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南帆 1957年生,福建社科院研究员,出版著作若干。
2024-6《收获》
2024-6《收获》刊载南帆专栏《镜中万象》之《以貌取人》
专栏:镜中万象
以貌取人
南帆
一
尽管如此,多数人还是觉得,相对论有助于理解宇宙,爱因斯坦的相貌无足轻重。又不是上台演戏,长得怎么样又有什么关系?一个普遍的成见是,深刻的学说比它的缔造者重要。学说长存于世,犹如天启,缔造者不过是转达神谕的信使。这些学说风行之后,缔造者的相貌才慢慢浮现出来,并且陆续附加种种神奇的传说。许多人津津乐道儒家的仁、义、礼、智、信,很少想一想孔子的相貌。画像之中的孔子身躯微胖,长长的眉毛与胡须,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长九尺有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换算成现在的标准大约2.2米,一副篮球运动员身材。一个如此高大的人物苦口婆心地宣讲儒家的修治齐平,尘埃里的芸芸众生怎么好意思不认真听讲?2011年南昌海昏侯的墓中出土一件漆画屏风,画面上是孔子与颜回的对话场面。这个孔子纤瘦而谦恭,画像旁边的文字记载说孔子七尺九寸,相当于现今的1.82米。司马迁比海昏侯刘贺年长五十来岁,很难说哪一个人提供的资料更准确,只不过纤瘦而谦恭的孔子仿佛更吻合我的想象。《史记·孔子世家》还说孔子“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也就是说头顶中间有一个凹陷。如今的网络语言骂人“脑袋上有坑”,发明这句话的人大约没有想到伟大的孔子。
天降大任于斯人,是不是顺手也赋予一个不凡的相貌?这个问题未曾引起多少重视。朱熹是孔子衣钵的重要传人,也是多少年才会出现一个的天才人物。据说朱熹的右脸颊有七颗痣,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朱熹的这几颗痣是天生的,所以他父亲朱松一开始就知道生了一个奇才。我的脸上也长了几颗痣,胡乱排列始终不成气候,因而从来不敢萌生当一个圣人的非分之想。
西方哲学家之中,笛卡尔、康德、黑格尔均是著名的理性主义者。笛卡尔的披肩长发与上唇两撇小胡子梳理得清清楚楚,显示出理性主义的严谨;康德干脆不留胡子,线条精致的脸庞安放在1.53米的身材顶端,没有丝毫多余之处;黑格尔身高1.75米,脸上神情疲惫,很大的眼袋,腮帮上的肌肉松松垮垮地挂了下来。按照理性主义的逻辑构思一个完整的宇宙肯定是很辛苦的事情。黑格尔兢兢业业驾驭他的“绝对理念”,估计累得不行。康德是一个明智的理性主义者,他允许人们不认识“物自体”,思辨无法跨越的时候可以坐下来歇一口气。康德的寿命比黑格尔长很多,或许不是偶然的事情。我当然已经意识到,哲学尤其是理性主义之所以严谨可信,恰恰因为拒绝这种胡思乱想;况且,谁知道这些哲学家的画像是否真实?还是从哲学家那儿返回文学,我更为熟悉一些。能否从作家相貌查访文学风格的线索?譬如巴尔扎克,譬如卡夫卡。巴尔扎克的头颅如同一块粗犷岩石,身材魁梧,精力旺盛,每天数十杯咖啡,一部又一部的长篇小说令人目不暇接;卡夫卡眼神忧郁,瘦弱的身材影子一般滑过布拉格街头,他对于自己的作品毫无自信,以至于临死之际叮嘱挚友一把火烧掉。巴尔扎克是一部轰鸣的文学坦克,仿佛无坚不摧;卡夫卡犹如一只惊慌的鼹鼠,胆怯地龟缩在洞穴里面谛听外部的动静。进入中国现代文学史,鲁迅与胡适的相貌相映成趣。相片之中的鲁迅神情果决,刚烈倔强;胡适潇洒儒雅,清朗安逸,形容鲁迅与胡适相貌的话语完全可以转赠他们的作品。
多数时候,我们这些后生晚辈只能在各种相片之中端详众多先贤的相貌,他们的声音已然听不到。但是,声音拥有形象,温润、尖利、骄傲、粗鄙,形状各异。相对于内敛的小说作家,开放的诗人喜欢朗诵自己的作品。高亢的、清亮的“啊——”或者沙哑的、低沉的吟诵既是相貌的组成部分,也是诗作的组成部分。我偶尔会记起一位熟悉的闽籍老诗人,因为曾经在一个集会上听到他的朗诵。老诗人面容黝黑,头发鬈曲,双目如炬,他一挥手将汹涌的大海装入自己的诗作。“一切都因你而生动,波浪啊!”——老诗人浓重的闽南口音之中不仅刮过呼啸的咸涩海风,而且流露出激荡不已的壮烈情怀。
二
相貌那么重要吗?不见得吧。某些时候,人们甚至将“不修边幅”视为一种美德。整天在那儿描眉画眼,老想着怎么漂亮一点讨人喜欢,无聊得很,只有女人才这么做。打住!浅薄的男性中心主义者,别随口污蔑女人。女人知道夸奖“漂亮”是社交场合的客套,不会有人当成真的。现在的女人不再把自己定位成一个花瓶,女权主义已经批判过寄存于相貌的虚荣。现代女性顶天立地,恰恰是那些号称“妈宝”的男儿到了自尊自强的时候。男子汉必须志在四方,立德、立功、立言,而不是时时揽镜自照,整理发型,一根一根拨弄整齐。相貌是私人事务,没有普遍意义,影响范围不过几平方米,无非充当哪一个客厅的中心人物;就算能在哪一张屏幕露一个脸又怎么样?志在四方的意义是号令天下,流芳百世,有精力多想一想“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天下大势吧。立言必须纵论各种“主义”,这些“主义”跨越千山万水,进入不同的时空展开,与如此深刻的哲理相比,眼睛的形状或者白里透红的皮肤又算什么?立功则是过关斩将,纵横万里,安邦治国。项羽甚至嫌弃剑术而追求所谓的“万人敌”,立德意味着载入史册“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才是一个人的远大理想。仅仅盯住自己那张脸,专心关注星期一与星期二着装的区别,这种人还能有多大的出息?
一套老掉牙的说辞。蔑视相貌并非立德、立功、立言的前提。相貌堂堂怎么就不能功成名就?对于一些人说来,“不修边幅”毋宁是构造另一种相貌。他们的相貌语言是:瞧瞧,我的心思并未耗费于外在形象,而是专注更重要的工作。职场曾经默认一个古老的成见:花枝招展的装扮往往与不务正业联系在一起,这种家伙无法赢得上司的好脸色。然而,据说新型形象管理的原则是,一个人留下的第一印象55%来自外表与穿着,38%来自肢体语言与表情,语言表述的内容仅占7%。当然,清高的学术界无视这个原则。人不可貌相,许多学术大神貌不惊人,他们沉浸于学问而无暇顾及相貌。某个著名的数学家时常只穿一只袜子出门,他的心思已经被源源而至的数字符号占满。另一些学者“不修边幅”的潜在语义不仅是心无旁骛地治学,而且包含恃才傲物。一个不成文的秘密公式是,学问的等级愈高,学者愈是有资格邋遢放诞。熟悉近代中国学术的人多半听说过章太炎与黄侃,师徒二人曾经被形容为“一对疯子”。二人精通文字训诂,号称国学大师。一则轶闻说,黄侃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之际恰与章太炎同一公寓,黄侃居住在章太炎楼上。某个夜晚,黄侃内急,径直站在窗口撒尿,正在夜读的章太炎不禁破口大骂。二人因此相识,互道钦慕,黄侃折节以学生自居。章太炎烟瘾极大,讲课时一手拿烟,一手拿粉笔,说到入神之处,拿着烟卷往黑板上书写;他时常用袖子擦鼻涕,一生几乎不洗澡,婚礼上莫名其妙丢了一只鞋子。黄侃名士作派,穿木屐来到大学课堂讲课,遭受保安刁难之后不作解释,抛下课程扬长而去;黄侃曾经在课堂上粗鲁嘲笑另一些大师,与某教授学术观点不和,就要持刀与之决斗;他一生好色,寿命不过五十岁却结婚九次,不惜用各种手段骗婚。这一类传说很多,虚实莫辨,也没有必要考证,可以肯定的只有这一点:如若章太炎与黄侃的学问不精,这些事已经足够拼凑出低能儿、无赖之徒或者“渣男”的形象。敢于置外在的相貌于不顾,因为拥有更为强大的资本。
一些革命家也放弃了相貌的考究。他们的衣着极为朴素,蔽体御寒而已。哪怕出身豪门,这些革命家身上也已经找不到富贵子弟的丝毫痕迹。他们的任务是率领穷苦大众揭竿而起。西装革履混迹于衣裳褴褛的工农之间,很快会遭遇信任危机。有些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似乎没有真正放下架子。受到书本知识的熏陶,高雅的审美趣味顽固沉淀于内心,即使投身粗犷的革命洪流,若干习气仍旧会悄然逸出。他们瞧不上乡土气大红大绿的衣着打扮,有意无意倾心贵族式的含蓄典雅。残酷的保卫战即将打响,硝烟刺鼻,血流成河,他们还要在战士的枪口插一朵野花以示情趣。哪怕嘴里不说,这些知识分子也不可能真正无视相貌。这种状况曾经被命名为“小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知识分子如若转变为革命家,首先要彻底清除自己身上的小资产阶级印记。当然,对于那些仅仅栖身学院从事文化批判的知识分子说来,投身大众同甘共苦是一个过于苛刻的要求。他们仅仅提供一个思想方位,而不是与大众手挽手踏入战场,例如那个写出了《东方学》《文化与帝国主义》的萨义德。尽管萨义德具有激进的左翼立场,但是,他并未返回巴勒斯坦的街头向警察投掷砖块,而是身穿定制的高级西装,戴上名贵的劳力士手表,风度翩翩穿行于美国的著名学府,某些时候呼朋唤友到哪一家名店抢购款式特殊的皮鞋。他的思想是刺向文化帝国主义的利刃,他的相貌是按照名教授的标准设计的。
相对地说,拘谨的中产阶级对于相貌规矩一丝不苟。他们不断温习领带的五种打法,社交聚会佩戴哪一款合适的胸针,几个家庭出外旅游野餐的时候穿什么颜色的衬衫,哪一种场合不能出现牛仔裤。弄错这些教条要么显得没文化,要么显得没钱。丢不起这个脸啊,他们小心翼翼地瞻前顾后,左右对齐。的确,相貌不就是脸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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