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母

文摘   2024-07-17 21:00   江苏  
篇幅 | 约4700字
文章分类 | 人生百态
阅读对象 | 所有人


谨以此文,
写给孩子们:

有些人虽然早已离开了我们,但却也滋养了我们一生


1

在我21岁那年,曾祖母过世了,享年99岁。

她是到目前为止,唯一离开我的嫡系亲人

有时候 ,我一直在想:一个人要是她这般死法,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据母亲和我说,最后几天,她便进不了食,喝了三天的牛奶,便去世了,至始至终无病无痛。等我从学校赶回来,看到她已经安详地躺在棺材里了。

曾祖母刘氏,1909年生人,说实话至今我都不知道她的大名,说那时候的女人没有大名,只有姓氏。在我的记忆里她是一个满头白发,饱经风霜的面庞下嘴里只剩几颗牙齿的小脚老太,对,就是旧社会裹的三寸金莲,小时候,我看过她的脚,非常小,足弓部完全变形,非常可怕,总感觉人这样的小脚掌是不是站不稳。也才理解,旧社会的一些观念和习俗对于女性的戕害和折磨是身心的,也是可恶的。

还有就是她穿的衣服和我们不太一样,尤其是衬衫一样的那种褂子,没有纽扣,是那种缝在衣襟上面的小的布圆球,还会有一图案,实际上很美,很有工艺,她到老都穿着那些款式的衣服,后来以至于我去过很多地方看古代建筑,都会想起她衣服上的绣出来的扣子,才理解:这是东方美学的一部分,是独属于中国人的心灵手巧。



2
也许人年纪一大,就爱回忆从前,或者说随者我们的老去,我们都想从曾经的亲人那里获得一些生活的慰藉和感悟。诸多的回忆就像一股能量静静地流淌在我们的心河里,没有波涛汹涌,只是缓缓流过,却让人深情隽永,生机勃勃...
在我没有出生,曾祖父早已过世,曾祖母便一人住在隔壁一间屋子里,她经常晚上走过来玩,在我大概六七岁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停电了,点起了灯,她告诉我,小朋友要多吃饭,多吃,才能长大个,我瞧着她做了个鬼脸,她说,今晚如果我能够吃两碗粥,她便给2块钱我,我一听,2块钱的巨额零花钱起劲了,于是拼命扒了2碗粥(对,那时候吃饭的碗和现在不一样,是那种大碗)我撑得要命,结果问她要钱,她说明天给,后来,明天就再也没给…母亲说曾祖母最爱钱,钱就是她的命。

夏天的时候,我最喜欢去她的床上抓蚊子,因为她的帐子里永远有抓不完的蚊子,每一次我拍死蚊子的时候,都是血,因为每一只蚊子都吃得饱饱的。我每次都很得意得和她说,这次拍死了20个,这次又杀死了15个…她总会说,唉,小孩子就是眼明手快,我们老人就是不中用了… 后来,学课文沈复《浮生六记》中的《童趣》写: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就不由想起夏天在曾祖母蚊帐里抓蚊子的情形。

小时候去她屋里,她还会和我讲一些故事,有些故事成了我童年的噩梦,她经常和我说,以后路上要是来了贩羊的人,他叫你的名字,你千万不要答应,你一答应,你就会变成一只羊,被他带走,你也不会说人话了,叫天天不应…以至于那时候,一听到贩羊人的叫卖,我都躲得远远的,并且觉得他们车上的羊,其实都是应答了的人变的,觉得很恐怖…等到读到小学的高年级,有天我看了一本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看到类似的情节,我才恍然明白,曾祖母是讲的这里的鬼故事,只是可能她小时候,她的长辈们给她讲的时候,估计没讲清楚,导致以讹传讹,加上她老了有些糊涂,便和我说着这样一个故事…弄得我后怕了好一整子,也笑话自己好一阵子。

除了抓蚊子,去曾祖母的床上找零食也是童年的乐趣之一,曾祖母排行老大,姊妹7人,虽然到终老只生得爷爷这么一个儿子,但子侄辈居多,常会送些点心零食之类,她经常将这些零食置于一个塑料大罐之中,放于床头,可能夜间饿了,吃些。小时候,自己比较顽皮,经常玩着玩着就饿了,就会跑到曾祖母的屋里,找到那个大罐子,寻些吃的来,有一次在里面,竟然发现了一包哦哦奶糖(上海产,糖纸是公鸡的图案,江浙沪的孩子估计较为熟悉),我喜出望外,一天就把一大包估计有50个,全部吃掉了…后来她找了半天糖,说找不到了,肯定又被我偷吃了…

10岁左右,我有一项很厉害的技能,就是瞎折腾整吃的,母亲一度认为我以后如果做厨师会很有前途…由于白天父母不在家,没人管,我就会各种发明创造。我看到街边的炸油条,只有香没有甜,想要增加一下口感,于时便把奶粉冲泡成牛奶,放糖,然后和上面粉,开始各种操作,最后变成长条下油锅,结果被曾祖母看见,她觉得不对,得再来点芝麻才香,我说我是炸油条,你放芝麻不变成烧饼了嘛?她说,做月饼就是要香,于时便去隔壁屋拿上了她的芝麻,被扎在一个很小得袋子里,我便又把我做好得成品上刷油,滚上芝麻,然后下油锅,最终变成了奶香味的带芝麻的麻团…端上来,一老一少吃得津津有味,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风吹过田野,稻子金黄... 那年,我9岁,曾祖母89岁。



3
大概在她88岁那年,时间应该是90年代末,她摔了一跤,有条腿断了,躺了几个月,骨头接上了,但那条腿却使不上什么劲儿,可能因为太老的原因,没法像年轻人一样康复。搁现在肯定就像奶奶一样坐轮椅了,但那时候,尤其在乡下轮椅还是新鲜物,且就算坐轮椅也没人单独照看,或者拄拐杖,但本来就已经高龄,一条腿使不上劲,再用拐杖支撑走,可能很快跌倒。

但我确认看到了另一番场景:她一只手拄着一根较长的棒,较粗,很扎实,用来支撑使不出力的那条腿,另一只手挪着一张凳子向前(较高,较短,四脚,供单人便捷坐歇),这样两边都很稳定,只是她需要先出棒,借手上的力撑住棒,使用好的一条腿,撑着非常稳固的凳子向前,只是速度很慢,有点像手里拿着炸药包那种匍匐前进,但只要挪累了,她就可以直接坐在凳子上歇息一会,然后继续…(凳子是按照她的要求,一个木匠亲戚做的)

关键是那时候,她还养羊,因为可以卖钱,有一天我看到她一步一步挪到羊圈门口,多了一个动作,就是她旁边有一篮子草,她每挪一步,就会再拎一下篮子,直到送到羊圈门口,这个距离估计也就20米,那时候,看着她一倒一歪,走的如此艰难的背影,有一种说不明的震撼,对,不是同情,不是惋惜,也不是悲伤,而是震撼:一个人可以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然后被这种震撼感动,后来放学回来只要我看到她在搞羊草,我就去帮她提篮子。她就以这样的方式“行走”着,一直到离开人世,中间大概11年。

小学毕业那年,父亲出差到浙江,由于方向失灵,出了一场车祸,被送进了当地医院治疗,家里人焦急万分,后来表哥,大伯一行人开车去浙江把还在医院治疗的父亲接回来。到家那天很晚了,大伯背着父亲下车去屋里,曾祖母便从后院的屋子里,照旧挪着她的凳子和长棒,艰难地挪到了前厅的巷子里,看到父亲,喊着他的小名,说回来就好。屋里昏黄的灯光照在巷子里,趴在大伯背上的父亲喊了声:奶奶… 就像受伤的游子回到多年的故土。

每当我想起这一幕,我都会想起明朝归有光的那篇《项脊轩志》里祖母对话的情景,“儿寒乎,欲食乎”… 中国人的亲情很直白,但又很含蓄。直白里有情感,含蓄里有深义。但我们又在长辈这样的叫唤中,被温暖,被治愈,然后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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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中学放学回来上厕所,准确的说是茅厕(农村的厕所),我不知道其他地方的茅厕是什么样子,那时候,我们这里的茅厕,长得有点像龙椅(说来可能要笑了,但真的是这样,一张宽大的木制椅子,有靠背,两侧有扶手,就是坐的地方开了个圆洞),我远远的望见曾祖母,以她独有的方式一步一步挪过来,我以为她要和我说什么,她在我前方的两颗银杏边停下。

树刚栽下不久,还很小,她便用棒子去敲打树枝,敲掉,小的就直接用手扯掉,我有点不解,问这是干嘛?她说,不扯掉多余的枝干,树就长不高…大概意思是:树木的养分如果不到树干上,而是分散到很多多余的树枝,那看起来长得茂盛但成不了参天大树。她没有什么文化,却用农业经验讲了一个做事最朴素的道理:专注的力量。

后来,随者自己上了高中,寄宿制,一月回家一次,接触曾祖母就少了,她没有什么文化,也不识得几个字,甚至可能连大学都不知道,每次回来永远是那句话:要听先生的话…(在他们那代人里老师还叫先生这样的古语),可能她觉得说了,心里才宽慰。

后来,她的两个从孙(我和我堂哥)都考上了大学,她也没有那么觉得欣喜,因为在她的认知里,考大学就是出远门读书,好和不好没有什么概念,更不用谈什么985 211了… 我考上大学那年,她从她一层一层掀开的手帕钱包中,取出了她估计放在身边很久的一叠钱的最大面值,给了200块钱我,说考上大学了拿去买点东西吃吃…那是一个夏天在大树底下纳凉,她坐在她特制的高脚凳上掏钱的情景。这一晃已经是20年前的事情了。

后来,待我读到大学二年级时,她便去世了,听说去世前,她把存在银行里的钱都给了爷爷奶奶,其实没多少钱,就几万块钱吧,这是她年老后,养羊和卖废品的钱,她自己也从来不花。算是一生的储蓄吧。


5
想来,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中国标本式农民的一生,但她却以她顽强的生命力经历过三个完全不同的时代:

晚清, 民国, 新中国
生于晚清,3岁的时候,清朝灭亡,但还是受到封建社会习俗的戕害-裹小脚。
在明国时期,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女阶段,大概在1930年代成家后,也按照旧习俗,收了自己的妹妹的女儿作为童养媳,14岁的奶奶便来到爷爷家一起生活。他们一起经历了抗战年代,度过了日本人统治下的沦陷区生活,经常说起,当年日本人绑架当地有钱人家的子女,让他们送钱去赎回。或者打仗时,子弹直接透过土墙打到家里的水缸上。

新中国成立后,进入新时代,他们也同样进入到当时的大生产运动,变成集体的公社制度,集体劳动挣公分,不是在田野里就是在挖河渠,那时候还会划分成分,他们都以自己不是地主和富农感到高兴和优越,因为不需要被批斗和抄家。

文革年代对于他们这样本身就是社会底层的劳动群体可能并没有多大的影响,他们还是照常在土地上劳作,等到1978年改革开放,每家每户分到了田地,那时候曾祖母也差不多70岁了,她已经看到我父亲这一代人长大成人。到了80年代我出生,她已经是一个80多岁的高龄老人了…

然后才有了我这些,集中在她80多岁以后的零碎回忆…
我记得,爷爷在巷子里不知何事吵骂的时候,我正在曾祖母的屋子里正看着《岳飞传》,高宠单挑铁梁车那段…曾祖母说谁随他去…

我记得,每年大年初一,一早起来,我最期待的就是最先跑到她的屋子里,在床前拱手磕头,说吉利话拜年,然后拿很多果子(那时候的打包零食)和压岁钱红包…

我记得,我和堂哥小时候用毛笔在他屋子前面墙上瞎画涂鸦的时候,她看了,以为我们在写字,觉得我们两以后都会有出息…

在我们中国的大地上,如我曾祖母这样的人,我想一定非常多,也非常普通,或者说很渺小;渺小到没有人会注意他们,更不可能有人给他们作传立说。但他们却实实在在存在过,存在于这个国家的历史长河中,存在于整个社会的变迁之中,也存在于他们家人和子女的生活怀念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 最广大劳动人民。

他们没有什么文化,更没有学文化的条件,他们也不懂得教育子女,各种道理,各种分析,各种培训班,各种方法理论,他们只是身体力行地过了一辈子,没有多少抱怨,没有多少矫情,默默地负重前行,没那么多贪念,也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就是简简单单做好自己觉得该做的。但就是这样的简单生活日常,却影响着他们的子女,家庭,甚至是第四代人…
这种影响,却大于无数的教育:


- 在她最后11年艰难行走的背景里,我看到了:做人,不要矫情。
- 在她扯下银杏树枝的的情形里,我想到了:做事,要专注。
- 在那晚巷子口的眺望和叫唤里,我看到了最朴素的舐犊情深。

有时候,无声比有声更有力量,也更滋养我们的生命。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深刻体会到“有人用童年治愈一生”这句话的非凡力量。




6
前阵子回乡下,见到90多岁的爷爷,他很矍铄,我告诉他准备重新盖个院子,问他,当年太太(方言,曾祖母的意思)在世时候用的那些古老的家具还有吗?我记得有一个柜子,方方正正很古朴,有雕花的,抽屉拉手是黄铜的,还在?
他和我说在的,扔在角落里,就是被老鼠咬了个洞,我说,没事,我找人修好。回头新院子盖好了,我放屋子里,上面挂副画,用射灯一打,就很好看,他不解地看着我,只是笑着,哦哦的点着头…


人呐,活着的时候,能有些念想,多好…



2024.7  于 南通-北京 飞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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