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认不得的艺术家 ——读尚爱兰与她的剪纸与纸塑 | 阎连科

文化   2024-10-20 20:44   上海  

阎连科

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代表作《年月日》《黄金洞》《受活》《日光流年》《她们》等。





一个认不得的艺术家

——读尚爱兰与她的剪纸与纸塑

阎连科

                                                                                                      

有的人相缘一面便终生相识,有的人则愈是熟悉而愈有陌生感。

尚爱兰属于后者。十余年来几乎年年见面,却又似乎只在模糊的时间里,在过往不回的角落里,有过一次偶然的不期而遇般。她似乎对所有人和所有世间之物事,都谨慎地留有一种警惕心。她仿佛有自己独有的人生与世界,有完全与人不相叠合、不与其交错矛盾的人生观与世界观。她如同为了刻意地要和世界保持一定的距离样,用敏感筑起的篱笆,阻拦着现实朝她生活的侵入和干扰。只有到了俗常必须时,才会从篱笆的缝隙投目这世界,和世界取得联系并得以使自己生活在世界上,而世界不在她的生活里。

她是小说家,但她羞于别人谈论她往日的写作和出版。

她是我们现实中备受人们尊重的语文老师,可当你问起她关于子女教育时,她却总是红着脸,很快打断你的话,把话题扯到别的地方去。

她经常独自到异国行走和宿住,并久久驻足在异国的街角和乡野。其间问过她女儿,母亲独自在异国语言问题怎么办,竟得知她完全靠自学日语已经可以和日本人熟练地交谈和会话。这使人感到惊诧与愕然,仿若你一直熟悉的那个人,后来发现是自己认错了人。

“英语呢?”

“也自学可以对话了。”

 想起二〇一六年,我起意写一部新小说,其故事的另外一条线索不用文字去叙述,而用西藏的唐卡绘画来道说。结果通过朋友的介绍和联系,方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一桩事。因为唐卡绘制的过程如同油画般,完成一幅就需十天半个月,甚或半年几个月。其成本之高也非一般物。且我所需的不是一幅或几幅,而是几十、上百幅,在此抓耳挠腮间,看到了尚爱兰的人物剪纸画,惟妙惟肖,如同剪纸照相术,于是见面和请求,简单说了小说的故事和线索,结果在几言几语后,她就神会答应下来了。

我的小说写完了,她的一百一十余幅剪纸竟也完成了。

那些剪纸如同天光照在小说中,人物或神灵,植物、动物、流云或花草,无不带着生活而抽象的隐语和暗示,其逼真的形象和多义的丰富性,钳制在小说故事里,与情节粘连而成一种意外的寓言和暗喻,让人感到终于有了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美。可惜我以为那是一部好小说,而他人并不觉得那部小说哪里好。那些读了小说的人,几乎人人都盛赞小说中八十余幅剪纸的美,很少有人说到那二十余万字的叙述怎么样。

沮丧如同汪洋大海般。

如今平静下来后,再去回忆那时的冲动和写作,觉得小说的平庸是必然之结果。但那小说的平庸却淹没、浪费了那些奇异的剪纸之艺术。深深地感到对不起尚老师。因为感到对不起,也就有点躲着不见那意思。这很像欠债人躲着债主样,也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最近得知她要在北京穹究堂里进行《我,是个动词》的个人纸塑作品展,从而有机会细读她的那些纸塑作品后,才在震惊和愕然中,感到略微的释怀和安慰。也就再一次的相信她,绝然是个有着自己独有世界的人。有着自己独有的艺术追求和思考。有着独有的艺术想象和创造。有着自己与人完全不同的人生观与世界观。我不太知道她从剪纸到纸塑转变这几年,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和得失,也不明白那些被称为“纸塑”的艺术形式是她的创造之独有,还是一种借鉴后的再创造。但面对那一幅幅从剪纸延伸、变演过来的新的艺术形式时,所有的惊喜都成了对她的人与艺术的尊敬和微笑。

《我,是个动词》,一个“动”字大约是一个最要逃避现实的艺术家,内心最不安分的运动和飞翔吧。缘此而默想,也缘此沿此去默想、默读她的《生活就是拉拉扯扯》《我扛着我的回忆》《花开正盛,但我很忙》《爱情离远点》《到人群中去》及《一到春天,树上就长满老太太》等纸塑作品时,那其中充满着“一个人的冥想世界”的雅致和韵味,充满着一个人在和世界存有距离后回头一望的微笑、揶揄及由衷的爱和由衷的对“距离”的谢意和感激。

《生活就是拉拉扯扯》71x46cm麻纸/珠串(2023年12月)

《我扛着我的回忆》45x31cm西和麻纸/典具纸(2024年4月)

《花开正盛,但我很忙》31x45cm西和麻纸/典具纸(2024年9月)

《爱情离远点》42x38cm西和麻纸/典具纸(2024年6月)

《到人群中去》36x46cm西和麻纸/蝉翼纸(2023年4月)

《一到春天,树上就长满了老太太》50x45cm西和麻纸/典具纸/云南构皮纸(2024年6月)

《我,是个动词》个展的几乎所有作品中,似乎都有一种现实同意艺术家与其保持距离后,艺术家向现实的鞠躬和谢意。使人透过那二十余幅的作品,能看到艺术家在距离之后隐藏在篱笆缝隙中的一双眼。她远远地打量现实的生活和人际,寻找着她与现实连接的艺术径路和气流。于是在这次展出的大部分作品中,都有一个“老太太”的人物以其各种角度、比例、正侧的形象出现在那些纸塑里。
这个老太太,无论将其解读为她就是作为艺术家的尚爱兰,或者她是我们、他们和其他人,而作为纸塑人物的她,都异常生动、活泼而慈祥,却又有着诚挚不改的去向和执拗。在这些作品的创作过程中,其纸塑的过程和方法,无论是撕、扯、揪、团、捏、染、粘合或者镂空与叠缀,花花种种,上下左右,多为艺术家第一次的尝试和实验,却又让人觉得虽为第一次,然在完成后的作品里,却无处不是信手拈来,思之、用之而得之。
在这些作品中,所有的创作都是一场精心之实验,却又处处显得轻巧而熟练。是独有之创造,却又心到、手到而成就。从而使这些作品在彻底地摆脱剪纸艺术后,鲜活、立体有了一种完全不一样的生命感,活色生香有着呼吸的脉动和韵律。如同我们在尘世街角的路边上,在来往匆忙的人群里,不经意地撞遇了从尘土开出来的花,从脚下突然冒出的一株绿植般,这不能不让我们尘俗的脚步,骤然停下而注目。于是突然意识到,我们的生活原来是美的,值得所有沮丧的人们去珍惜,去怜爱,去歌吟,去让高高抬起的双脚少些怨气和戾气,多些爱意和盈轻感。

《所有我不知道的事》45x45cm云龙纸(2023年8月)

《我不当剪花娘子了》42x30cm西和麻纸(2023年12月)

《明天还要跳舞》46x36cm西和麻纸/典具纸/树皮纤维(2024年9月)

《草很绿,但我很忙》42x39cm云龙纸/典具纸(2024年8月)

《我抱着那些盛放的》47x33cm西河麻纸/典具纸(2023年7月)

在《我扛着我的回忆》《所有我不知道的事》《我不当剪花娘子了》《到人群中去》和《明天还要跳舞》及《还有五百里》的这些批品中,无论色彩的单灰或浅白,还是从单灰浅白中跃然而生的点绿和线红,再或《草很绿,但我很忙》《一到春天,树上就长满了老太太》那样的淸丽和跳艳,其所有的色彩和使用,都在匠心与不经意中追求着原色或着染,从而让贯穿在所有作品中的“疗愈感”,成为一种艺术家的人生观、世界观、艺术观的描摹和塑造,含隐、彰显着人在饱经沧桑后的包容和释然,温馨和微笑。在这些作品中,一款款、一幅幅,款款幅幅都适宜着那些沧桑者的研读和赏识。

适宜深宅、书房、廊宇和爱笑、不爱笑的人。

尊敬的尚老师,你确真是一个让人愈是熟悉、愈为陌生的人。你既然羞于别人说你是作家、艺术家和卓为功成的教育工作者,可你却又完成了我们太多人终生努力完不成的一桩事——你成了最为丰富的你自己。

成为了一个让人认不得的人,认不得的艺术家。

2024年10月10日  于香港科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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