怀念叶嘉莹老师丨邝龑子

文摘   2025-01-12 08:30   天津  
鉴外参中,德泽德音弘德业;
承先启后,诗评诗教显诗心。
二〇二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诗词研究大宗师、教育家、诗人叶嘉莹教授,病逝于天津,享年逾一百岁。
翌日从网上新闻看到担心已久的信息,不能说没有心理准备,仍不免荡起深切的失落感,惋惜老师无法继续督导其诗教事业的开展。学期还剩下一周的三天课堂,无法参加津门的追悼仪式;然而远望沧海云烟,在怀念中的感受并不是沉伤。高寿而自然善终,更有益世事业、丰盛成果、提炼于艰辛中的光彩:如此生命是典范而非悲剧,使人敬仰、感恩和内化多于哀痛。她经历过的尘劫,是炼出真身的三昧真火,让大器晚成、大任晚擎的不断磨砺。何况老师已连续留医一年多,不能自如地过她想过的生活,如今安息于本宅,也是解脱和归宿。她尽心辛勤教学了七十多年,早该放下工作、身无牵挂了。
分外亲切的大教授、大学者、老师级前辈
南开大学多个相关电子邮箱拒绝来邮,想必因为已塞满信息。愚子无法联络,暂且静坐窗前,缅怀这段飘渺的师生缘分,让我逐步认识一位敬仰的前辈诗论家、士人、诗人、吟诵家、教育家。这个由远而近的了解过程,始于一九八五年从牛津英文学院研究院毕业后回家,转到耶鲁东亚语言文学系前的暑假。某日到书局闲逛,无意看到了《迦陵论诗丛稿》、《迦陵论词丛稿》,翻了几页,顿感其诠释论述触觉敏锐,分析精微,基础扎实,毫无花巧卖弄流行文论的华而不实。从此,“叶嘉莹”的名字就印在脑中。回家后开始细读两部著作,由香港到花旗再回归,前后搬了六次家,始终相伴于心间案上,至今已接近四十年。
随心漫想,不觉又站在书架前,几乎有一整层放置着老师厚赠的书籍,包括两套刊印之时的全集和往后出版的各种论著。记得初次拜谒前的一年多,开始战战兢兢地给这位前辈大学者写信,并呈上粗浅的诗词著作请教。老师非常平易近人,不久即手书赐覆,并指点个别修辞炼字,每多溢美之辞以收鼓励之效。翻开一次非正式印制、纸张早已发黄的《迦陵存稿》,看到老师一九八八年五月的字迹,又浮现起当年片片影像和段段情境。
那年秋天,一位学长不意在加拿大成为老师的同事,曾描述远方一名出身西学、喜爱诗词的后辈仰慕者。我的博士论文研究对象为陶潜,曾向指导教授建议,邀请叶老师当论文的校外考试委员,她却改邀了自己的指导教授。幸而八九年春天接获老师通知,五月会到哈佛燕京图书馆做研究,自己亦快将写完论文离校,未来萍踪难料,便乘坐午夜火车到波士顿拜谒。当时纽哈芬治安欠佳,简单策略是在马路中间快跑,直奔车站。
其实穷小子“冒险”到波士顿,固然有请益之念。但主要的心思倒不在学术,因为深知书必须自身读通,问题必须凭自己想透。当时已拜读过老师两部卓著的大部分文章,对她的学术卓识大概明了;更多的是读其书想见其人,希望认识精辟、感人的学问背后的当代士人。火车到达波士顿时,才是早上六时许,我按照图书馆借来的地图走到老师的康桥镇寓所,在门外的范围徘徊了一阵,直至手表显示已过七时,才敢轻轻按了门铃,因为扰人清梦实在不合规矩。但原来老师习惯早起,开门之际笑容可掬,穿得非常整齐。她亲切地问我是否吃过早餐,我说书袋有面包和水。老师却二话不说,敏捷地给我弄了一份火腿双蛋和热茶。味在喉头,暖在心间,分外亲切,宛如昨日。在往后的岁月中,自己的学生缘亦颇深,可是自大学年代起,老师缘却比较浅。不少学生曾为我亲手做饭,但要数七时许专门为愚子准备早餐的大教授、大学者、老师级前辈,此生只有一位。
置于天津南开大学迦陵学舍内的叶嘉莹教授塑像
文本证据说明叶嘉莹看得透
从耶鲁毕业后翌年,我转到波士顿区任教职,老师则几乎每个夏天,都到哈佛做研究工作。因此有好几年,我们差不多都在夏季,在她的临时书室聚首,只等待她抵埗后来电通知。老师的日常生活习惯,皆以朴素清淡为本;大部分时候,她都提议由她带上两份三文治,在她的临时书室边吃边聊。闲置的房间陈设简陋,感觉却分外温馨暖心。随意交谈,固然也包括像老师请教学问,然而我从没有刻意准备学术题目以求私人补习,因为道理总需要亲身领悟,更何况拜谒时间有限,学术请益那如性灵相交宝贵?
老师很喜欢诗词吟诵,因此我也曾有幸得聆嘉音,在静室领会其中精髓。对于入声,她说北方人要硬记,刻意截断发音去揣摩效果,不像南方尤其是粤、闽方音,语音和声调较丰富,保存中古音韵和声调特质也较周全,言语间有点羡慕。当时愚子对于“八声”的概念仍然相对笼统,未敢献拙细说,只能透过《归去来辞》、《长恨歌》等分享一点粤语吟诵,使短暂相聚更感亲近。老师听着,点头微笑,嘱咐我可以做这方面的研究。
多年后,愚子完成一篇聚焦吟诵、朗诵的长文,尝试梳理其涵义、乐感与误区等相关课题,分辨内在结构的节奏和乐感,相比外在施加的固定朗诵程式,敬呈给老师指正,希望回报一点她对我的鼓励,因此不作他想,直接把稿投到《南开学报》。老师很快赐覆,鼓励有加;学报不久亦告知已通过审核,可惜延误了七年,至今仍未面世。老师当时只在电邮说,那是一篇有关吟诵之道的重要析论,盼它早日刊登。我本以为此语仅属一般性勉励后辈,没有特别在意;多年后才获知,原来她曾经破例将拙文推荐给《南开学报》。我一直耐心等候,因为文章的归宿理应是老师所在之处。既然老师特别看重诗词吟诵,自己心中一直暗想,希望拙文在她有生之年发表,算是聊表一点传承的敬意;只是从没敢说出口,因为个人虽并不迷信,却绝不希望一句话会有任何意外机会影响敬仰的师长。如今老师已逝,等候依然,我已向《南开学报》补上请求,把拙文正式献给嘉莹老师。
生命中的微小愿望,难以全无遗憾,到底无足挂碍。内心长久珍惜的,是那份带点飘渺却贴心的师生之情,而且如今回顾起来,确实如老师所说,真的有几分“忘年相知”的味道。在众多文体中,诗要求的文字敏感度最高;若直悟触觉不足,往往止步于外缘功夫的层面。记得上研究生课之时,某次呈交诗歌学科的学期论文,教授问我为何多批评所引用的学者,“除了叶嘉莹”,我淡然说:因为文本证据说明她看得透,其他人则多重复惯性观点,未得要领。老师虽没有成为我的论文的校外考试委员,后来却在没有任何职责要求的情况下,读毕几百页的英文书稿,并多勉励之辞:“没有几个三十出头的人,能真正了解陶渊明的精神、心境和艺术。”愚子心中感激,更从未奢望老师会成为知音,纵使她或许不知道,自己对陶渊明的了解,多少因为性情和心念原有几分相近。
忘年耄耋许相知
一九九七年回归香港教学后,有五年多没有机会拜谒老师。直至二〇〇二年,她获岭南大学颁授荣誉文学博士学位,我得以跟老师在香港重聚,并负责安排她作公开讲座,送迎接待之际,几番亲聆教诲。在重聚的期待中,我偷闲重读了老师的《我的诗词道路》,既感慨其半生的艰辛委屈,更敬重她的才情修养和力闯风雨的坚毅奋进,神思自然流动,不觉汇成八首绝句,抒发一点对其生命历程的感受,并收进题献给老师的《默絃诗草》:
京华旧梦水流长,过眼春烟变雪霜。
花易凋零心易老,森森天地古无常。
浮生岂得免忧伤,何独销魂倍断肠。
一叶飘萍千点泪,云间比翼自双翔。
颠连海路到南台,恶运相缠百事哀。
难掩高情幽雅调,程门绛帐又新开。
逼人风雨几重来,暗泪何曾止杏腮。
百折娇枝翻吐艳,奇葩竟待劫尘栽。
霜阴早过落花时,叶又随风远故枝。
独剩中宵牵破梦,秋心都付冷窗辞。
内外身兼已强支,孤羸更作异邦师。
苍穹纵负人千遍,人亦无暇枕怨思。
天涯润物布甘霖,化雨春风惠泽深,
散木乡根延万里,三洲桃李尽成阴。
向晚依然道自寻,高山暮日送余金。
百年俯首尘间意,不负梅花傲雪心。
愚子素来极少向前辈“呈诗”,亦不喜爱社交式样群体唱酬。诗歌抒情言志,感物缘事而发,由心到心,并无杂念,只问真诚。过了不久,老师从津门给愚子回赠了七绝三首:
春花秋月水云辞,天赋清才独爱诗。
赠我佳篇弥感愧,忘年耄耋许相知。
一生荣辱底须论,老去空余百劫身。
世有不虞虚誉宠,多情深感岭南人。
论诗昔日仰陶公,琴蓄无弦有意通。
自写胸中佳趣妙,更从语默见高风。
就个人感受而言,最令内心既喜且愧的,自然是一句“忘年耄耋许相知”。晚辈向前辈呈诗而获回赠,底线可以是泛泛的社交文字。嘉莹老师则素来诚挚含蓄,若仅属鼓励后辈,应该无需写到“忘年耄耋许相知”。她大概感到拙诗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意真语真,非一般客套恭维之颂,才会慷慨地许为“忘年相知”。中华诗教之道,本就是自然与真诚,溢美之词并不足惜,获许“相知”却是藏心的恒久喜悦。在精神平等的前提下,前辈不论距离与后辈相知,原是千古以来中华文化的传承精神,向上领受之余,向下亦自延续。
叶嘉莹教授回国教学其实就是献力诗教的“书生报国”愿望,一份传统知识分子的责任。图为一九九九年,叶嘉莹教授(左)在香港岭南大学出席学术活动。右为作者。
献力诗教的“书生报国”愿望
其实,所谓“忘年相知”,倒不必指修养或成就相若;重要的是生命观和实践方向有相近相通之处;这种相知本不论时空距离。嘉莹老师回国教学,曾经引起政治化思维的误解;其实在她而言,就是献力诗教的“书生报国”愿望,一份传统知识分子的责任。事实上,老师在西洋教学了二十年,固然一贯尽心尽力,然而身在英语异域,无法将诗教发扬得淋漓尽致。直至退休后回归祖国,开启远大的诗教事业,老师才真正安身立命,找到生命的归宿。何况当世高等教育的价值宗旨已扭曲:名牌大学只看重研究,“不出版,即出殡”,非名牌大学纷纷效颦。然而研究成果既多由无专业知识或无暇细读的人判断,则学术界的赏罚制度捷径,必然跌落到以发表著作的刊物或出版社的名声为依据,而非研究成果本身的价值。总之,要做个成功的当代“学人”,已不必花心思教育下一代。
后世尊崇孔子,在于其为“万世师表”而非“万世学人”。嘉莹老师正是怀抱着传统的教育心念。就学术界的狭隘逻辑而言,大学层面的教育事业属于“损私益公”的使命。它是有意识的心力选择和精神交换,老师深知当中的取舍牺牲,整体乐在其中。有一次,她向我介绍为儿童编选的学习选本《给孩子的古诗词》,热情洋溢之余,有点徒然神往地说:“现在已没太多精神和时间,认真去做研究或写诗词了,大都放在诗教上,也接见太多人。你继续写吧,你的诗词,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在鼓励的话语中是否也包含两分感慨?
随着成为学术教育大明星而来的热闹应酬,殊不符合朴素恬淡者的性情,可能亦非老师的初衷。我们最后一次的亲切闲谈,是在她八十岁的研讨会上同桌晚宴;到老师九十华诞的研讨会,围绕着她的已经是一群要人。为了诗教,老师不但把退休金和书籍版税捐给南开大学,更放弃了个人的清静生活。愚子敬重这位教育家,更重于学者与诗人。如今自己于大学教学门墙外,在内地和本地从事不同的教育工作,部分也是受老师启发,稍异的或是教育范围:我更相信广义的文教,包括孔孟老庄的当世价值和比较文化透视。
逝者如斯,生者奋然。这是千古先贤留下来的提醒和勉励。很少人得享嘉莹老师的主观和客观条件,退休后仍然有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配合身心健康,让她继续奋进接近三十五载;然而生命的长短,不足以改变仁智之士的选择。怀念嘉莹老师并非过去式的,而是立足当下、踏向未来的怀抱;它不仅仅是个人情感的追思,同时也是对士人文化承担的敬礼和肯定。愚子谨怀着高山仰止的思念,恭送先贤安息于故乡:
清才清思发清音,冷暖浮生涤素襟。
百载承先翻启后,诗评诗教显诗心。
二〇二四年十二月初冬日
于香江南溟窗畔
(图片由邝龑子提供。作者为耶鲁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哲学博士、香港大学中文学院名誉教授,南溟诗社社长兼主席。)
来源:《明报月刊》2025年第1期

迦陵学舍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里。炎天流火劫烧馀,藐姑初识真仙子。 谷内青松,苍然若此。历尽冰霜偏未死。一朝鲲化欲鹏飞,天风吹动狂波起。(叶嘉莹《踏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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