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双眼深陷,充满了无底的怨恨。披头散发的身影在黑暗中缓缓移动,发出凄厉的哀嚎声。 ”
无论是电影、电视、小说、漫画或游戏中,女鬼向来是人们发挥想像力的热门题材,可以增添作品紧张和恐怖的氛围,历久不衰。
若说到中国传统文学中的女鬼,大家多会率先想到清代文人蒲松龄(1640-1715)的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在他笔下最知名的故事,当属书生宁采臣与女鬼聂小倩,落魄书生与貌美女鬼的人鬼恋情节,也是《聊斋》改编作品最多的篇章。
书生撞鬼,顺便谈个恋爱
清光绪年间一套装裱华丽、抄写精美的《聊斋全图》,以绘本册页形式描绘《聊斋》故事。其中,〈聂小倩〉故事讲述在一座荒庙中,女鬼小倩受妖妇挟迫诱杀男子,某日被来此借宿的正直书生宁采臣折服,并向他求救。宁采臣联合一同借宿的剑客燕赤霞,击退老妖并为小倩迁葬,小倩也来到宁家报恩,人鬼最终修成正果。
画面中,是小倩住进宁家后,意识到破庙的老妖可能来报复她,因此请求宁采臣取来燕赤霞送给他的革囊,高挂在房门口。这个革囊曾是剑仙盛装人头的袋子,有驱邪镇煞的功能。当夜,妖怪果然来袭,小倩吓得躲到了夹幕里。
小倩住进宁家后,意识到破庙的老妖可能来报复她,因此请求宁采臣取来燕赤霞送给他的革囊,高挂在房门口驱妖。(清代绘本《聊斋全图》第11册)
原文中叙述妖怪貌如夜叉,电目血舌,浑身发光像鸟一样快速飞来。到了门口停住,妖怪却步徘徊慢慢靠近,想用爪子撕裂革囊。忽然革囊响了一声,恍惚之间有个东西从革囊里突出半身,并且把夜叉揪入了袋中,于是安静了下来,革囊也变回之前的样子。两人打开囊袋一看,里面只有清水而已。
《聊斋全图》几乎每一个场景,都可以看到佚名画家对于日常「物质」的精心描摹。无论是织锦服饰上的金丝刺绣、绫罗绸缎,还是居家陈设的装饰挂画、文房用器、茶具、梳妆铜镜等物,都客观反映了清代上流社会的生活状态。而画中对男女关系露骨的展示,则呈现此书私密阅读的特点。
两人结婚后,小倩喜画兰花图送给亲友,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女眷亲友们甚至觉得她貌如仙人。(清代绘本《聊斋全图》第11册)
这套工笔重彩的画册,无论从尺寸篇幅、装裱形制,还是工细程度,都是书市上难得一见的「奢侈品」,受众应当为富贵的官宦显贵。尽管文字部分抄写精细,但实际为注释画面故事的辅助,图画才是图册的主角。加上书名以「全图」冠名,显然图画是其主要卖点,犹如今日赏玩消遣性质的彩色绘本,具有了一定的艺术独立性。
许多《聊斋志异》相关研究都指出,蒲松龄在讲述鬼故事时,特别重视突显惩恶扬善的主旨。故事中鬼魅的生、死只是过程,重点在于人与鬼的心性与行为,善者必生,恶者必死,生与死是赏罚的结果。
书房中小倩请宁采臣教她阅读《楞严经》
像是,原本助纣为虐的小倩,因改过、报恩而得到善终。做为鬼魂,却能在阳间现形,与人朝夕相处。画中的小倩也如故事所说,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亲友们甚至以为她是仙人。作为鬼平常还能阅读佛典《楞严经》,甚至因为感受生人气息已久,不害怕剑仙的革囊,最后还以鬼身为宁家诞下一子。
搭讪美女,卸妆后竟是魔鬼
《聊斋志异》在写作上,承沿了宋代《夷坚志》取材于「耳目闻睹」,搜集民间、传说故事再加以润色编写的志怪风格。在挪用时事、史实的编构过程中,呈现出撰作者「现身在场」或「辗转闻见」的参与姿态。
《聊斋》所描述的一众恶鬼,原形最骇人、且形象变化多端,当属〈画皮〉中的狞鬼。〈画皮〉讲述了一位书生王生,在夜路上搭讪救助了一名年轻貌美的女郎,带回家私藏于书房,与之寝合。经道士警告,王生才怀疑此女为鬼怪,近窗窥看,只见一个面目狰狞的鬼怪,脸呈绿色,锐利的牙齿像锯齿一般,把人皮铺在床上,握着彩笔画着。画完了,拿起人皮,像抖衣服一样,披在身上,随即化为一位美貌女子。
清代绘本《聊斋全图》第8册
画家生动地描绘狞鬼披着人皮,变身美丽女子的惊悚瞬间。书房门紧闭,被插上木销,桌上画皮的画笔、颜料、刷具、粉盒一应俱全。已经画完美人皮的丑陋鬼怪,正得意地对着身前的化妆镜奁摆弄姿态。而观画者仿佛被代入王生角色,从窗外偷窥的第一视角,意外直面正披上美人皮的鬼怪。
桌上画皮的画笔、颜料、化妆镜奁、刷具、粉盒一应俱全
实际上,比较另一套由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的清光绪《聊斋图说》,其中〈画皮鬼〉这幕,从画面右侧窗户可以看见王生小心翼翼戳破纸窗,发现书房中正细笔描摹人眼的青色狞鬼。而此时观者,是以上帝视角观看整个故事的发生。两者画面上对相同故事情节的不同诠释,间接说明了彼此在图源传承上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清代绘本《聊斋图说》〈画皮·窥窗见鬼〉,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被吓得魂飞魄散的王生,找到道士时,说可怜画皮鬼做鬼不易,不忍害其性命。于是把道士给的一把驱苍蝇的拂子,挂在房门口威吓狞鬼。没想到,这鬼无恶不作,胆子大的很,直接把拂子揉碎,闯进来径直上了床,狠狠剖开王生把心掏走。
王生妻子透过窗,看见鬼怪披着美人皮在挂着拂子的房门口徘回
接着,当道士赶到王生家欲捉鬼时,狞鬼已变化为帮佣的老妪,被道士一剑刺中,顿时倒下。人皮哗地脱下来,变成一个厉鬼卧倒在地,后化作一缕浓烟,被道士用葫芦收起。众人走近一看那张人皮,眉目手脚,无不齐备。
画面中,在道士斩鬼收妖时,家中不分男女竟然都跑出来围观,那恐惧害怕,又略带好奇心的模样,犹如一般人看恐怖电影,既紧张害怕又对超自然惊悚事物充满探索的欲望。故事最后,王生在其妻子不懈的求助下,重新获得一颗由乞丐「痰唾」结成的心脏,放回胸口后,死而复生。
围观群众,表情看似恐惧害怕,又略带好奇心的模样
大家看到这里,也许已经发现了蒲松龄书中对鬼怪的奇特设定,就是人可以看见鬼。鬼可以现形,且被赋予人性,不仅仅是吓人的存在,如同尘世中人形百态,鬼也有各形各色。渔色胆小的王生,虽非大奸大恶之人,但也因心术不正才引鬼入室,所以其心只配由「痰唾」结成。
王生在其妻子不懈的求助下,重新获得一颗由乞丐「痰唾」结成的心脏,放回胸口后,死而复生。
全员皆恶的人、鬼、狐狸精
《聊斋志异》因谈论鬼、狐妖最多,又被称为《鬼狐传》。在《聊斋全图》中描绘妖精,如狐妖、虎妖等化形成人的精魅,皆会在人物头顶皆升腾而上一股云烟,云内绘一只白狐、老虎等,暗示他们皆为妖怪所化。此种表现手法,在本画册中屡见不鲜,但却未见于差不多时期的《聊斋图说》中,为本图册独特的创意之一。
例如,卷十二〈二班〉故事中,善长针灸治病的殷元礼,避难时在深山中巧遇两名壮汉班爪、班牙收留,并在山谷的石室内用艾团为一名老妇医治肿瘤。实际上,壮汉及老妇为母子关系,皆为老虎化形,虽然相貌凶恶,故事中却也懂得知恩图报。画面中人物头顶,升起一股云烟绘有老虎,说明真实身分。
壮汉及老妇为母子关系,皆为老虎化形。(清代绘本《聊斋全图》第63册)
《聊斋全图》在处理复杂的人物身分设定时,会尽量让观者能清楚辨别差异。像是,卷十〈长亭〉故事的第一幕配图中,画面同时描绘了狐妖、鬼魂、人类并存。
画家为了区分三者,在靠窗少年鬼的椅子下铺垫了一层浓雾;与其对话的蓝衣男子为受狐妖委托驱鬼的人类石太璞;房内躺在纱帐里精神萎靡的少女,是被少年鬼骚扰的狐妖红亭,周围丫鬟也皆为狐妖所化。
靠窗少年鬼的椅子下铺垫了一层浓雾。房内躺在纱帐里精神萎靡的狐妖少女红亭,看到医生来了很高兴,周围丫鬟也皆为狐妖所化。
在这个故事中,可说是全员恶人。
先是少年鬼自认与狐狸精红亭有姻缘,而骚扰她,经过石太璞谈和下,少年鬼答应若是狐狸家将红亭的姊姊长亭许配给石,他就会离开。果然,石太璞看上长亭的天仙貌美,借此要胁老狐狸将最美的女儿长亭嫁给自己才愿意驱鬼;驱鬼成功后,狐狸老翁发挥狐狸狡诈本色,悔婚还要杀女婿石太璞,但没有成功。几年后,狐狸老翁辗转被石太璞的师父道士王赤城抓走,石太璞在长亭与岳母的哭求下前往解救岳父,却因过往的恩怨戏耍了老狐狸一番,而被再次记恨。
石太璞向师父王赤城请求带走被锁在厨桌下的狐狸岳父。(清代绘本《聊斋全图》第53册)
看到故事结尾,有人觉得最初出场的少年鬼反倒颇有信用。
但仔细想想便会发现,男鬼提出石太璞娶长亭的要求,其实是看出老狐狸对女儿们的宝贝,不会轻易答应,而事情正如他所料,最后酿成一桩不幸的婚姻,也让石太璞感同身受,尝尝被迫与爱人分离的痛苦,其用心十足阴险。而石太璞趁狐之危强娶长亭,行为也不厚道,可谓恶有恶报。
故事尾声
《聊斋全图》全套共有90册,内页第一页为粉红色撒金纸,封面封底均用宋锦装裱。图册开页为左文右图,每幅插图皆为单页大图。每篇小说根据篇幅的长短,配图一到八幅不等,若文字太多又凑不齐一页,还会删减文字。
《聊斋全图》全套共有90册,内页第一页为粉红色撒金纸,封面封底均用宋锦装裱。
此图册图画逾千幅,可惜今日散落世界各地,目前以奥地利国家图书馆所藏17册最多;瑞士日内瓦马丁博多默基金图书馆藏1册;2018年苏富比秋季拍卖会曾上拍3册。
清代绘本《聊斋全图》第63册,〈驱怪〉,奥地利国家图书馆藏。
蒲松龄在每一篇的故事结尾,会以「异氏史说」、「异史氏曰」等词,引出自己的思考和态度,或批判、感慨或同情,表达了对理想社会的向往。他通过鬼故事,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现实问题,如贫富差距、官僚腐败、道德沦丧等。
《聊斋全图》虽以乾隆刊印的青柯亭本为底本,但却把文末「异史氏曰」蒲松龄评价的内容全部删除。文字于此成了为图片服务的辅助,虽凸显了图册的娱乐性质,增添了视觉与幻想的新奇体验,却也失去了一些教诲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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