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蕙荞:“音乐是听觉的艺术,没有学会‘听’,就不能弹琴”——青年钢琴家王心源访谈录

乐活   2024-10-19 17:33   上海  

“音乐是听觉的艺术,没有学会'听',

就不能弹琴”

——青年钢琴家王心源访谈录


文/鲍蕙荞
转载自——“倾听同行”中外钢琴家访谈录


昨天下午,周铭孙教授突然给我打电话,说第二天上午从国外回来路过北京的青年钢琴家王心源要去他家,问我要不要去听听他弹琴并且也许可以做一个访谈。

我当然非常高兴有这样的机会。

今天上午,在周铭孙教授家,王心源为我们演奏了巴赫《帕蒂塔组曲》和舒曼的《幽默曲》。虽然他时差还没有倒过来,但是他的手一碰到琴键,整个人就进入了一种非常专注的状态。他的演奏严谨而质朴,却有着一种立即抓住听众的魅力。

2012年,鲍蕙荞教授应组委会之邀,出席第十七届利兹国际钢琴比赛的评委


鲍:我在2012年的“利兹国际钢琴比赛”当评委时,听过你的演奏。那时你好像刚到17岁。这次你闯进决赛并最后获得第三名,真不简单。祝贺你!由于你出去比较早,大家对你还不太了解。请先介绍一下你自己。

王:我八岁才开始钢琴启蒙。并且可以说,我从头学了两次。


鲍:什么意思?

王:我刚开始是去一家琴行学。我父亲本来是想让我学小提琴的,但是我根本拉不出声音。就下到楼下,想换一个乐器。楼下的一位钢琴老师看见我,就让我学钢琴。一年后,我就考了二级。这时,我看见一个琴童在“星海杯”得了优秀奖,很羡慕,就问他是在哪里学的。之后,我就换到了一个私人老师那里学钢琴,并且又重新从“手型”开始学。所以,我可以说两次从头学。在第一个琴行,用的是周铭孙老师编的考级教材。第二个老师那里学的是但昭义、王雁老师编的教材。

2005年,我七岁的时候,老师带我去成都参加一个小比赛。那时,我是弹车尔尼849的程度,但是比赛时选了一个车尔尼740的练习曲。


鲍:是老师叫你选这个练习曲吗?

王:不是,是我自己选的。从小到大都是我自己定曲子,老师也比较宽容。(笑)在这次比赛中,我认识了王雁老师。在比赛中我发挥得很好,得了第三名。王老师就答应收我做了学生。我爸妈很感动,为了我更好地学琴,他们从此一直两地分居。我妈陪我去成都学琴,一陪就是四年。而且一年内在成都搬了四次家。不过倒是住的条件一次比一次好。(笑)我跟王老师学是从车尔尼299开始的,一年后正式弹车尔尼740。这时,王老师就让我参加“星海杯”比赛,结果我得了“业余B组”的第一名。

后来,我以名列前茅的成绩考入了“川音附中”。

2007年,我又得了“斯坦威比赛”专业C组的第二名。2009年,得了“斯坦威比赛”专业B组的第一名。

这时候,我就很渴望出国去学习。在一次偶然的机会,有一位波兰老师看上了我,希望我出去跟他学。


鲍:王老师同意你这时候就出国吗?

王:王老师对我当时出国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但最后还是尊重了我的想法。

当时我家的经济条件负担不起去美国留学的费用,觉得去波兰也挺好。所以我在16岁的时候去了波兰。那位老师对我特别好,就像一个监护人一样。我第一次去利兹比赛前,他天天给我上课,还请我吃饭、给我买机票、买衣服。我从2011年到2014年都在波兰。虽然老师不错,这个国家的整体环境还是很有限的。因此,我就转到德国去学习了。

在德国,我的老师Peter Waus曾经是格鲁吉亚著名钢琴家维尔萨拉泽的学生。无偿地给我上课。他教的曲目全部都是德奥作品。比如:舒曼和勃拉姆斯的作品,他教会了我在弹奏中多听左手低音。

后来,这位老师又推荐我转到另一位老师那里去学习。这位老师叫Balazs Szokolay,是匈牙利人,席夫的师弟。他的老师叫Gorgy Kurtag,正是这一届利兹比赛指定必弹作品的作者。

我从去年就转到了Gorgy Kurtag的班上,现在已经跟他上过100多节课了。这次利兹比赛前,我到匈牙利去跟他上课,天天上课。其实就是老师天天陪着我练琴。


鲍:现在在国外这样的老师太少了!

:是的。我去英国参加利兹比赛的时候,他天天在电话里听我练琴。甚至我排练室内乐、和乐队合协奏曲,他都在电话里听。而且天天在电话里指导我,讲到深夜。


鲍:他大概对你寄予很大的希望。

王:老师自己曾在2009年的利兹比赛得过第四名。我一进他的班,他就准备让我参加利兹比赛。他曾对我说:“如果我们配合得完美,就一定能进决赛,拿奖也不是不可能的。”我准备的贝多芬C小调小提琴钢琴奏鸣曲,老师一共上过20节课。但是很遗憾,比赛时他们没有选这首,而是选了勃拉姆斯的五重奏。


鲍:这首作品老师给你上课了吗?

王:没有,五重奏很难凑齐人。特别是我这个人性格内向,不会交际,就更难凑到五重奏的人。
我的老师钢琴弹得太好了!世界上的钢琴曲,他几乎都弹过了。


鲍:他多大年纪?

:57岁。


鲍:他在课上讲细节很多吗?

王:平时演出的曲子讲大的方面比较多。但是准备比赛的曲子要把细节全部做到。每一首曲子都要确定一种清晰的诠释方法。包括巴赫的装饰音怎么弹、要不要反复等等,全都固定下来。


鲍:所有的弹奏细节都由老师设计吗?

王:我们一起讨论。我们在课堂上“吵架”特别多。(笑)


鲍:如果你对老师的处理很不同意,那怎么办呢?

王:我们会商量。我觉得师生之间最重要就是沟通。而不是简单的“学生服从老师”。我和我的老师之间配合很好,他有奉献精神,我又很好学,在一起准备比赛就非常好。

我的老师上课特别仔细,他把所有的细节都固定下来,而且都在谱子上用铅笔做了标记。什么地方做什么速度变化、什么地方做什么rubato(弹性节奏)、中间有什么隐伏的声部......,这一切都事先做安排的。

这时,王心源拿出了他的琴谱,翻开舒曼的《幽默曲》,竟然细致到许多地方都用铅笔写了非常明确的速度。比如:108—116。或88—96。(注:这是节拍器的速度)

我当时非常吃惊,没有想到老师竟细致到把速度都固定到这样的地步!


鲍:这样严格地固定速度会不会觉得很受拘束?

王:一开始是很痛苦的,很不习惯。但是其实老师还是很宽容的,只是一开始一定要有一个很固定的框架。如果把这样的东西在每一次练琴的过程中都贯穿进去,读谱就会特别仔细。

老师对很感性的音乐还是要求有内心的表现。比如你表现痛苦的感情,就不能是哇哇大哭,而是在心里流泪。


鲍:你这样练琴会不会觉得很累?

王:我一天只练五六小时,首先是保证不伤手。觉得很累了,就不再练。我认为练琴最主要的东西不是时间的长短,关键是你练到了什么。“自娱自乐”地弹琴不叫“练琴”。练琴是很冷静,甚至是冷酷的!

音乐是听觉的艺术,没有学会‘听’,就不能弹琴!

我在波兰学习的时候,觉得教学中“感性”的东西太多了。那时,也曾和一位德国老师上过20多节大师课。充分感到一定要找到更理性的老师,补上一些东西。

到德国后,我的自学能力强了。平时听CD很多,甚至听的时间比练琴的时间还多。而且我不仅听钢琴,还听小提琴、声乐、歌剧等等各种CD。我还去听很多现场的音乐会,在慕尼黑经常买站票听音乐会。有一次我坐了12小时大巴去瑞士听佩拉希亚的音乐会。几乎所有大钢琴家的音乐会我都在现场听过。

音乐是听觉的艺术,不会听就不会弹。有时,“听”比“弹”更重要。

(这时,已经中午12点25分了。周铭孙老师邀请大家先出去吃午饭。午饭后,我们继续访谈。)


鲍:2012年利兹比赛后,你参加了哪些国际比赛?

王:那年的年底,我花了两个月时间学习了贝多芬奏鸣曲106,并且在学校里演出了。

2013年2月,我又参加了波兰的“小肖邦比赛”。我得了“青年组”的第二名。(第一名空缺)但在这之后,我觉得这样的状态不能再继续下去,我需要补充一些演奏中重要的部分,不能总是在比赛,而且我应该走出那个环境了。所以,我虽然在华沙参加了“帕德列夫斯基国际钢琴比赛”的预选,并且入围了,但是我放弃了比赛。我开始准备去德国的考试。

我认识到,要想弹好琴,好老师是关键。再天才的人,也必须有好老师在后面支撑着。我需要有一个更适合我的老师。


鲍:对,好的老师非常重要。

但是,现在有一些不好的现象,很多国际比赛越来越不公平了,有很多黑幕。

王:我的老师虽然以前得过“利兹比赛”的奖,但是和这次“利兹比赛”一点联系也没有。这次比赛的第二名倒是评委的学生。我能得到一个名次,真像是念佛念来的!(笑)


鲍:谈谈你在“川音”的时候,王雁老师给了你什么帮助。

王:她给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让我获得了长远发展的可能性。技术训练的基础,声音概念的建立,对我都非常重要。记得我跟她学了两三节课以后,她就强调了要弹出好听而不燥的声音,要理解不同的音乐风格,确立了正确的音乐审美观。

另外,她对“结构”的要求也很严格。虽然有些东西我当时并不完全明白,但正是因为这样的练习,我参加全国比赛每次都能拿第一第二名。特别是,我参加“斯坦威比赛”,她选的曲目都是古典的作品。实际上比弹李斯特、拉赫玛尼诺夫更难。


鲍:这次利兹比赛你的曲目是怎样选择的?

王:百分之80是我自己选的,百分之20是和老师一起商量选的。

我自己特别偏爱舒伯特,但是老师认为在比赛中选舒伯特不太容易得好分,因此换成了勃拉姆斯。

第一轮是莫扎特奏鸣曲K570、勃拉姆斯Op .118的间奏曲。

第二轮要准备两套曲子,到五月份才由评委会确定具体弹哪一套。我准备的一套是:舒伯特Op.90的即兴曲、勃拉姆斯Op.117。另一套是:舒曼的《幽默曲》和巴托克的《奏鸣曲》。

第三轮又是两套曲目,并且每一套都是75分钟的长度。

我的第一套选了巴赫的《帕蒂塔组曲》、拉赫玛尼诺夫的《科列里变奏曲》还有一首比赛的委约作品,自己从10首委约作品中选,但是必须弹到10分钟。

然后是一首勃拉姆斯的五重奏。

第二套曲目是勃拉姆斯—亨德尔的《变奏曲》和肖邦的两首《夜曲》Op.37 No.2和Op. 48 No.1。

然后是贝多芬最难的一首(第七首)《小提琴与钢琴奏鸣曲》。

决赛弹巴赫D小调和舒曼这两首协奏曲。


鲍:真是非常难的曲目,而且每一轮都要准备两套曲目真是不容易,曲目量太大了。

你现在演出多吗?

王:我认为一年不要超过30场最好,否则就没有时间学习了。我不是天才,我需要充分的准备时间,演出的间隔时间不能太短。

我希望有一个比较高的演出平台,因为有时在县城演出,台下孩子太吵,使我不能安静演奏。我一般演出就是上下两个半场,不返场。

我希望在舞台上向听众“述说”,绝对不要那些花哨的东西,一定要开很严肃的音乐会。我也知道这样做比较“自我”,但我希望成为一个有尊严的音乐家。

我说的“高的演出平台”,并不是赚钱多少的问题,而是希望用精雕细刻的东西为听众带来前所未有的享受。这几年我弹的主要是德奥作品,音乐史上留下的最好的东西,我希望继承传统、回归质朴。我的音乐会不需要用多媒体,我希望带给听众的是最朴素、最“走心”的东西。

这次获奖之后,我心里有一种“诚惶诚恐”的感觉。我还有很多的东西需要学习,我不看重现在谁能弹,我看重的是,30年50年以后,谁还能弹。世界名曲已经被弹过千万遍了,但你如果还能挖掘出新东西来,很不容易,也很有意义。

我看到利兹比赛的第一名获得者将要有很多演出,换了我,可能感觉很困难。比赛得了奖,我很高兴,但又觉得责任特别大。如果一年演100多场,对我来说,就像是慢性自杀。我只能边学边演。

我出国8年了!这些年里,有学不下去的时候、有考试不顺的时候、有三个月不碰琴的时候。以前我弹琴是为父母、为老师弹的、到魏玛学习后,才开始为自己弹琴。我学会了自学,每次上课我拿出的几乎已经是“成品”了。对于一个音乐家来说,自学的能力是非常重要的。

比赛以后,我每天练琴更多了。我学新曲子的时候一般不先听录音,我一定要找到自己的感受和诠释,找到与自己心灵相通的东西。这样才能带给观众更好的音乐!我相信“通心”是最高级的境界。

我不善言辞,但内心是丰富的。我希望能把内心的想法转化为外在的音乐,一个相同的作品,让听众听到不同的答案,这才是音乐的魅力!如果我能把心中想到的,用音乐“说”出来,这就是我的魅力!

我发现眼前这个胖胖的大男孩并不需要我多提问,他一旦讲开了头,就会像打开了一道闸门,心中所想一股脑倒了出来!

从他滔滔不绝的讲述中,我感到这是一个有想法的大男孩。有这样一颗沉静的心,他将会走得很远。

2018年11月20日上午11点20分下午2点10分 
访谈于周铭孙教授家


西方音乐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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