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新冠之殇》《潮平两岸阔: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与女书》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工艺品等。本文来自:哈德逊河畔。
十年前,一个大我一轮的姐姐说,她在 50 岁生日那天忧心忡忡,觉得过了那夜一切都会不一样。生日当晚,她失眠了。但是次日醒来发现,身上零部件一样都没少,且运转如常。太阳照常升起,后院的花依然开着,老公依然 7:30 准时出门上班,两条狗依然巴巴地等着她去遛。
她突然明白,年龄不过是个数字,重要的是自己对年龄的心态。这位姐姐如今 62 岁,活力四射,比十年前更加从容美丽。她酷爱中国茶,天天品茶,并向其它族裔传播茶文化,活成了一个轻盈的“茶仙子”。她十年前的分享以及后来生命的怒放,大体消除了我对年龄的恐惧。所以,1 月 10 日,当五十岁“随风潜入夜”时,我一点都不慌张。只是清晨醒来时,对着窗外肃立的橡树感慨了一句——NND,在这个乱世身心健康地活到 50 岁,我容易吗?那天,我和闺女到纽约城庆祝生日。我约了一个 90 后小友,在纽约大学附近一家泰国餐厅吃了一顿美食,听她讲纽约华人媒体圈各种八卦,欢乐无比。然后去惠特尼美术馆看展览。出来后站在观景台上环顾纽约,只见不远处的哈德逊河缓缓流淌,夕阳把天空涂上一层甜蜜的金黄,突然想到那句诗:半江瑟瑟半江红——这不正是对 50 岁最好的形容吗?我让闺女给我拍了一张照片,记录一下自己 50 岁第一天的模样。我细细端详了一下照片:嗯,这个女人已经不年轻了,经历了岁月的淘洗,脸上留下些许痕迹;但也不是那么老,像一片深秋的叶子,不卑不亢地挂在枝头。一切看起来尚好。我对她耳语:“比起你年轻时的容颜,我更爱你现在沧桑的模样。”几天前,女儿提起我生日时,笑着说,妈,你马上是五旬老太了。哇,我终于有了倚老卖老的资格了!我当时躺在沙发上看书,感觉有点冷,遂让她拿个毛毯给我。因有年龄做底气,颐指气使是难免的。正在打游戏的女儿百般不乐意去拿毛毯,然后胡乱给我盖上,说,妈,看你平时活蹦乱跳的,这会儿开始装老太太了。
小姐姐,一个女人活到 50 岁——老太太的初级阶段,容易吗?回首自己作为一个中国女性的前半生,基本是跌跌撞撞过来的。出生时正值“文革”尾声,整个中国民生凋敝。我出生的乡村,物质极度匮乏,主食是地瓜米,能吃到一角白米饭就欢天喜地。母亲当时是个裁缝,我还未满月而时候,某天,她把酣睡的我放到床上,自己下楼踩缝纫机,挣钱贴补家用。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听到楼上传来重物砸地的声音,以为是猫咪偷吃瓦罐里的鸡肉,赶紧上楼。推门一看,火光冲天,床前的蚊帐已经起火了,而我依然在酣睡,小脸烤得通红。她一把将我抱起,冲出房门,喊邻居来救火。后来才知道,母亲用焙笼烘烤我的小裙子,裙带垂到炭火里,引火烧了竹制的焙笼,最后装炭火的钵头裂了,重重砸地。火苗窜到蚊帐末梢,蚊帐起火。所幸母亲发现及时,救了我一条小命。那个淬过火的小婴儿,从此在人间稀里糊涂活下来了。我妈经常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福”目前好像没享到多少,倒是吃了不少苦。每次遇到生活中的难处,一开始总有约伯式的怨恨,愿那天的大火把我带走,这样就可以不用在人间受苦了。好在父母从来并不因为我是个女娃而轻视我,反而对我疼爱有加。他们的爱给了我很足的人生底气,所以我的内核还算坚硬稳固,遇事基本都能扛过去,实在扛不过去的,就找个自洽的理由滑过去。所以,即便前半生过得踉踉跄跄,但还是顽强活到了 50 岁,而且保持了自我的完整性,没有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十几年前我从报社离职的时候,向一位一直以来对我心怀善意的领导告别,她伤感又欣慰地说,十几年来,难得你一直活得像个女大学生。是啊,在一个马戏团般的环境中,魔术师把生气勃勃的老虎关进箱子里,最后出来的多半是驯服的猫。我欣慰自己放出来时还是老虎,虽然毛掉了一点,精神颓废,后面慢慢好起来了。作为一个东亚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女性,一路走来真心不易。一出生,身上就裹着一层很厚的文化“胎衣”,时间长了,像厚茧一样束缚着你。你必须要努力挣脱,才能呈现和绽放自己独特的美丽。少年时期教育权上的重男轻女,青春期的“月经羞耻”、成长后遇到的各种性骚扰、职场里的女性天花板、母职角色里的孤独无助和丧失自我……无数条有形无形的“铁链”都在捆绑着女性,让她们动弹不得。一个女人要穿过多少激流险滩 ,丛林原野,才能不被性侵,不被拐卖,不被家暴,平安健康地活到五十岁?我觉得自己是那个抽到奖的幸运儿。如果明天上帝要收割我如庄稼, 我都没意见,我对他赐予我的还算平顺的人生充满感恩。我的好友 Lynn,一个极其聪明优秀的华裔女性。她曾经搞了一项发明成果,公司以她的名字命名,亚裔女性获得此项殊荣,这在她就职的以白人为主的公司还是首次。工作之余,她养了两个身心健康的孩子,还和友人一起创建了一个非营利机构,专门帮助亚裔社区。就是这么一个经济独立、精神自由的女性,却被先生要求无条件孝顺同住的公婆。如果婆婆在她先生面前嘀咕几句,流几滴泪,她先生就冲她大喊大叫,要求她向婆婆道歉。她看在孩子的份上,忍了 N 年。
有一天她告诉我:“等孩子们都上了大学,我就和这个巨婴分开!受够了!”末了,她感慨地说:“你看,像我这么独立的女性,而且生活在美国,身上都有无形的铁链,更何况那些女性!”女性整体所遭遇的,是以法国女性主义学者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名字命名的“沃斯通克拉夫特困境”:女人要在想在在男人社会里寻求一个位置,就不能不否定作为女性的自己;反之,假如她安稳地坐在为女人指定的席位里,那她就不能被平等地对待。因为体验过女性在中国社会之不易,所以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我产生过“厌女”情绪。比如大学毕业的时候找工作,因为是女性,被一些单位拒收简历,那一刻真希望自己变为男生。当母亲后,有那么两三年时间,工作、上学和母职三种角色产生激烈的冲突,每天忙得首如飞蓬,四脚朝天。再看家里的队友,主体生活基本没被父职改变过。于是恶狠狠地想,下辈子一定要做个男人!从四十岁开始,我特别关注自己的女性身份,经常看一些关于女性主义的书和文章,对女性在现有社会结构下的地位和角色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在日常生活中,努力让自己尽到母职的同时,保持与外界的联系,在自己所喜欢的领域做点事情。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保持写作的习惯,哪怕自己不是张爱玲那样的文字天才,哪怕写作带不来什么经济利益。因为文字是我伸向外界的触角。如今,我已经欣然接纳并拥抱自己的女性身份。尽管这个世界对女性依然没有足够的善意,但是越来越多伟大的女性,从私域走向公域,引领人类永恒上升。那些推动社会进步的群体中,不乏女性的身影。我身边就有很多优秀的女性,她们美丽独立,身上散发出迷人的光芒。前段时间,我被朋友邀请到她所在的教会参加新年聚餐。坐在我旁边的是 Liz,一个气质优雅、眼神清亮的美国老太太,听说我来自中国,以前当过记者,她饶有兴趣地问了我关于计划生育、大学生就业、政府与民众的关系等问题,显然她之前对很多中国议题有所了解。走的时候,她送我们那桌每个人一个自制的心形杯垫。材料用的是质地良好的德国布料,而且针脚齐整,可以看出其使用缝纫机的娴熟。她还写了一张纸条,解释了杯垫美好的象征意义。聚餐结束的时候,她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笑着说:I hate(此处省略两个单词),but I like Chinese people。一个认识她的中国朋友告诉我,老太太今年 80 多岁了,依然活力四射,自己打理花园,去健身房跳舞,学习钢琴,而且还为乌克兰、以色列、美国北卡州遭遇洪灾的民众募捐。这个美国老太太向我展现了一个女人美丽终生的秘诀:保持与社会的链接;保持好奇心;保持悲悯的心。有这么多美好的同性走在前面,我基本知道自己余生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成为什么样的人。身体的衰朽是必然的趋势,但我们依然可以做到“灵魂一天新似一天”,成为身边人的祝福。天命之年已款款而至,接下来是耳顺之年,然后是“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七十岁。我甚至有点期盼晚年的到来。那时,地上所有艰难的仗都已经打完了,所有属世的责任业已完成,人间的春花秋月楼起楼塌也看腻了,是不是可以烤着炉火,读一本我最喜爱的书,安静地等待生命之火慢慢熄灭,然后奔赴天上永不震动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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