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度读书会特稿|乌暗暝:黄锦树的“庄周梦蝶”

美体   2024-09-13 17:26   山东  




乌暗暝:黄锦树的“庄周梦蝶”

文| 图穆仑


一 · 历史的“如是梦矣”
“前生与来世,只不过都是记忆罢了。”
“对我来说,梦和记忆有时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都是我的亲身经历。”
黄锦树说过,在他的小说里,梦不仅仅只起到粘合剂的作用,它更是一种实体般的存在,就像胶林中窥视的眼神,暗夜中的飒飒响动。无论是《血崩》中梦的叙事化作通灵招魂的神秘主义,或是《貘》中既是载体,又是本体的,仿佛是自发的梦,还是《山俎》中完全可以看作几段梦境或梦境般的场景,都在碎片化的结构中铺陈出一条线索:(无奈的)逃离——(无果的)追寻——(借由梦)归家。在《大卷宗》一篇中,梦更是串联了不同的时空,“调度不同的时间刻度,将灰烬还原为火”。诸多“梦”的元素共同构成了《乌暗暝》中同一化的主题,串联起马来西亚华人的现代史。南洋暗夜,虚实交织的“庄周梦蝶”就这样循环往复。
《乌暗暝》中的胶林生活是刚刚过去不久的时代,橡胶树与马来华人一样,本就不属于这片土地。英国人运用他们的全球殖民体系,将橡胶树成功引入马来半岛,在缩减运输成本、提高产量的同时,也开创了一个南洋移民史的新时代。如今胶林时代已然过去,马来西亚进入了油棕的时代,经济变迁随之带来社会变迁,马来西亚国内的三大种族,即马来人、华人和印度人,虽然表面上已经融合在一个独立的、统一的马来西亚多元国家的社会里,但背后却是“本土民族”的崛起和“非本土民族”的妥协,以及因为求融合而主动做出的妥协和逐渐被遗忘的血雨腥风的历史。
尽管这段历史支离破碎,依靠的更多是“记忆”而非“记述”,但这却是一代代马华人曾切身经历的变数,同样也关乎马华群体的未来,他们对自身根性与离散的思考脱离不了这段历史:马来西亚华人的身份究竟为何?他们对马来西亚及其历史来说意味着什么?马华群体如何一路走来,又将如何发展下去?至少在黄锦树看来,这段历史不该被遗忘。
对黄锦树来说,这段历史乃是具体可感的童年生活。和许多马来西亚华人一样,他自幼随割胶工父母在祖辈留下的胶林园中生活、成长。胶林给黄锦树的童年带来过两种矛盾的体验,也让他感到胶林的世界有两个,即“白天的胶林”和“夜晚的胶林”。白天的胶林不那么危险,自从人类垦殖以来,大型野兽几乎都已遁迹至更深的林中,大自然所能馈赠给人类的,尤其给予心性敏感的儿童的一切乐趣,胶林都能给他;但到了“乌暗暝”(闽南语,夜晚)时,胶林就变成了另一个世界:自然环境恶劣多变、大型猛兽环顾窥伺,而种种危险中,“最可怕的还是人”。
当地人的敌意伴随着历史车轮滚滚而来,危险一次一次地逼近马来西亚华人。儿时的黄锦树必须与大人们一起,同时面对白昼的些许温馨和夜晚的深层恐惧。“乌暗暝”向来不完全寂静,黑暗中上演着的阴谋与暴力是否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只能看天意。即便在离家求学期间,黄锦树仍然每天都在担忧和牵挂着胶林深处的家人们。遗忘是绝无可能的,这也是他“非写不可的理由”的积淀之一。

二 · 如何“非写不可”
说到“非写不可”,黄锦树的小说主题、所欲探讨的问题和其文本的构成方式,在之前的马华文学中并不多见。黄锦树最早是以“纵火者”的身份在马华文坛上横空出世的,他确实想要放一把火,烧净业已腐朽的马华文学的现实主义,转而用现代主义的新方法翻垦出一片新的肥沃土壤。
黄锦树“非写不可”的理由,既有个人的原因,又有一种历史的志向。他想在人们的记忆与感觉中重新唤回一段被遗忘的历史,但这段历史因其本来面貌的复杂性,难以采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再现。现实主义对确定的东西有一种天生的自信,而一段复杂的历史往往包含了过多的“难以确定”,现实主义对此只能进行必要的艺术加工,从而又显得不那么“现实主义”。黄锦树要复现的是一段记忆的历史、感觉的历史,它不是靠纪元存在,而是存在于支离破碎的记忆里和潮湿的梦呓中;那是用五感触碰的历史,是雨中夹杂着丛林植物的味道,是伴随着危险的独特气息(如老虎身上的腥臊),是汩汩流出的鲜血的温度,是在被遗失的时间点上(如在梦里)归乡后恍然若失的感觉。
黄锦树对现实主义的“成见”并不是主义之争,而是以一种“文学史”的眼光看待马华文学所产生的忧虑。马来西亚的胶林生活,无法给少时的黄锦树提供足够的阅读资源和知识输入,而在台湾求学时,阅读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了。图书馆和书店像海洋般环绕着年轻的黄锦树,这也让他系统掌握了文学理论和古典文学、现代文学鉴赏知识,培养出了极高的文学素养。而当黄锦树以历史目光回观马华文学时,他发现马华文学的现实主义缺乏“论述”的能力,只是一种对经验跟感觉的记录,缺乏真正的“文学性”,因而很难给后来的文学创作提供深厚的养分,于是他提出了马华文学“经典缺失”的论断,由此,他在展望这一文学前景时,自带了焦虑的忧思,无论是在创作还是在评论方面,对马华文学的关怀与批评,成为他始终如一的文学主题。
凡此种种,黄锦树确实是“非写不可”。

三 · 关于《乌暗暝》的分析
在《乌暗暝》的自序中,黄锦树也表明了自己对后现代技巧的态度,或者说对一切文学技巧的态度。那就是:技巧是小说探询问题的途径,它应该作为一种手段来使用。黄锦树之所以要用如“后设”(即元小说)之类的技巧,是因为他的技巧和目的之间高度契合。黄锦树曾一度反对“为了技巧而技巧”的小说,哪怕文学技巧(或者说后现代技巧),确实是阅读《乌暗暝》时最显著的印象。
不管写作手法有多么破碎,文本多么像是“未完成”的呈现,黄锦树的文本架构始终有一种严谨的形式,这种文本架构是“三位一体”式的,即历史与记忆、梦境、文本,梦境是前者与后者共享并连接彼此的“圣灵”,三者在黄锦树的小说织体中往往是难以分割的一个整体的三个位面,这在《乌暗暝》中可以窥见一二。我们也无须试图在《乌暗暝》中找到“故事”,即使找到也会发现它们惊人的同构性,这些“故事”更像某种“原型故事”,或者干脆说是神话。
从《撤退》《胶林深处》《非法移民》等篇中,可以感受到黄锦树的文字与文本繁衍力极强,加之语言的高密度与文本的嬗变,构成了其小说最显著的特征。黄锦树在《胶林深处》篇中提及,这篇小说关注的正是马华文学的现状——作家就是让文字进行交配的那种人。他经常通过自身的文本侵入一段历史之中,或者从历史的文本中衍生出新的文本。有时是在同一篇小说的织体中同时进行双向互文,如《死在南方》;有时从经典的文本中直接衍生自己的文本,如《伤逝》篇来自于鲁迅的同名小说,《新柳》篇源自《聊斋志异》里的故事,《少女病》篇影射川端康成及他的作品。
在《乌暗暝》中,家庭是黄锦树作品的基本单位,多以马华家庭为基点展开,这些家庭的构成往往都十分相似,可以说是“一个家庭”。历史的冲击给这些马华家庭带来了独特又相似的生存体验。无论是动乱年代的死别,还是戒严后看不到希望的出走,这些动因构成了黄锦树小说中最常见的两种故事形态:失踪与追寻(往往是徒劳的)、出走与归乡(往往是疏离的),这两种故事形态犹如音乐的主题,在不同的织体中不停地复现、变奏。
《乌暗暝》中的人物是符号化的,他们大多没有姓名,标示的只有家庭身份,如“父亲”“母亲”“哥哥”“妹妹”;有时人物单单只是一个称呼,如“伊”,有的干脆用第二人称“你”来叙事。在相似的家庭中,因为某种历史的同一性,各个人物的命运与经历也颇为相似。书中有许多在日本侵略时期因反抗而死于屠杀的父亲;有许多在蹂躏中幸存下来、独自承受创伤的母亲,有的还怀上并生下了“异种”的孩子,这些孩子长大后成为了“异乡人中的异族人”;有许多偷潜入丛林深处追随革命队伍的哥哥,他们后来不是被打死就是失踪,多年后才发现一具破碎的遗骸;还有许多笼罩在恐惧中沉默的妹妹。《血崩》篇中,一家四口被不同势力反复屠戮,而后又如同鬼魅般返回原住处照常生活,这既是神话书写,又是马华群体的一个诗意象征。就像某句老话说的:“天塌下来,日子也得继续过。”
《乌暗暝》中的人物,要么走向虚无的命运终点,要么在徒劳的追寻中迷失在不确定中,结局殊途同归,于是在特定的时间节点上,他们都变成了历史记忆的标记。《死在南方》篇中,失踪的郁达夫逐渐变成了一个被追寻的符号,叙述者对他的追寻则渐渐变成了对自身(华人身份)与历史(日寇侵略、印尼排华)的记忆追寻,直至最后,当下与过去、现实与记忆皆已混杂不清。
黄锦树对女性带有同情,这种同情源于其对自己母亲和妹妹的深厚感情,其笔下的女性具有较特殊的地位。在《乌暗暝》中,父亲因战争或动乱往往成为缺失的角色,母亲则成为了故事与家庭的中心,更因其经历与命运,在勾连起历史、故事与文本的同时,成为了历史缄默的承受者、旁观者和见证人的三位一体。动乱年代,男性多死伤、失踪;和平年代里,男性多被外送读书,女性多被留下帮持家务、早早务工,在马华的世界里,女性角色才是支撑起这个以家庭为核心的华人世界的根基。如《梦与猪与黎明》篇,描述日夜辛劳的母亲在因高烧而起的梦境中,她仍在醒来、操劳、担忧......循环往复中早已分不清梦与现实的边界。同样表达女性的遭遇与对女性的同情,在《色魇》一篇中也表现得很清楚:性别、种族和社会,所有的压力统统集中在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孩身上,甚至于她的美丽(一种“不属于此地的”异乡之美)也成了她的压力,故事中同样纠缠着暴力、梦与失踪。胶树也可以被看作马华女性命运的自然隐喻,以汁液(乳汁)奉献家庭、以伤口承受遭遇。这个隐喻在黄锦树小说集《雨》中表达得更加清晰,“女性—胶树—土地”的三重联结关系意象也更加明显。
黄锦树从事的是一种寓言式写作,尽管其文本图景犹如雨林浓雾般晦暗暧昧,但这是由于特定的历史经验与存在处境决定的。《乌暗暝》中,其早期的尝试或许还带有一丝朴拙,但越往后的篇章,文本自觉度越高,同时也必然带来了阅读上的难度。《鱼骸》是《乌暗暝》的最后一篇小说,也是文界与学界公认黄锦树技艺趋于成熟的作品,其寓言式写作的手法已经高度凝缩、抽象:主人公因对甲骨文的兴趣而搜集龟甲,龟甲因此跟文字产生了不解之缘,他曾寻得自己参加马共的兄长的遗骸,并在其上自慰遗精。在这篇小说中出现的“梦”带有强烈的精神分析意味,主人公兄长的理想,带有对故国故土无奈的、想象的迷恋;主人公的梦伴随着遗精,与生殖的欲望牵连在一起。《鱼骸》篇中提到:“龟虽产于南洋,而龟版却治于中原。杀龟得版,哪还能还原?”可以看出龟甲有语言/符号源头或文化之根的象征,而自慰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无效的繁殖”,主人公依托“龟甲与自慰”这组奇异的隐喻,指向马华文学创作的困境、寻觅马华文学传统和马华文学无根性的焦虑。
焦虑在《乌暗暝》中比比皆是,它是文化焦虑、身份焦虑以及对历史记忆和现实生存的焦虑,仿佛暗夜胶林深处的幽冥鬼火萦绕不散。这种焦虑来源于生存的处境,也来源于记忆的不确定性,因此黄锦树的文本尝试愈发地碎片化,那是用记忆的碎片呼唤零落的历史,在碎片接缝处流淌着粘稠的梦,是醒来后或许会被遗忘的梦。
黄锦树反对遗忘,反对腐朽,因此他拒绝现实主义的妥协与威权。他希望能以刀耕火种的蛮荒方式,重新培植出马华文学的肥沃土壤,宁愿付出被“边缘化”的代价也要探索新的出路。当今的马华文学因鲜有关注而日趋衰微,不少马华作家采取更“易为人接受的”写作方式求获关注,但文学衰微与丧失文学性的写作结果都是走向消亡,所以黄锦树承担了马华文学的“园丁”工作,对他而言,马华文学最大的问题在于“经典缺失”,因此,必须有人努力给马华文学的“土壤”翻新,并留下真正的文学“养分”。

四 · 归去来兮,一场“庄周梦蝶”
“我的故乡早就不在了,我的故乡如今只在写作中。”
对于“出走与归乡”这一永恒主题,黄锦树可谓“知行合一”。在他以童年记忆为基础写作的《乌暗暝》一篇的最后,兄弟一人经由梦归乡,家里的温度、母亲的声音,一切栩栩如生。他也曾说过,以前从台湾归乡后,在家里的老房子里睡上一两个夜晚,在梦里就忘记了异乡的感觉,仿佛从来都没有出走过。
如今,母亲已不在人世,胶林生活已成为往事,归去来兮,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在梦中出走,还是在梦中归乡,一本《乌暗暝》纠缠着历史与记忆,绵延着的是黄锦树一场又一场走不出的“庄周梦蝶”。
(作者系本期读书会导读)
延伸阅读:

胶林深处的暗夜 | 8.25 有度读书会第72场《乌暗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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