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尽可能活出自己，并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而不要沿着父亲或母亲或邻人的老路过一辈子”——梭罗
少年时，只有离开父亲的视线，才能活的自在，只要在父亲的视线范围内，都会感觉到特别压抑。青年时，我拼尽全力，就为了离开茅市，逃离一眼望到头的生活，摆脱父亲的掌控，去看更大的世界。
现在人到中年，每次回到茅市，却越来越感觉到亲切。有一次散步从茅市街走到柿花村，在那条少年时代无比熟悉的路上，模糊的记忆突然变得无比清晰：那个在烈日炎炎下养路的爷爷、生病就去桥头打针的诊所、父亲在那条路上给我讲的民间传说……一瞬间，我泪流满面，久久无法平复……
人世间最悲伤的事莫过于：我想说“爸，我们和解吧”，但是我的父亲已经长眠于地下，再也听不到了。
1
父亲的严厉，是我直到现在，只要一想起他怒视我的眼神，都要瑟瑟发抖的。
我们家是斗山水库库区的移民，在我还没有出生时，就移民到柿花小学对面，一个叫“二屋堂”的小村子。村子里面只有四户人家，正因为村子小，邻里之间的关系非常友好，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一共就三个，我年龄最大，是妥妥的“孩子王”。一放学，我就带着另外两个小跟班到处疯玩：过家家、弹瓶盖、烧牛粪、偷黄瓜……
之所以能如此放肆，是因为我父亲平时都不住家里，而母亲并不太管我。父亲在镇上的农业银行工作，一周只回家一次，其中有几年调到车江去工作，甚至一个月只能回家一次。只要父亲回家，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再也不敢跟小伙伴去玩耍，只能装模作样的坐在家里看书学习，那种感觉简直是度日如年。
父亲的严厉是全方位的，不但要求我时时刻刻都在学习，而且所有的日常行为都必须要符合他的要求：吃饭要吃的一粒米都不剩；坐姿要端正，不能歪歪扭扭；没有大人带着绝对不准下塘洗澡；总之只要他不满意，轻则挨骂，重则罚跪，还要写检讨。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夏天，天气特别热，我放学一回家马上就泡到门口的池塘里去了，那一天不是周末，父亲按理是不会回家的，然而偏偏那天父亲就回来了，我坐在池塘里，与父亲四目相对，他的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我大脑一片空白，恨不得拥有土行孙的遁地术，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毫无意外，那一次，等待我的是罚跪两个小时，并且写一份检讨。
不过，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应该是从来没打过我，也许是因为我表面上看起来还算听话，也有可能是小时候我成绩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但我哥就没这么幸运了，虽然因为我哥比我大11岁，从我有清晰记忆时，哥哥就已经读高中了，几乎很少在家。但据母亲讲，父亲对哥哥经常非打即骂，甚至追着哥哥满山跑。
我哥的智商极高，在物理方面拥有惊人的天赋，但是对其它科目基本没啥兴趣，自然成绩也好不到哪儿去。如果他出生一个现代家庭，也许他的天赋不会被埋没，但在父亲的眼里，这就叫不务正业，自然他对我哥就没有什么好脸色。
父亲极少数展露温情的时刻，是对还没有上学的小孩，在我6岁以前，我隐隐记得父亲经常给我讲故事，其中有一个“书生赶考”的故事我到今天仍然记得。而对于已经上学的小孩，他的评判标准就只有一个：成绩好不好。无论谁家的孩子，成绩好的，他会高看一眼，和颜悦色；成绩不好的，他就会板着脸教育人。因此，只要父亲在家，我的表兄妹，都不爱来我家玩，大家都怕他。
2
严厉的结果，并没有培养出听话懂事的儿子，反而迎来了更强烈的反叛。
1989年，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在很多人看来，最浪漫的时代告一段落。听邓丽君、费翔、跳迪士科、穿喇叭裤、骑摩托车，那是一个跟70年代截然不同的时代。凭着我哥教我唱的流行歌曲《故乡的云》、《归来吧》，我在学校很是得意，村小学没有音乐老师，就由我教同班同学唱歌。那时候，我处处模仿我哥，甚至他给自己改了个名字“王沉傲”，我也给自己改个名字叫“王沉欢”。
然而，也是在这一年，哥哥放弃了父亲给他安排的信用社工作，离家出走了，以后的很多年，都毫无音讯。
父亲一下子，蔫了。
我相信父亲这辈子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一个“爱”字，但是为什么，那一年他由零零星星的白发变成了满头白发？为什么只要一听到任何捕风捉影的消息，他就连夜跑到全国各地去寻找？以至于还被人骗了钱？为什么以前他虽然腿是瘸的，但腰是直的，而那几年，腰明显的弯了下去？
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反思自己的严厉和粗暴伤害了儿子，导致我哥激烈的反叛，最终反噬到了自身。但是明显感觉到，父亲对我的态度改变了一些，虽然仍然很严格，但算不上严厉了，甚至有时候感觉到他面对我时还多了一分小心翼翼。
1991年，我上了初中，因为营业所建了新的家属楼，我们全家都搬到了镇上居住。但也许是因为哥哥的出走，本就经常吵架的父母，吵得更厉害了。有一次父母大吵一架后，母亲一气之下回到了二屋堂生活。少年的我，认为只要父母吵架，就一定是父亲欺负了母亲，以前我只能默默忍受，但那一次，刚上初一的我，恶狠狠地盯着父亲，说“你一个人过吧，我要跟我妈！”就头也不回的跟着母亲回二屋堂去了。
两个月后，父亲带着一些水果，到附中学校来看我，我仍然用冰冷的眼神盯着他，没有说一句话，转头就走。那一刻，我从他的眼里分明看到了黯然和无奈。
3
经历过这件事，父亲对我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至少不再动不动就罚跪和写检讨了。但他对我学习的要求，仍然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
初中三年，我的同桌晓虹，她是茅市附中历史上最出色的学生之一，我在她的身边，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萤火之光，怎敢与皓月争辉”。虽然我是全班第二名，但是这个第二名与第一名的差距，可能也就一个银河系那么远吧（哭笑不得脸）。
可是我爸不这么认为啊，这下可算让他找到标杆了，整天就是希望我能“近朱者赤”。我简直要哭死：这是我想学就能做得到的吗？但我也不敢直接对抗，于是就采用“软对抗”的方式：他让我看书，我就关上门偷偷看武侠小说；他让我做试卷，我就装模作样冥思苦想，实际用10分钟就抄了答案，余下的时间全部在发呆……
后来，同学们看我实在太可怜，就让学霸晓虹以上晚自习的名义来喊我出去，父亲明显是有学霸滤镜，每次都欣然放行，实际上初一根本就没有强制晚自习，都是自愿的，大家都是在教室谈天说地，这对于当时的我，己经是最好的娱乐活动了。
几年后，我还是接受了父亲的安排，去读了银行学校。这一下，我终于脱离了父亲的掌控了，立马原形毕露：上课几乎是从来不听讲，全部的时间用于看小说、泡游戏厅、录相厅、喝酒抽烟、以及社团活动。终于，在快要毕业的那一年，我四门挂科，学校通知家长，如果补考仍不合格，将不予毕业。
这一次，我在父亲的眼中没有看到愤怒，他哭了。这是我记事以来，看到他第二次哭，上一次，是哥哥离家出走的时候。
兄弟两人，分别以不同的方式，报复了自己的父亲。
毕业以后，我回到了父亲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单位——农业银行茅市营业所工作。2004年，25岁的我成为了营业所主任，也是在那一年，我的儿子出生，那个时候，哥哥已经在8年前重新取得了联系，事业也发展的很好，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我感觉，父亲的脸上重新焕发了光彩，甚至走路都会哼上几句小曲。
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三年后，我因为执行查库制度不严格被免职（实际上是被作局），几个月后，我愤而辞职，我妻子也辞去了茅市附中的教职，带着孩子离开了衡阳，当年年底，我入职了招商银行，由湘潭起步，开始了另一段人生。
对于父亲而言：两个儿子，终归都还是离开他了。
4
从我离开茅市的那一天起，我就发誓：我绝不会像父亲那样过一辈子，也绝不会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我要证明：离开他的视线，我才能过得更好。我要夫妻关系和睦，绝不像父母一样天天吵架，我要给孩子足够的自由，绝不让孩子生活在令人窒息的压抑中，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追求世俗的成功。
但是，年龄越大，就越发现：儿子根本不可能摆脱父亲的影响。甚至，我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我越来越像我父亲。或者说，我一直像他，只不过，人真的要年过四十，才能学会自察和自省罢了。我所有的优点，我的父亲早就拥有；父亲的缺点，在我的身上也隐现端倪……
参加工作以来直到今天，大家都认为我文字功底不错，材料写得好。但是就在我担任茅市营业所主任的时候，有一次整理档案，看到了很多父亲写的材料和报告，说实在的，那绝对不是那个时代下，一个乡镇基层工作人员可以比拟的。
父亲很孤傲，又好为人师，其实不讨人喜欢。而我今天看起来人畜无害，貌似随和，但我自己知道，我的骨子里面同样刻着孤傲的底色。我擅长演讲，在台上可以妙语连珠，但一下台就沉默寡言，曾经有同事跟我说：柱子哥，你沉下脸来的时候其实蛮吓人的，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远感。
有人说我古道热肠，很感性。然而父亲一直如此，隔了很多代的亲戚，他年年带着我去串门；亲人朋友需要他帮忙的，只要他能做到就一定会帮，但帮了以后又挂在嘴边，惹人厌烦。父亲小时候的老师——全裕䘵老爷子，老两口相依为命，父亲逢年过节必去探望，还要带着我去，后来还在营业所门口给老两口安排一个摊位，让他们维持生计。
父亲情绪不稳定，经常发脾气。这一点很多人说我不像他，因为我的家庭氛围很好，在外面与人相处也很和气。但其实只有我妻子知道，我的情绪也不稳定，容易莫名其妙的生气，只不过她是个现代独立女姓，可不会忍气吞声，更不会惯着我，夫妻感情也是在慢慢磨合中趋于稳定的。至于对孩子，我经历了那样的童年，怎么可能还让我的孩子也经历一遍呢？
我也突然发现，这些年我所有的努力，归根结底只是为了向父亲证明：爸，我做到了！
我站上了银监会的讲台，给全国各银行系统的优质文明服务标兵讲课；
我被《第一财经》杂志评为2020年度全国十佳理财讲师；
我的儿子，父亲疼爱的孙子，2022年考上了清华大学，现在还是清华最大的学生社团的社长；
现在您又多了一个古灵精怪的孙女，我已经被她耍得团团转；
父亲，我不跟你杠了，我们和解吧，我们一辈子从来没有交过心，我多想陪你喝一杯酒，像朋友一样聊聊，你应该活得很孤独吧。
父亲，你离开我们已经超过十年，我之前并没有太多的感觉，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了周国平先生写的一段文字：
“我突然意识到，对于使我的生命成为可能的那一个生命，我了解得是多么少。父亲的死带走了一个人平凡的一生，也带走了我们之间交流的最后希望。”
那一刻，我失声恸哭，我知道：这将是我伴随终身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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