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今年是西政2000级毕业二十周年,获知返校时间定在7月初,我提前半个月,订了连续两天郑州到重庆的高铁。然事与愿违,手头的案件也到了最吃紧的时候,不得不在最后一刻选择退票,心中怅然良久。那两天的同学群欢声笑语不断,把我也带回了曾经的那个西政校园。那些用心读过的书,朝夕相处的同学,无缘觌面却走入灵魂深处的引路人,时时浮现在脑海。当时就暗下决心,总要回去一趟的,为着反思过往,期冀将来,更为了走好当下的路。
G51次高铁驶出郑州东站的那一刻,我清空了心中所有的“负累”,给自己留出一片清静之地。所谓“寸心苍穹”之间,不过一口真气耳。我有个习惯,每次外出,哪怕只有半天,也会随身带上一两本书。候车室,高铁上,临睡前,无时无地不可以读书。有时考虑带什么书的时间,比整理衣物的时间还长,真是“不可一日无此君”了。这次回西政,只带了一本薄薄的旧书:孙梁先生辑译的《罗曼·罗兰与梅森葆书信录》(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版)。这本书知道的人并不多,读过的更少,是我二十多年前在西政读书时,从旧书市场上淘来的,这些年来一直跟着我。
1889年,罗曼·罗兰23岁。这个刚从巴黎高等师范学院毕业的年轻人,认识了73岁的玛尔维达·封·梅森葆,她是德国人,尼采和瓦格纳的挚友,与意大利独立之父马志尼、俄国革命家赫尔岑等人有深厚的交往,据说还是第一位提名诺贝尔文学奖的女作家。用茨威格的话说,“她的一生乃是一系列英雄往事的回忆。”在长达13年的时间里,罗兰与梅森葆通信逾千封,互相给对方写了大约600封。平均每周一封,哪个人要是一周不写信,就得央求对方的原谅,他们会在分开一个小时后就开始思念,并给对方写信。通信几乎代替了谈话。因为写信太过频繁,有些时候他们是同时给对方写信并发出去。
那个时候的罗兰,正面临人生的重要抉择,他决意放弃相对稳定的教授职业,选择献身文艺创作,遇到来自父母、老师等各方面的阻力,梅森葆则是唯一的支持者。罗曼·罗兰在回忆录中写道:“在所有那些用深情卫护我生命的友人中,我想回忆一个人;在我的青年时代,她是我精神上的忠实的伴侣,我的第二个母亲:北方纯洁的‘理想主义者’,目光明澈的玛尔维达·封·梅森葆……”但我们绝不能认为,只是罗兰单方面得到了慰藉。梅森葆在信中说:“你的通信对于我是亲爱的,它使我神清气爽,而且补偿了你不在跟前时我必须度过的那许多时间。每一样影响你的、感动你的、让你思索的事情都使我十分感到兴趣;要是有一天得不到你的任何讯息,那几乎是可怜的。否则,我对你的无限柔情还有什么价值呢?我看着你的脸时感到愉快,我看见你的字时也很快活。亲爱的朋友,你对我说得愈多,把你蕴含的性灵与思想更多地传达给我,你就给我更多的益处。因为你的倾向、你的感情和你智力上的兴味跟我内心的一切全都吻合。”(1890年9月16日《书信录》P80)
翻开尘封的日记本,2002年下半年,正值大三上学期。其中十一月(阴历)的那本日记扉页,记着罗兰的一句话,正是写给梅森葆的:“孤独及孤独的观念是十分有害的,尤其当一个人在内心只听到号召他的理想之声的时候。”这是我当年记日记的惯常做法,就是在日记本扉页记下那个阶段最能触动我的文字。12月28日,元旦前三天,从深夜十一点到凌晨两点,我一直在读《罗曼·罗兰与梅森葆书信录》,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那时才知灵魂之间的交流竟能如此高贵,令人着迷。当天的日记写道:“我深深地被他们的友谊打动了,罗兰的热情、诚实,梅森葆的温柔、体贴。他们比母子更像母子,比恋人更像恋人,他们的亲密关系超越了母子与恋人。这才是真正的友谊,平凡而又伟大的真情。”
时至今我还能真切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午夜时分,万籁俱寂,我独自坐在书桌旁,台灯被压得很低,书的印刷质量一般,勉强能看清字迹。我对信中提到的音乐、艺术、雕像等兴趣不大,很多人名、地名也不熟悉,但对两个灵魂之间敞开心扉的对话十分神往。同时我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孤独。我在日记中大段地抄录两人的书信。比如这段:罗兰在写给梅森葆的信中说:“我是一个可怕到极点的理想主义者,要我表达自己思想中的秘密是有些困难的,……我永远接近那些不在我眼前的人,对眼前的人们却比较疏远。因为他们的外表很少反映性灵,却大都是横亘在他们和我的性灵之间的纱幕。所以必不可免的,我在社交场所保持缄默而在通信中尽情倾诉。当我写作时,我只看到思想。当我说话时(没有热情或兴奋的谈话),就看到把我关出而把别人圈进的人间的围墙。”(1890年8月1日《书信录》P39)罗兰对各种赴宴和应酬感到厌烦,“我愈逃避人群愈能找到真正的生命,愈跟别人在一起愈感到孤单。”(1891年1月3日《书信录》P132)
《书信录》P39、P49
20岁的我是多么敏感呵。自认为读了一点书,还算有点主见,这是我仅有的优越感,除此之外几乎全是自卑。但就这点思想,却让自己有时感到自负起来。那个时候的我,时常给远方的同学、朋友写长长的信,但对自己身边的人往往保持缄默。这些信有的发出了,有的写好就被烧毁了。我总是把心中所想写在日记里,写进读书笔记里,写给远方的人,就是不向身边的朋友吐露心声。不,那个时候的我,身边没有可以深度交流的朋友。你能想象得到,当我读到罗兰的这些话时,内心深处该是产生了多大的共鸣。
毕业后,我还是喜欢写邮件给远方的朋友,十年间写了足足上百封,平均每月一封,有的长达万字以上。我的身边依然很少有朋友。这几年在妻子和二三知己的鼓动下,发表了一些文章,读者又大多在远方。一些朋友通过文章找到我,我们在微信上畅聊,仿佛故交。“请永远对我谈到你自己,这是我最关心的”,梅森葆曾这样要求罗兰,我也记在日记里。不论是写信、写邮件,还是梳理读书笔记,公开发文章,我一直秉持这个原则,就是尽可能做到真诚地谈论自己,谈读书心得,谈所思所想,谈所感所悟。我像罗兰一样,“社交场所保持缄默而在通信中尽情倾诉”,我在读书写作时感到充实,其他时间就感到空虚。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现在。
自从决定独自回西政时起,一些正在读的书也看不下去了,哪怕成了黄侃所痛骂的“杀书头”,也不想再翻。比如,和家人看了《我的阿勒泰》后,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宁静平和,就买了李娟的八九本书。她的文字,我蛮喜欢的,骨子里有一种淡淡的孤独感,表现手法却是幽默风趣的。有点像读王小波的杂文,还有点像看周星驰的喜剧电影。我本打算带上两本回重庆,最终还是放弃了。思来想去,只有重读罗兰与梅森葆的书信。
梅森葆认为年轻的罗兰太沉默了,建议他少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罗兰却不同意:少读或许会有好处,“可是你知道,我给自己治病是一个很不行的大夫。我嘴里有些火辣辣时,便去吃一切最烈性的香料和刺激物,使它舒适。我悲哀时,就用悲哀喂养自己。神经紧张时,我却使它更紧张。我好像只有把情感消耗到最后一滴才能保持镇静。”(1890年8月29日《书信录》P59)近年来,我也有个奇妙的阅读体验,就是在自己感到孤独郁闷时,喜欢读鲁迅、顾准,读张中晓、王小波,读里尔克、波德莱尔,感受着他们的孤独、无奈,也感受他们戴着枷锁与镣铐跳舞时的精彩。现在也喜欢读晚年的巴金,孙犁,还有“西政一人”杨景凡。我把这个体验称作“以毒攻毒”的法子,总以为是自己的独创。如今才发现,原来是窃用了罗兰的“秘方”。其实,阳明《传习录》也有类似的表述:“日间功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下药。”大意是说,觉得烦躁混乱就静坐,觉得懒看书就要去看书,也是一种对症下药。
在次日的回信中,梅森葆认为罗兰的摄生术并不高明,劝他替自己开一张稍微不同的药方:“我并不责备你,不过我从心里恳求你,不要使你的神经过分紧张,不要用悲哀喂养自己,不要把你的情感消耗到最后一滴来使它们镇静。不,亲爱的朋友,这不能算大丈夫,你有更好的办法:使你的苦难升华到积极的诗的境域,在那里它自己会变成镇静而纯洁,化为力量而不是软弱。我以所有的热忱和对你的尊重请求你这样做。”(1890年8月30日《书信录》P60)对此,罗兰自称“有一颗倔强的灵魂”,他坚持了自己的看法:“只有我在孤独的时候,而且逼不得已时,我才奏瓦格纳的作品。那是我的摄生术的一部分:竭力消耗我的热情和精神上的苦难来减轻或抚慰它们。……贝多芬和瓦格纳都是暴君,他们想逼迫我们顺从他们奔放不羁的狂热,仿佛我们自己所有的还不够哩!——自己得到安慰的人才能安慰别人。”(1890年9月3日《书信录》P61)梅森葆则在回信中安慰罗兰道:“我真想在笼罩你灵魂的‘黑夜’中输送一些柔光!然而,唉,即使在这方面,温情也得承认无力呢。每一种真正的悲伤必须被人充分体验过才能结出果实,无论是好是坏。伟大的命运与平庸的命运之区别,主要看一个人有没有英勇的心灵。”(1890年9月5日《书信录》P62)
罗兰举贝多芬与瓦格纳的例子,似乎是在说,只有力的剩余才是力的证明。这句话出自尼采《偶像的黄昏》。作为尼采的挚友,梅森葆或许感到罗兰与尼采不是同一类人。她没有顺着罗兰的方向继续走下去,而是指出,想要充分体验真正的悲伤,就必须锻炼一颗“英勇的心灵”。我常想,勇气的有无是不能单以身体健壮和口号洪亮来判定的。只有首先让自己的内心强大起来,才能正视世间种种的不幸与苦难,才有可能向弱者伸出援助之手。只有得到过爱、心中有爱的人,才有可能把爱给予别人。我深知自己内心有充足的爱,情感触角很容易被激活,这主要得益于敦厚善良的祖父母,就像罗素和圣埃克絮佩里的童年一样。
清华大学校长罗家伦先生提倡一种强者的哲学:“强而不暴是美”。所谓强,“乃是指一个人全部的机能,品性,以及其他一切的天赋,在每一个自然的阶段,都能尽善尽美的发展,而达到笃实光辉的地步。”强者须具备最野蛮的身体,最文明的头脑,不可征服的精神三个基本条件;强者能接受生命,接受现实,接受痛苦,威严的生,正义的怒,勇敢的在危险中过生活。“他能爱,也能被爱;他能令,也能受命;他能胜利,也能失败;他能想,更能有力的想;他能做梦,更能实现他的梦。”(《我的人生观演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P31-39)我始终认为,内心脆弱的人,是不足以谈共情的。对于身边和社会上发生的一些不公事件、问题和矛盾,他会有意识地装看不见,听不到。我常建议朋友们,不要跟内心还没强大起来的人谈论太多苦难,更不要奢望能得到他的理解和支援。唯有强者懂得欣赏强者,唯有强者才会帮助弱者。遇有急难时,大可托付给真正欣赏自己的敌人,万勿相信胆小懦弱的朋友。
梅森葆在罗兰身上发现了一种生气蓬勃的精神,“所以我觉得有一种神圣的责任(同时心里也感到需要):应该尽我的一切力量在你激烈的斗争中支持你,我想看到你在这场斗争中成为征服者,一个高贵的征服者,除了对爱情的梦想之外还有别的抱负。爱的梦想是和这世界一样古老的。我们全都经历过;我们都得斗争,并且征服。请相信我,很少人能在实现他们的梦想时,找到他们所希望找到的。有些人尽管经历了悲痛的深渊,却还能保持他们梦想中的理想之美,也许他们是最幸福的。”(1890年9月7日《书信录》P64)在读到这最后一句时,我的心灵是震颤的。我们对罗兰关于何谓英雄主义的解读耳熟能详,却不知它的真正出处在这里:经历悲痛深渊后保持梦想中的理想之美。罗兰对古典英雄的推崇,写出《名人传》、《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样的传世之作,无疑是与梅森葆分不开的。不管外部环境多么恶劣,自己经历多少苦难,但凡还有做事的能力,有一分热发一分光,理想主义永远都是有价值的,哪怕是一息尚存,哪怕只是头脑还能思考,即便是幻灭(醒悟)以后的彷徨,娜拉出走以后的无助,仍是理想主义者最后的倔强。
西政的图书馆及周边照片,拍摄于2024年10月5日
此时此刻,我坐在图书馆旁边的石凳上,在想,当初来西政读书求学的初衷是什么?我很早就注意区分,读书求学与学习考试是不同的,有时还存在矛盾,用于学习考试上的时间精力多了,读书的时间自然就少了。读背教材,学好专业知识,考出好成绩顺利毕业,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固然是大学生的天职,但培育通识素养,提升学习能力,锻造独立人格,追求自由真理,同样不可或缺。对漫长的人生来说,后者似更能产生绵绵不断的动力支持。在西政读书时,我对考试成绩,名次,保研这些似乎并不在意,甚至临毕业没找到工作,也不着急,还是抱着一些杂书、闲书来读。有点为读书而读书、但问耕耘莫问收获的意味,也没想过读书有什么用,就是只管读,未知的东西只管记。
二十来岁的罗兰虽然很年轻,但他并不焦虑,这一点着实难能可贵,在写给梅森葆的信中说:“一株树不会处心积虑地想到它结的果实;假如有一种树想结成灿烂的果子而耗尽心血,以致枯萎,那将是一个怪物了。它必须在愉快的和平中滋长,完全沉浸在它生命线中奔流的欢乐的脂液中。它不怎么关心所结的是什么果实,然而它将结美好的果子,假如它的种籽是美好的,它的根扎在沃土之中。心急有什么用?!”(1890年12月23日《书信录》P127)一千多年前,韩昌黎在《答李翊(yi)书》中写道:“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俗语有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胡适先生经常说一句话:“要怎么收获,先那(怎)么载。”读书也是如此。无用之用,方为大用,读书本身自有其价值,其它不过水到渠成而已。
陈寅恪先生的“士之读书治学”一段,我最早是在陆键东成名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读到的,曾反复抄录于日记和读书笔记中,又作为早晨诵读的最佳范文。后又读谢泳教授考证文章,而知寅恪先生原稿与碑铭略异,录之如下:“人类之不同于禽兽者,以其具能思想之特长。能思想矣,而不能自由焉,不能独立焉,则又何以异乎牛马而冠裳。……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对比通行版本,只在开头增添了五十个字。谢泳教授认为,细读原稿,可知结撰此文思路及情感,以思想和自由起笔,止于确立“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首尾呼应,前后贯通。“何异乎牛马”句,更具深意,就文章整体论,似更严谨。
关于读书治学与经济支撑的关系,寅恪先生“当于学问道德以外,另求谋生之地”“学问不可倚恃,道德尤不济寒”的卓识,让我极受触动,给我深切思考。富人、闲人不一定都能读书做学问,但真正能读书做好学问的前提,必然要有一定的资金支持,必须要有闲暇的时间,这两样必不可少。没有钱,别说养家糊口,自己也会饿死;没有时间,断然没有精力去读书做学问。因此,某种程度上讲,读书不过是富人、闲人的业余兴趣爱好,而学问不过是这点兴趣爱好的美好结晶。对此,寅恪先生看得透彻,所以在写给挚友傅斯年等人的信件中,多次提及自己“好利而不好名”(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三日)。尤其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大环境发生剧变,先生携家人逃难,辗转各地。养家的重担,身体的疾病,书稿的遗失,无书可读的苦闷,同时袭来,导致先生无时无刻不在为生计、旅资发愁。
无独有偶,殷海光先生从台大解职后,吃饭就成了问题。尽管有学生常常接济他,他还是多番自谋生计。这个时候就有人问他,“你是讲格调还是求出路?”他回答说,“目前当然是求出路。”朋友便说:“求出路就不能太讲格调。”(详见1967年3月8日先生致张灏的信,《殷海光书信集》,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版P198)读书至此,令人不禁心生酸楚。写过《劝君免谈陈寅恪》的易中天先生,可以拒绝一次二十万酬劳的演讲。能够专心做自己喜欢的研究,不缺钱是他的底气。戴建业先生的妻子病重期间,一盒药五万,这时候还谈什么文人风骨呢?酸甜苦辣咸,参差百态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同样是读陈寅恪,二十年前在西政校园,读到的是一代史学大师的望尘莫及,二十年后在世俗人间,读到的更多是一个现实中的人,如何恰当处理好读书与家庭、工作与事业之间的关系。究竟是先前读的太片面,还是自己已然成长了呢?
一直以来,我将读过的经典,以及写出这些传世著作的人,视为灵魂伴侣和精神导师,在校园那会,我甚至排斥面对面的交流,很少向老师、同学请教,除同乡周计伟兄、同学王欣、陈水明等数人外,也没有什么志同道合的朋友。只有在阅读中,我是充实的,不只在收获知识层面,更让我感到人生的意义。
这是殷先生1967年写给学生张灏(2022年去世,代表作有《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信中的话,让我想起二十年前的西政校园,西政也被誉为法学界的“西南联大”和“黄埔军校”。直到现在,一些校友仍习惯称母校为“西南”,而不是西政。记得晚自习过后,校园林荫道上,经常可以见到一群学生围着老师发问,一副不得到答案不让走的样子,还有三三两两的同学,围绕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哪个更高明,施特劳斯对马基雅维利的解读是否准确等争得面红耳赤。当年“西南法学论坛”最主要的规则之一,就是“不得相互吹捧”,以致每次讲座都火药味十足,也并不影响评讲老师之间的融洽关系。那些曾经让我们热血沸腾的唇枪舌战,而今安在哉?让我们再来读一读《声音与言论:“西南法学论坛”学术论辩录》(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这部演讲集,感受一下当时的思辩氛围吧。
我喜欢写信,也喜欢读书信,感到比日记更加可信而有情感。我曾反复阅读《殷海光林毓生书信录》,把它当成指点学海迷津的向导。当一个人的精神世界达到某种高度时,他就注定是孤独的,寂寞的,也就特别渴望与同路人进行灵魂的交流,就是寻找精神伴侣。马克思与恩格斯,革命友谊伴随终生,罗兰视梅森葆夫人为“第二个母亲”,歌德与席勒惺惺相惜。鲁迅赠瞿秋白:“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不论年龄,性别,国籍,甚至信仰,都无所谓,灵魂接近就足够了。此种人生境界,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殷海光先生是三五好友讨论最多的学者之一,主要谈及他的经典名著《逻辑新引》,一致认为对于矫正当下只有立场、没有逻辑常识的社会病症,颇有意义。我则常常感悟先生的寂寞。
书生处此寂天寞地之中,众醉而独醒,内心常有一阵一阵莫可名状之悽寒。寂寞之长途旅人,甚愿见路边之烟火人家,灵魂有个慰藉的小茶店。喝口热茶,暖暖心头,打起精神,从新走上征程,或可发现一个新境界于迷茫之外也。”
——《书信集》P71
——《书信集》P266
——《殷海光林毓生书信录》,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版P142
——(《书信集》P197)
这几段话,常于深夜中读之再三,悲凉莫名。
殷先生究竟在思考什么呢?我们无法确切知晓,但从先生自己的言谈中,可以推测一二。1967年或1968年,殷先生在写给朱一鸣的信中说:“午夜梦回,苦思焦虑的,就是故土故人,大地山河,七亿同胞的和平、生命、幸福的问题。我虽深陷困逆,对这些问题未尝一日去怀。”(《书信集》P30)这就是心系天下、胸怀大爱的殷海光。正是殷先生的话,让我感到,寻找同路人应当成为一项非常紧要的事。但漆黑一团的深夜之中,怎样才能找到同路人呢?最好的办法就是点亮自己。点亮自己,不是要看清脚下的路,而是给同路人一个信号,让同路人看到自己,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同类。或许,他们就会向着自己而来。这就是当初决定发表一些文字的初衷。
我在胡家院高层楼前的旱桥边伫立良久,这是景凡先生生前经常“晒太阳”的地方。我不止一次向知己朋友说,近年来,持续给我光的温暖,成为我人生指路明灯的,是母校的景凡先生。自2018年以来,我已先后写过《有的人死后方生:暮年杨景凡的精神救赎》、《景凡先生:愿做一根能思想的苇草》、《薪尽火传:我与三部<景凡文存>背后的故事》(超链接点击标题可查看全文)等文章,约有五万字。和历史上以及现在许多大人物相比,景凡先生的职务并不高,也没什么丰功伟绩,但正是在他身上,让我感受到了思想的伟力,真理的价值,人格的独立与不屈。他在晚年突出重围,终于活出了一个自我。我虽无缘当面聆听先生的教诲,但景凡先生是距离我最近的哲人,西政是我们的交集所在,以王人博、卢云豹等为代表的西政教师就是先生的精神传承者,这让我在读先生文字时,别有一种精神上的高傲:这是我们西政的老师,他身上凝聚着我们西政的精神。每当想到这,都给我很大的激励。
前不久,成都的侯洪涛师兄来郑州,我转赠他一本上海王竞可师弟翻印的《明月松间照——纪念杨景凡诞辰一百周年文集》,并在书的扉页,写了这样两句话:“景凡先生乃开创‘西政精神’之先驱者。发扬光大景凡先生之精神,实为我西政学子义不容辞的事业。”作为西政学子,相信每个人心中都有独属于自己的西政家园,都有一些直达灵魂深处的精神导师,也有对何谓“西政精神”的独特解读。但不论如何,“西政精神”的广为人知,与“新三届”及八十年代校友在各行业领域纷纷成为领军人物密切关联,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景凡先生起到的“开风气之先”作用应当被永远铭记。夏勇先生在《夜读杨老》一文中,曾对“西政现象”引发的所谓“七八级神话”进行过深刻解读,他说,“与其说‘新三届’优秀,莫如说那个年代的教师优秀。那时的西政,有一个古道热肠、充满仁爱精神的伟大教师群体。他们没有多少高深的思想理论和时髦的教学方法,但他们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夙夜在公,克服种种困难,使教材、教学走在全国前列。他们追求真理、好学尚思、刚直坦诚,堂上堂下都敢讲真话实话。他们克己为仁、与人为善、爱生如子,把学生当宝贝,想方设法为学生好,尊重、爱护学生,用联合国教育公约里的时髦话讲,就是以学生为中心、以学生为本,促进受教育者的人格尊严和自由发展。他们说起话来,或许不像当下的教育名家们那么振振有辞、头头是道,但几乎每个学生想起他们,内心深处都藏有几个温馨动人、终生难忘的故事。”信哉斯言。“新三届”学生的优秀,是后来经过实践检验才显现的,需要一个时间过程,而那个年代教师的优秀,则是当时大家就公认的实际情况,没有那些优秀教师打下的坚实基础,谈何“七八级神话”与“西政精神”?此刻,我站立在景凡先生曾站立的地方,感悟钱穆先生“稳握枢机,来斡旋那气运”的论断,发愿为弘扬景凡先生之精神贡献绵薄之力。我们还有一些事情可以做。
毕业二十年,我一个人回到了老西政。其实,这个“老”字完全可以去掉,在很多人心里,提起西政,就是歌乐山下、烈士墓旁那个面积不大的沙坪坝校园,此外别无分店。这次回来,事先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想独自在校园走走逛逛。我不能确信,时过二十年,再回母校来寻求精神上的慰藉,是渴望邂逅甜蜜的回忆,还是对现实生活无奈的挣脱。现在看,出行万里,归来依旧少年,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如今独自走在西政校园,“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宋·章良能《小重山》)同学兼老乡羽戈有本书,叫《少年游》,文字典雅质朴、英气逼人,我很喜欢,但写不出来。还有《酒罢问君三语》、《不为什么而读书》、《岂有文章觉天下》、《激进之踵》、《知识与国运》等,他的书只要一出版,我就买来读,厘清许多事实真相,启发良多。“平生风义兼师友”,这么说,羽戈也是我精神上的引路人。
十多年来,我因工作缘故,接触的人性阴暗丑陋面实在太多,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蝇营狗苟、贪赃枉法,台上是人、台下变鬼,种种肮脏龌蹉之事,可谓屡见不鲜。中国的“酱缸文化”根深蒂固,出淤泥而不染的少之又少,人都不是铁打的,更不能天然地免疫。曾文正说,“人之气质,由于天生,本难改变,唯读书则可变化气质、变换骨相。”我只有靠读书来洗涤自己,通过与先贤们交流对话,感悟灵魂的高贵,清除一些污染,纯净自己的灵魂。
陈行甲先生曾对我说,他有个在办案一线工作的小兄弟,有空时很喜欢找他闲聊,说和他聊天可以起到“洗肺”的作用,因为平常接触了太多官场和社会丑态,整个人都感觉灰暗,连“心肺”也被污染了。我说,孟子善养“浩然之气”,阳明修得“此心光明”,我把读书、思考与写作当成是“静心养气”,就是给自己保留一片天地,相对纯洁、干净,就像是忙了一天,总得歇歇脚,读书就是我可以安心歇脚的领地。为了不让我的灵魂变得肮脏,不让我的面目变得狰狞,不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我得有一定的时间读书,这是我退无可退,一口气不来、安身立命的所在。
当年轻的罗兰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为自己究竟当何去何从而彷徨时,梅森葆忍受着“坏顾问”的责备与毁谤,以及“过于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误解,给了罗兰最为坚定的支持:“让他们责骂我吧,我却知道你现在没有也永远不会有比我更无私的朋友,这就给了我最可靠的保障。”她给罗兰的建议明确而独特:“倘若你是另一个人,我将对你说:‘选择众人走的大道吧’,但既然你是这样一个人,我就得说:‘走那条需要开辟的小径吧,这是崎岖的、使人疲劳的,但只有它引向高峰’。”(1891年4月24日《书信录》P164)罗兰则在25岁生日当天,摘录贝多芬的话予以回应:“但愿我勇敢吧!不管身体多么软弱,我的精神将战胜!就在这一年中,整个人必须在我内心发扬。”(1891年1月29日《书信录》P137)我深知自己已不再年轻,但只要头脑还能接受新知,就要不惜以今日之我非难昨日之我。景凡先生在八十多岁的年纪,还每天读书吸收新思想,这种身体力行才是对后学最大的激励。或许,追求自由与真理的过程,从来都是充满荆棘坎坷,时而凶险异常,时而厄运连连,即便是耗尽一生心力,也未必能收获满满,但只要“此身”存在一天,坚守到最后一刻,这个“沉重的肉身”就会得到升华。
殷海光先生长期受到打压迫害,被解职,被软禁,被限制发声,终至于罹患胃癌在50岁时心有不甘辞世,但他从未向极权势力低下高贵的头颅。在写给学生的信中,他说:“一切狂风都吹不散我心头的那点追求自由的理想和肯定的人理价值。正因这样,我不仅变成一个生活的孤岛,而且是一个价值的孤岛,以及一个感情的孤岛。虽然如此,我又自认为是冰山上的一枝小蜡烛,它挣扎着要在浓雾中发出一点微光,免得触了礁,免得乘客们同归于尽。”(《书信集》P197)殷先生十分清楚自己“是难得受大众欢迎的”,也知道这是他“在现实里遭遇困窘的基本根源”,但他依旧坚守这份勇气和顽强,虽千万人吾往矣。
2024年10月5日,作者在西政拍摄校区图片
一个人徘徊在西政校园,我的思绪飘的太远了。手机电话响个不停,和同学们约定的见面时间到了,只能就此打住。我渴望回到那个心中的精神家园,并致敬那些走入我生命深处的灵魂导师们。
子聿 2024年10月定稿于西政沙坪坝校园
【奥地利】 赖内·马利亚·里尔克,北岛译
主呵,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
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
让风吹过牧场。
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
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
催它们成熟,把
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
【美】罗伯特·弗罗斯特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
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
但我却选了另外一条路,
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
显得更诱人、更美丽;
虽然在这条小路上,
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迹。
那天清晨落叶满地,
两条路都未经脚印污染。
呵,留下一条路等改日再见!
但我知道路径延绵无尽头,
恐怕我难以再回返。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
我将轻声叹息把往事回顾: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选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感谢班长冯洲域、室友邓伟云、谭翔文的全程陪伴和周到安排,感谢同学崔杰、张颖、张羚、胡音的拨冗相见,感谢其他同学的关心问候。5日晚上,蒙蒙细雨中,我们四人漫步在嘉陵江畔,遥望洪崖洞、朝天门,在两江交汇处欣赏山城夜景,畅叙同学友情和各自家常,久久不愿分别。别离是首歌,或许正因为有别离,相聚才更加值得期待。子聿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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