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我是读了王小波的两篇《写给新的一年(1996、1997)》后,才东施效颦起来。如今也坚持十多年了。小波如果不是在1997年就去世,每到岁末年初,我们肯定还能读到更多更风趣的新年致辞。
这几年抒发感想,我都是先翻看一下朋友圈动态,转了哪些让人心动的文字,拼了多少“九宫格”,写了哪些评论,发了怎样的感慨,跟哪些朋友进行了互动交流。只要把这些过往的情思汇集到一块,感慨就会随之而来。
今年这个办法行不通了。因自去年九月以来,我没再发过一篇消息。说不发就不发,我都有点佩服自己了。盯着空空如也的朋友圈,怅然良久。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单单只是步入中年,不会让我感到时间流逝如此之快,仿佛“解封”就在昨天。由此,我也意识到,当初告别朋友圈,实则也是给自己的一部分生命告别了。
和家人一集不落看完了《漫长的季节》,记不得看到中间哪个情节时,想到了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这部剧如果还有点精神内核,那就应当是想表达一种向钱德勒致敬的意思。书中有一句经典的话:“说一声再见,就是自己死去一点点。”这是雷蒙·钱德勒说的,我近来常念叨,只因确实到了经常会告别的年纪。告别的对象,有年长的亲友,也有同事的家人,还有一些关注的陌生人,出席一些庄严肃穆场合的几率也慢慢多起来。今年,我们也给《老友记》中的“钱德勒”说了声“再见”。无常,一直都是人生常态。还有强总。巧合的是,那天晚上我刚写完《景凡先生》一文的初稿。那个把两者联系起来的落款,虽然最终发表时被删除,但在内心深处,这也算是一种纪念。
我没有共情政治人物的癖好。我写历史人物,只是要感触一种风骨,一种气节,一种人格力量。不写帝王,是我给自己画下的“红线”。读书方面,我只对真正独立于世的思想情有独钟。景凡先生可以说是距离我最近的思想家,前后五年,我的两篇文章都在阐释同一个主题:唯有思想不朽。不论是“我思故我在”的“死后方生”,还是“愿做一根能思想的苇草”,没有独立人格自由思考来支撑,都是天方夜谭。当然,这只代表了我在目前这个阶段的认识。关于景凡先生的文章引来多方反馈,给我很大的慰藉,黯淡的一年突然来了一抹阳光。
看不见的思想,是一切文字的真正内核,就像人格是一个人安身立命之所在一样。一篇没有思想灵魂的文章,不过是辞藻的堆砌,恰如张炎评梦窗词,“七宝楼台,炫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我一直都认为自己没什么才情,并不怎么会写文章,有人就说我写的东西读不下去,对此我欣然接受。实在说,我只是把一些读书思考、做人做事的体会,真诚地通过文字表达出来。基于这个前提认识,如果没有心得体会,我就坚持不写,有了心得体会,如果没有新意,同样不会去写。
每当我走进书房,看到繁简两种《陈寅恪集》,我都感到一种羞愧涌上心头。望着它们,时刻提醒自己,在浩瀚的知识海洋,所获不过沧海一粟。今年,我终于下决心阅读《柳如是别传》,现已读完第一卷,虽然很吃力,但整体感觉尚可。有一些知识,如果只有读哪些书才能获得,那么读这些书就有价值;有一种精神,如果只有走近哪些人才能感受得到,那么走近这些人就很值得。不论岁月如何蹉跎,他(它)们是无可替代的,这就是不朽。
过去的一年,是参加工作以来最忙碌的一年,从正月初七第一天就晚上加班到深夜,到如今参加巡视半月才回一趟家,这种节奏是以前很少有的。工作之余,我像往常一样很努力地读书,印象比较深的,有年轻时的李书磊,晚年孙犁、柳青,还有台静农,余英时。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给我很大震撼,特别是它完全让当事人现身说法的写作手法,简直无与伦比,是近年来少有的独特阅读体验。偶尔也写可以发表的文章,比如“权力的幻觉”“西政读书往事”“致友人(惟事业铸就性格)”等。此外,继续坚持记日记,回复友人邮件,梳理读书笔记。
退出“清风明月读书群”,是我今年做出的一项重要决定。不管怎样,发起人退出自己苦心经营了数年的朋友群,终究是很奇葩的。高攀一点说,有点像切·格瓦拉在古巴革命成功后的出走。除了一些不便明说的原因外,我深深感到,我还远未到可以向别人大量输出知识的程度。适当的交流是有益的,但长期的单向输出让我感到惶恐。我绝不犯“好为人师”的幼稚病。我没有义务去启蒙谁,也不想去给谁普及什么常识,更不愿参与任何无谓的争论。我得首先做一个知识的“自了汉”。
因此,我的“退无可退集”读书笔记,才是真正让我感到这一年还算有点收获的东西。在这里,我不再为能否顺利发表而揣摩字句,不再瞻前顾后考虑读到的人会怎么看,至少目前我还不想给其他人看,我只想给自己留点思考的印迹。看来是真要做三十年笔记了。
今年是三年大疫后的第一年。注定不会像某些人期待的那么好,但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坏,因我向来都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的。但舆论环境却仍是一路滑坡,噤若寒蝉、万马齐喑,大有“莫谈国事”重新来过的架势。前几天看“燕梳时评”公号,作者提到一件小事,某滴滴司机拉了两名公职人员,听到他随意吐槽一些大事时,其中一位乘客说,“你老实开好你的车就行,不该说的别说,不该管的别管”。司机不屑地说,“这种软骨头的人也配当公职人员?”当然,公职人员和硬骨头没法相提并论,对下盛气凌人、对上奴颜婢膝的不在少数。尤其这几年来,体制内的风声鹤唳足以让任何此前还敢于发声的人都感受到了寒意。
一叶而知秋,其他人,其他场合,会是什么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或许,“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位卑未敢忘忧国”,从来都是一种只存在于历史宣传的“莫须有”。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以今日之事意料历史,大抵不过如此。那么,随着经历世事愈多,堕入怀疑主义的漩涡恐怕是早晚的事。
我常走路上下班。大街上看到的笑脸更少了,商场里的欢声笑语似乎也少了。网络诈骗,帮信犯罪,年轻人一出校门就进“大铁门”的更多了。一个表现就是,原来回老家,很少听到身边有这方面信息,这两年总是有亲戚朋友的孩子误入歧途。每当他们的家人向我咨询求助时,我也表示很无奈,这也算是“时代的一粒灰”吧。
各类主流媒体关注普通百姓的家长里短、生活琐事更少了,宏大叙事的自我标榜更多了,据说连《焦点访谈》也热衷搞正面宣传了。问题和苦难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问题和苦难不被看见,甚至被刻意掩盖。似乎一切都在“隐入尘埃”。官方与民间的鸿沟愈拉愈大,那些一度备受关注的舆情往往虎头蛇尾,甚至不了了之,导致政府公信力荡然。有些领导和部门已懒得向普罗大众作详细解释,大有“调查结果就这样,你认可不认可随便”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姿态,似乎只有下一个舆情才能解脱上一个舆情。在一次次被耍弄的过程中,人们明显感到,“塔西佗陷阱”已经成为现实。
今年,我家多多也凑了一回热闹,长到十岁半了,第一次输液。从八月份就开始发烧咳嗽,断断续续,到现在也没完全恢复。什么支原体感染,大叶性肺炎,气管镜,中西医结合,阿奇与头孢的区别……迫使每个家长都成了“蹩脚医生”。从担心长时间不上课会耽误学习,让孩子边输液边写作业,到现在只盼望着孩子能早日康复,目标已降到不能再降,谁还不是卑微地活着?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软肋”?
对子聿来说,还有个情况得提一下,就是折腾死人的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已让大家无力声讨,连我都要躲着走了,不仅自己不想再写相关的文章,甚至看到这样的文章标题也不想点开。我老早就对朋友说过,目前体制下,这种折腾近乎无解,至死方休,不死不休,死了也不休。小学女教师的悲剧不就发生在身边吗?这该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呢?鲁迅先生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先是挫败感消解了很多人对未来的信心,而今无力感正如病毒一样,疯狂地向每个活生生肉体传染。当无能为力改变现状成为一种常态,看的透彻清醒反倒成了烦恼痛苦的根源。
也有让人感到欣慰的。张丰老师前几天发了一篇文章:“在成都,希望更多书店取代麻将馆”。我虽喜欢读书,但仅仅这个标题我就不喜欢,或者说这个观点我不赞成。朱学东老师读书比我多,他也不赞成。朱老师说:“我希望有更多书店,但不希望书店取代麻将馆。某种意义上,正是因为麻将馆的自由存在,成都的市民书店和市民社会才得以发育。书店取代了麻将馆,跟教堂取代酒馆类似。”
朱老师并且不接受“靠市场来实现这种取代”的解释:“书店取代麻将馆靠市场是一种乌托邦想象,根本不可能,毕竟读书仍然是一种相对奢侈的消费,门槛也较高,我很难想象一个城市的书店超过麻将馆,这个城市会是什么样,一定是一个计划下的畸形配置。书店多代表一个城市的文化高度,但并不是生活的全部,麻将馆酒馆多过书店,城市市民能够自由选择麻将馆书店酒馆,不需要因为喜欢打麻将不喜欢逛书店就觉得没文化没面子,才是一个正常社会。”元淦恭老师也表达了差不多的认识:“一个城市能够包容酒吧,包容麻将馆,那就是能够最大限度地包容'游手好闲',一个连'游手好闲'都能包容的城市,又有什么包容不了呢?”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引述两位老师的话,是我想到自己这几年对整治娱乐圈的认识变化。一开始,我是很赞同的。那个时候,我没意识到自己正在滑向一种绝对意志的深渊。幸好有朋友提醒说,你没觉得正是有了所谓“三俗”“乱像”的存在,才说明一种包容与自由的状态吗?你内心希望娱乐圈成为怎样的状态呢?是全都转向宣传高大上、正能量,是让普罗大众都假装欣赏高雅而排斥“靡靡之音”,是让他们连哭和笑都必须保持整齐划一?如果这些均非你渴望的,那么还是对一切的文化整治,最好都抱以谨慎的态度吧。这让我感到醍醐灌顶的警醒。
由此,我想到小波经常提及罗素的一句话:“参差百态才是幸福生活的本源。”我们大多数人都渴望自己认为美好的事物可以同时占据别人的头脑,当他尚未拥有足以去推行这个想法的权力时,愿望就只是愿望,对别人并不起实质性影响。一旦拥有这个想法的人同时也拥有了无上权力,那么,这个想法就变成了一种“绝对意志”,甚至会借助国家机器公权力被强制推行开来。看似让所有人都变好的愿望,很可能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糟。想把世界变成天堂,结果却搞成了地狱。某种程度上,恰是很多民族一再经历的现实。
千百年来,我们总津津乐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难道“己之所欲”就可以想当然地“施于人”?比方说,我喜欢读书,就可以要求所有人必须每天读书?即便是“己之所欲”,也要“慎施于人。”所以,我一直认为,读书只是我的私事,我从不要求身边人都跟我一样读书。我很庆幸自己现在拥有这样的认识,更加欣慰有这样认识的人渐渐多起来。
以往“写给新的一年”,都会有一些畅想,作一些展望,但今年连希望和打算也不想再提了。“这个世界会好吗?”这是一百多年前学者梁济向儿子梁漱溟发出的灵魂之问,也是耄耋之年的梁漱溟口述历史的主题,更被称为“世纪之问”。我想说的是,如果这个世界就是会一天天坏下去,我们普通人应该做什么?
这个时候,我会想起阳明。这两年,我不想谈阳明,只因他被庸俗化、鸡汤化得面目全非了,成了罗贯中笔下诸葛亮一般的“妖人”。那些动辄在光鲜场合大谈特谈阳明的人,有几个通读了《阳明全书》?又有几人听说过冈田武彦、束景南?罢了,何必理会他们呢?此刻,我只想到阳明的两句话:“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的准则”。我们成天说底线,坚守底线,底线何在?又如何坚守?
我们都渴望所有的善良能被温柔以待,那就自己先做起来。从来让我泪流满面、情绪不能自已的,都是那些发生在平凡人身上的感动。对于身处艰难环境的普通人,一个尊重的眼神,一句暖心的问候,一张真诚的笑脸,都会赋予他们前行的力量。其实,要做到这些并不难。
(初稿写于巡视驻地,多在午间休息及深夜临睡前,修改完善于往返北京与郑州的高铁上。平时很少在微信笔记上写东西,拉拉杂杂,啰哩啰嗦,读者谅之。谨祝以新年的祝福。子聿 2023.12.06)
作者简介:
李子聿,皖北人,毕业于西南政法大学,现就职于中部某省纪委监委,著有《驿路心灯——金水河畔谈历史人物》一书。
作者 | 李子聿
编辑 | 许桢悦
审核 | 周瑞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