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淬
火
文|陈明
(三)
腊山女神
济南的冬天,不像老舍先生说的那样恬静、温和。这几天,天灰蒙蒙的,雪始终下不来。西北风裹挟着黄河滩区的沙尘,越过腊山口,打着唿哨,一路气势汹汹。光秃秃的射击场迎着风,没有一点遮挡。地面被冻得硬邦邦、白花花的。
“夜间射击,捕捉到目标最关键,保持准星、缺口的平正关系,然后果断击发。射击程序和动作要领说起来很简单,但要真正做到融会贯通、靶上见眼,可没那么容易。有的人好不容易用准星护圈套住了灯光,却弄丢了缺口;有的人费半天劲让准星在缺口里,却又搞不清哪个灯泡靶是自己的目标了。这是个技术活,大家不要急,慢慢体会。”庞教员是留校任教的全优生。别看他平时说话大大咧咧,腰带松松垮垮,可一摸起枪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两眼有神、痴迷专注。
听说他当学员时,有一次参加学院的射击比赛,前三枪都是十环,第四枪不知咋回事,却打出了个八环,队干部、射击教员在后头紧张得不得了。可人家庞老师(老师,济南称喟表示佩服、服气的意思)跟没事人似的,第五枪干脆利索,愣是又打出了个十环,有惊无险,全院并列第一。
在地上趴一会儿就受不了,两个肘跟地面粘在了一起,硌得生痛。枪根本端不稳,更别提缺口、准星、灯泡靶三点一线了。整个身子好像被吸在了地面上,胸口和肚子被压得紧紧的,喘不上来气。
“刚才我悄悄观察了一下,有的没有认真体会庞教员讲的动作要领,也作装模作样地拉枪机、击发;有的嫌趴着不舒服,又是刨又是挖的,一个劲地折腾;有的互相说闲话,不认真练习;还有的蜷着身体在休息。你们不要以为天黑我看不见,明天实弹射击一检验就知道了,打不上再找你算账。”队长不知什么时候转到了阵地上,“天气冷点、地面硬点很正常,冬练三九嘛。抗美援朝战场上,长津湖之战,零下三四十度,前辈们衣着单薄,昼伏夜行,硬是吃掉了装备精良、战功显赫的美军第10军的一个整团,一举扭转了战场态势,没有点吃苦精神、战斗作风能行吗?”队长的声音穿透力很强,阵地上顿时安静了不少,拉枪机、击发的声音此起彼伏。
远远的,那排小灯泡稀稀疏疏、一闪一闪,发出微弱的光。不少同学大白天也打不好,就更别提夜间射击了。不过我们几个平日里体能训练拖后腿,常常被队长点名批评的“补差队员”,对这些却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悟性,一学就会。庞教员常让我们给大家讲体会、做示范。老天爷有时也很仗义、公平!
“光听你们拉枪机、击发了,找到目标没有?准星在不在缺口里?不要唬弄人啊。”夜色越来越深了,就是面对面也分辨不清谁是谁。庞教员来回踱着步,回答着学员们的提问,不时还趴下检查一番。学员一拨上一拨下,轮换着休息,可庞教员却闲不住,“要记住自己是几号靶位,对应的灯泡靶在长明灯的哪边、是第几个;身体要趴正,不要迁就,那样也容易打错靶……”
“嘟嘟嘟”值班区队长的哨音终于响了,“清点武器,集合带回!”
“可算结束了!”大家也不多言语,机械地整理着武器装具。我们这帮平日里皮糙肉厚的“钢铁侠”们被冻透了,耳朵痛、脸上痛,就连后脑勺也痛。手脚早已不听使换,动作僵硬而夸张。从小被冻哭的感受,这会儿特别能理解。
从靶场回营区是坑洼不平的沙石路。大家成三路纵队,闷着头,想着心思,一个跟一个,走得松松垮垮、稀稀拉拉的,除区队长偶尔“一二一、一二一”地调整步伐外,一百多人的队伍,走得静悄悄的。偶尔会有一两只野鸟从路边松林中被惊起,“扑棱棱”地逃走了,吓我们一跳,估计也吓它自己一跳。
进入腊月有几天了,寒假越来越近了。这个学期特别长、特别累。学校由信阳合并搬迁至济南,尔后又突击修建腊山盘山公路,占去了多半个暑假。开学后,又是典礼、又是比武、又是拉练,大家咬着牙坚持着。这学期又有几个同学被淘汰了。有的上午还一起训练,中午回到宿舍,那个床铺就空了。有的是被家里人带回去的,有的是被单位吉普车接回去的。没有人宣布,也不敢去打听……
“停,大家停一下。”刚进学院大门,庞教员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队伍前面,“同学们,今天让大家见识一下我们腊山女神。大家看东边的山脊线,像什么?”
大家都听话地停了下来,扭头看去。东北方向已经亮了起来,月亮快露头了,黑黢黢的山体镶上一条明亮的白边。
“弯弯曲曲的山脊线,稀稀拉拉长着一些松树,哪有什么美女?”不少同学小声嘀咕着。
“哎呀,平时看你们都怪机灵,有点想象力好吧。最左边是头部,然后是脖子、胸部、腹部,看到没有?特别是额头、鼻子、下巴,看出来了没有,多像啊!”庞教员一个劲地比划着,有点着急的样子。
“嗳,还真是,有点像。”“我也看出来了,是一个头北脚南平躺着的一个姑娘。”“对,我也看出来了”……
“小伙子们,能看到我们的腊山女神,你们很幸运啊。这几年,我也没见到过几次。”庞教员一改上课时的严肃,“腊月里,晴天,半夜时分,月亮从腊山东北方向升起来,站在学院大门口,从这个角度看最理想,最像了!”
其实我们早就听说了,翻过东山,就是军区医高专,里面大部分是女学员。还听说她们都嫌弃本校的男学员,说他们油头粉面的,太“娘”!只可惜我们陆院有规定:学员不得私自到医高专去!不过教员、干部可以,好几个教员的对象都是那边毕业的。教员们口中的腊山女神,或许与她们有关吧。大家比划着,感叹着,憧憬着……
“好了,不要诗情画意了,赶紧带回吧。明天上午大家不能补休了,我请姜教员给大家补一补英语,我可不希望有人提前归队复习补考啊。”队长不知什么时候骑着自行车赶了上来,“通信员呢,跑步回去问问炊事班,姜汤准备好了没有?另外再多烧些热水,给大家泡泡脚。放假前训练考核的任务挺重,绝不能非战斗减员。”队长脚点了下地,“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一路下坡,一路哼唱,先走了。
“秀气的额头,挺拔的鼻梁,俏皮的下巴,跟她真像!”我出神地看着。月亮之上,几颗星星冲我眨着眼睛,我用力按了按胸口,女朋友昨天的来信,还暖暖的呢!
决胜
这是段大上坡。
这群平日里精力过剩、荷尔蒙四射的家伙们这会儿都老实了,不再横冲直撞、咋咋呼呼。一个个低着头,弯着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艰难地向前挪动着。偶尔会有人发出一两声低吼,在为自己打气,还是在发泄着什么,没人知道,也没人理会。
“以体能训练促进学员队管理,这招真治人!”我张大嘴低着头拼命向前拱着。
天还没亮透。一弯细细的月牙,孤零零地挂在西山顶上,迟迟落不下去。盘山公路上,没有行人和车辆,静悄悄的。树木、枯草、岩石披着厚厚的霜,白茫茫的一片。碎石子大部分被冻在了路面上,硬邦邦的,不小心会被绊倒。
“军事素质不过硬,没有‘看我的’、‘跟我上’的能力素质和胆量气魄,到基层怎么带兵?排长、连长、营长是那么好当的?”队长慷慨激昂的阵前动员还在耳畔回响着。
半程过后,100多人的队伍早已拉开了距离。顺着山路,一遛排开,三五成群,蜿蜒前行,倒也整齐壮观。大家呼出的热气、蒸腾的汗水,被寒风反复定型,头发、睫毛和满脸的汗毛上全是白霜。就是遮住了视线,也懒得去管,隐隐约约跟着前面的人影,错不了路就行。
为了尽可能减轻负重,大家可谓是煞费苦心。提前半个多小时起床,排队上厕所。不管外面多冷,迷彩外套里面几乎都是“真空”。在发令枪响之前,一定还要去趟路边的小树林……至于冲锋枪、子弹带、手榴弹袋、防毒面具、挎包水壶等标配装具,那是一件都不能少、一两也不能少。谁也别想逃过队长的“火眼金睛”。
“今天的武装越野考核,成绩合格的正常回家过寒假。不合格的,提前一周归队,进行补差训练。”队长骑着山地自行车忽前忽后,时而在拐弯处停下,举着钞表,通报着时间,不时还放出“狠话”。
提起队长的自行车,真是恨得牙痒痒的。好几回了,头天晚上被我们几个“苦大仇深”的好不容易偷偷拔掉的气门芯,第二天它总能再“长”回去,并且队长从来不去查“真凶”,体能训练照常进行,不耽误事,真是邪了门了!
五公里的路程,已过大半,拐过大弯就能看到腊山口了,终点就在那上面。可这么大的坡、这么大的山风,昨天下午刚进行了四百米障碍测试,那难受劲,现在想想还后怕呢!
“跟着我!”身边慢慢过来一个单薄黑瘦的身影。不用问,准是祝禄班长!他今天扛了三支枪,呼吸重得像老牛。一支肯定是柱子的。他跟我一样四肢不发达,常驻补差队。可武器操作、文化课却样样在行,是全队公认的小教员。另一支应该是大俊的。他体能本来不差,自保是可以的。可前几天小对象来了封信,不知为啥,闹起子别扭。本来班长是计划替我扛枪的,大俊也真是的,就不能“化悲痛为力量”,这点出息!这会儿,估计他俩都跑前面去了。
灌了铅似的腿脚,根本抬不起来,勉强在班长身后跟了几步,渐渐又拉下了。
“突突突、突突突”,是教导员!他骑着与他身形不大匹配的小木兰,慢慢赶了上来。
“坚持住,翻过山头就到了。”
“是!”我强打精神,使劲点了点头,咬牙在车后跟着。
我努力向前探着身体,使劲摆动着双臂。顺势回头看了一下盘山路,“奶奶的,后面没几个人了。一旦进了队长的黑名单就完了……”
武器装具越来越沉了,左右交叉的背带勒得胸口紧紧的,喘不上来气,喉咙里满是血腥味。“我怕是坚持不住了!”的念头一个劲地往外冒。
“教导员比较和善,常让我抄材料、出黑板报,还夸我是小秀才呢……”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紧赶几步,试探着用中指轻轻勾了一下小木兰的车后架,极力控制住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教导员没发现吧?”抬头看去,教导员正均匀地加着油门,不时还咳嗽几声。“没发现!”我窃喜着,脚步明显轻快了。
“冲啊、冲啊、冲啊……”山顶上嗷嗷的叫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了。
“女朋友放假比我们早,她答应我这个寒假跟我一起回家,爸妈早就在家盼着了!”我深吸一口气,甩开大步,拼命朝腊山口冲去……
1998年春,我们结婚了。
编辑: 雨墨 校对:崔杰娜 图片:网络
作者简介
陈明,男,江苏盐城人,1970年8月出生,1990年12月入伍,毕业于济南陆军学院,在团、师和集团军机关及部队工作二十多年。曾参加汶川抗震、抗洪抢险和灭火救灾、事故救援等重大任务,先后荣立二等功1次、三等功3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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