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专栏】陈明 | 淬火（二）

文|陈明

爸妈的荣耀

银盘似的大月亮悄悄爬上了房顶，路边的房子、草垛、树木、电线杆渐渐清晰了起来。

大部分人家都睡了，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偶尔传来一两声短短的狗叫，不知是冻醒了还是吓着了，没人理会。冷不丁从芦苇丛里冲出一只水鸟，拍打着翅膀，一路惊叫着飞远了。侧耳细听，落霜的“沙沙”声隐隐约约、不紧不慢。

这条南北贯通的乡间大路，依次串起全村八个村民小组。路东是整齐排列的农户，正屋朝南，厨房在东边，冲着路。路西是子午河，水面宽阔、四通八达，运砖送瓦、买卖粮食、捕鱼网虾的船来往不断。河边家家都修了水码头，掏米、洗菜、浇庄稼都用这河里的水，随着潮汐涨落，很是干净。顺着河岸，长满了芦苇和大树。这里曾是我们游泳、摸鱼、爬树、掏鸟蛋的场所。只要不逃学、不闯祸，大人不会管。

或许是海拔低的原因，或许是常下雨的缘故，太阳出来，路面开始化冻，经拖拉机一轧或牲口一踩，泥泞不堪。常看到在路边用草棍捅自行车轮子上的泥巴，或者干脆扛着车子赶路的人。行人会踮起脚，尽量贴路边踩着枯草走，但也免不了沾一脚的泥巴。

接上我，顺着深深浅浅，冻得棒棒硬的车辙，爸爸小心地蹬着车子。或许是刚从长途车上下来，或许是一天没吃热乎饭了，不一会，感觉浑身都冻透了，脖子冷、耳朵疼，眼睛也睁不开。我将军大衣的领子立了起来，顺势靠在爸爸的背后，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就像小时候跟他去看电影时一样。现在虽然有点不习惯，但贴在爸爸身上，真的很暖和！爸爸用力挺了挺腰，轻轻咳嗽了一下，小声地哼起来了拿手的《打靶归来》，蹬得更起劲了。

“从家走的时候，我看你把高中课本带上了，当时我就觉得你能行。”

“武装部李部长让带的，说是到了部队看情况，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镇上你们这批兵，都有出息。你们四个考上了军校，其他十几个也都学了开汽车、修汽车的手艺。”

“您是怎么晓得的？”

“嗨，好事哪能瞒得住？一家家又是放鞭炮、又是摆筵席的，谁不知道？只有你，上半年往家写过信，说是部队有任务，很忙，而且今年考军校的名额比往年少，让我们别抱多大希望，过后就没消息了。”爸爸用力咳了一下，“我和你妈那个急啊：什么情况，考上没有啊？考上了，咱也热闹热闹。你妈把办酒席的钱都预备好了。没考上，就回来，早就跟你两个舅舅商量过了，找找人，到镇上或者去村里找个差事。这不上不下的，我们真是急死了。”

“八月下旬才来的通知，我考上的是陆军学院，跟别的军校不一样，到学校后，要经过三个月的复试淘汰取得学籍后，才能算是正式的军校学员。队领导不让我们写信，要是淘汰了，多丢人？”

“也是，也是，这样更妥当，就是太担心、太熬人了。”

“上半年参加军区演习，我三天三夜没合眼，师长夸我发挥了大半个参谋的作用，现场宣布给我记三等功。后来让我插队进了补习班，还单独安排我到教导队突击训练了一个多月呢。”

“不错、不错，你们老部队的领导真好，说明你工作干得好啊！”

“对了，上次您寄给我的钱也没用得上，加上军校里发的津贴，都带回来了。”说着，我又按了按胸前棉衣里的口袋，“硬硬的还在！”一会交给妈妈，她会是什么表情？我心中又是一阵喜悦！

“你看看，我和你妈两眼一抹黑，什么忙也帮不上，多亏你自己努力上进，一定吃了不少苦。”爸爸轻轻咂巴了一下嘴。

“也没觉着，关键是有以前的文化基础，加上训练不怕苦不怕累，一关一关闯呗。”

“你考上了军校，亲戚、邻居们都很羡慕，说是上军校不要学费，吃饭穿衣也不花钱，国家还包分配工作，是祖坟上冒青烟了！”顿了顿，爸爸大声说，“这是我跟你妈的福气，是我们家的光荣啊！”

越往前走，眼前的路、桥、人家越来越熟悉了。还有人家还亮着灯，不时飘来炸丸子、蒸年糕、贴面饼、炖鱼、炒花生瓜子的香味。年越来越近了。

驮着我和重重的行李箱，爸爸有点气喘了，呼出的雾气，在帽沿上结出了一层白霜。

“村东头开拖拉机的袁师傅家，你还记得吧？他家田地多、条件好。去年隔壁王大奶奶跟你妈说，想把袁家二闺女介绍给你，你妈还去看了好几回呢。自从上次你从军校来信后，他们就不再提这事了……”

爸爸平时话不多，特别是我上高中以后。今天不知怎么了，兴许是夜晚天黑，兴许是妈妈又给温上了酒，兴许是……

江教员

下午是理论课。上课还不到20分钟，我就支撑不住了，眼睛上像是抹上了胶，怎么努力也睁不开。掐大腿、涂清凉油，用牙签扎自己，都试了，不管用。“都说靠意志、毅力能够战胜自己，简直胡扯！”

教我们的是今年刚分过来的江教员。文职女军官，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人长得漂亮，说话慢声细语的，一笑两个深深的酒窝。曾是许多同学暗恋的对象或憧憬的梦想。可人家第一次上课就公开了，对象也是陆军学院毕业的，在军区机关工作。名花有主了，大家很失望。但不管怎么说，在这又苦又累又单调，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有个女教官给上课，是天大的幸福，所以大家听得格外认真。

今早起床后，他们都打扫环境卫生去了。我们几个“补差队员”继续按计划吃小灶――跑五公里。济南的夏天是出了名的，一大圈下来，我们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透透的、蔫蔫的。

一上午，是刺杀操合练。这是我们从信阳搬迁到济南腊山校区后组织的第一次全员实装合练。由于新校区的教员一个劲地批评、埋怨我们在信阳时教的不专业、学的不规范，大家的抵触情绪比较大，所以合练效果也比以前差多了。而且大操场是新修的，光秃秃的水泥地，没有一棵树，上晒下蒸，汗滴到地上，瞬间就不见了踪迹。大家的迷彩服干了湿、湿了又干，前胸后背白花花的一片。我们端着发烫枪，咬牙坚持着，不少人早已怀念信阳陆军学院那遮天避日的大树和我们的金牌刺杀教练――黄教员了……

“我知道大家训练很辛苦，下午更容易打瞌睡。实在困了，可以闭闭眼，迷糊一下，但不要影响别人。另外，要保持好坐姿，不要低头，更不能趴在桌上，被学院巡查发现是要被通报的。”我使劲直了直身子、挺了挺脖子，算是回应了。

阶梯教室里十多个大吊扇呼呼地转着，但空气是烫的，所以没什么用。不少人的后背都湿了。“女朋友如愿考进了西安通信学院，红肩章的军装照真精神、真好看！”“从早到晚，这一天天累的，真快要崩溃了。”“说好每周都写信的，她这周的信该来了……”我不住地给自己提神、打气……

“队长来了、队长来了！”同桌的大俊小声惊呼着，并捅了捅我。我一激灵，扭头一看，队长的身影从教室后门方格窗里慢慢挪开了，胸前还隐约挂了块系着红绳子的秒表。

“完了，又是腊山一圈！”我心里咯噔一下，彻底清醒了。小腿肚子不自觉地抽了一下，手心凉凉的，满是汗。“这么热的天、那么陡的坡、那么重的武器装具，还让人活吗……”

江教员也看见队长了，拉开门迎了出去。

“江教员，不好意思，今天下午能不能早下课，我想再给他们测一次五公里，不是下星期就要大比武了吗。”

“天这么热……”后面的话，怎么使劲也听不清。

不一会，江教员进来了，“同学们，你们队长跟我商量想提前下课，这是他第一次占用我的课，谁让他是我对象的教员呢。没办法，就遂了队长的愿吧。剩下的知识点，我会利用晚自习给大家补课的。”

“同学们，下星期全院就要举行大比武了，这是两个校区合并后，三十八个学员队首次同场竞技。能否实现咱们保五进四争前三的目标，展现我们在信阳时的风采，意义我就不多讲了，用成绩来说话。其它项目我都有数，就是这个五公里越野，总有那么几个时好时差，成绩很不稳定的。所以一会儿我们进行比武前最后一次五公里武装越野测试，目的是检验一下前期我们强化训练的效果。另外，各班、各区队要进一步熟悉对重点人员如何帮带、相互配合的问题。必须要有双保险、三保险，确保万无一失。”队长说的重点人，应该也包括我。

“在五公里越野考核过程中，大家要看清路面，避开车辆，不要摔倒。水壶里的水，中途可以喝（按考核规定，到达终点前必须是满的），千万不要中暑、更不能受伤。另外，上学期咱们的伙食费略有节余。跟队长商量了下，今晚给大家加几个硬菜，会个餐，每人一瓶啤酒。不准多喝，更不得闹事，各班要组织好，哪个班出了洋相，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教导员不知什么时候从教室后门悄悄走了进来，笑眯眯地强调着。

“好、好、好……”大家像是炸了锅似的欢呼着。

“好了，带回吧。四点半取武器装具。”队长抬手看了一下表，走下讲台，“通知炊事班准备两大桶绿豆汤。”他又回过头来补充道。

“是！”模拟连长“腾”地站起身，他的书本早就收拾好了，“全体起立，楼下集合！”

 （未完待续......）

编辑： 雨墨  校对：周花  图片：网络

陈明，男，江苏盐城人，1970年8月出生，1990年12月入伍，毕业于济南陆军学院，在团、师和集团军机关及部队工作二十多年。曾参加汶川抗震、抗洪抢险和灭火救灾、事故救援等重大任务，先后荣立二等功1次、三等功3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