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6《收获》| 东船西舫:弗朗霍费·谢南星(朱朱)

文化   2024-11-19 22:33   上海  



2024-6《收获》

专栏:东船西舫

弗朗霍费·谢南星

朱朱

巴尔扎克在小说《不为人知的杰作》里,塑造了那么一位怪人,他几乎能洞悉一幅好画的所有技巧和秘密,却又对绘画本身充满了怀疑,他越是深入思考色彩、线条的绝对真实,就越是感到绝望,并且,充满了自我怀疑。“严格说来,绘画并不存在!”这位弗朗霍费先生嚷嚷道。

最近一次,也就是今年八月,就在谢南星位于草场地的那间画室里,他将这样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大老远地从巴黎赶来,是因为疫情之前在瑞士偶然看到了谢南星的画,他觉得其中隐含了一点对他胃口的东西。话说现在从欧洲飞过来一趟,可真不容易,但是,对他来说,除了绘画本身,这世界上就没有难办的事情。

我们见面时,谢南星就向他介绍了我:一位评论家,要为自己新的个展写评论。

“评论家?评论家能懂什么?不就是艺术界的装潢工人吗?”他对我可是一点也不友善。

我当然可以回敬一句什么,但既然已经从巴尔扎克那儿了解到他的脾气,索性也就权当没听见。

“那么,你要展出的是什么样的玩意儿呢?”老人站在画室中央,问谢南星,白色的胡子尖陡然地往上翘,“反正,在我们法国,绘画已经死亡了。”

于是,我临时充当起了搬运工,和谢南星一起,从小仓库里开始将要展出的作品一件一件地往外搬。最先搬出来的是三幅颇大的油画,小心地避开沙发的外沿之后,其中两幅被靠在一面墙上,另一幅倚住了门,仿佛是故意重复了弗朗霍费的问题,这三幅构成的那个系列,标题就叫作《展什么?》

老先生眯起了眼睛,视线逡巡在画面与画面之间,“这么说,你还真没有想好在这些空间里画什么?”“不,”谢南星答道,“这就是已完成的画。”

被老人当作空间规划草图的三幅画之中,第一幅和第三幅的构图更相近,同样是空荡荡的展馆内部场景,空间被表现得既像美术馆又像商场:扶梯、间隔栏、展台,其中,“展什么”的字样变成了横幅和条幅上的标语,悬挂在场景中。在第三幅里,画面还嵌入了两个拼贴式的悬浮窗,内容是监控镜头里的楼道,屏幕上有一层横纹,似乎是数码图像的分辨率出了问题,也像透过一层百叶窗帘监视和窥望着什么,这个镜头效果似乎被单独放大成了第二幅画的主体,透过那层格栅,你可以隐约看见一个被标注为“美术馆”和“3(号)”的内空间,里面影影绰绰地活动着一群暗物质般的幻影,也像幽灵。这些幻影同样也出现在另外两幅之中——这些画面虽然处理的是空的空间,但一点也不空旷,倒是带有一种入夜之后热闹的恐怖感。

我听谢南星解释过,这些幻影大致相当于形形色色的艺术家们的魂魄和奇思怪想,它们有待于被展览赋形和定义。至于画面中的美术馆空间,也被他故意地与商场的空间特征复合和混淆在一起了,这里面当然包含了机构批判的意思,令人联想到美术馆的话语权与其背后的资本、利益之间的媾合,但相比起某些观念艺术家那种严肃得过了头的讨论,他处理这个主题的方式更谐谑,也更轻松。

事情多少有点出乎预料,弗朗霍费先生在那里沉吟着,似乎在酝酿着一场风暴般的措辞。

“这些画的手法可以被视为说明性的,而不是描绘性的,绘画性本身并非重点。”我说。

“这算是哪门子评价?”似乎我的话提供了一条导火索,老人突然就爆发了,他挥动起手杖指戳着,“你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手杖凭空地绕了几圈,好像有某些局部正被勾勒出来,“这里就有丢勒冷漠的严峻!还有,这儿——威尼斯画派的华丽!”

他手杖的节奏实在太摇滚了,让人难以跟上具体的方位。受到了这样的褒奖,谢南星反倒腼腆了起来,说道:“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开了一个玩笑……”

“画画的时候就应该忘掉所有,把每一幅画当作第一幅画、也是最后一幅画来画,”老人的脸上浮现出殉道者般的激昂和沉痛,他望着谢南星,继续说道,“别以为我刚才是夸奖你,你差得远呢小伙子。我不喜欢你现在这种故意的漫不经心,你确实有点才华,但你似乎越来越游离到绘画之外,你喜欢讽刺,你靠讽刺活着?”

“一幅画放在不一样的空间里,很可能意味着不一样的遭遇和命运,这难道不值得关心吗?质疑任何权力的存在,也是在质疑绘画的机会主义,在我看来,有太多的垃圾被赋予了合法性,甚至笼罩上了莫名其妙的光环……”谢南星答道。

“那又怎么样?绘画的世界从来就是由百分之九十九的垃圾和百分之一的好画构成的。就是那个百分之一,往往也缺少那么一丁点儿,而这一丁点儿就是一切。终我们一生,坚持不懈地、平心静气地寻找,也未必能找到,你又何必把精力和心思耗散在和百分之九十九的垃圾去较劲?和什么……机构较劲?”

“总要有人说点什么,而不是沉浸在自我意淫之中,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可以成为那个百分之一,为这个世界再增添一种不朽的图像,真是幻觉!我确实怀疑绘画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谢南星答道。

“这一点我们是共通的,否则我也不会大老远地来看你,可是,你还是应该留在绘画之内,这是命!你无法占有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你选择了一个女人,就要通过她穷尽所有的女人……”

“像弗洛伊德那样,把所有的女人画成了同一个女会计?”谢南星带着那么一种倔强和不屑反驳道。

(①女会计指的是弗洛伊德画过的胖模特、救济金管理人苏·蒂莉。)

“别跟我说弗洛伊德,他蠢透了!”老人提高了嗓门,“欧洲,也已经完蛋了!都怪杜尚那个坏小子,他存心和大家过不去,他就应该好好地下棋,为法国拿一个世界冠军之类的,你瞧,美国人通过他嘲笑了我们……”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4-6《收获》)

本文作者简介:

朱朱

1969年出生。诗人、策展人、艺术评论家。曾获安高诗歌奖、中国当代艺术奖评论奖、《山花》双年奖等。著有诗集、散文集、艺术评论集多种,包括中文诗集《我身上的海:朱朱诗选》《皮箱》《五大道的冬天》,法文版诗集《青烟》,英文版诗集《野长城》,艺术评论集《灰色的狂欢节:2000年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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