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津桥 东津渡》之(48)起西风哉……
文化
2024-11-02 09:31
江苏
“姑姑,啥声音?又细又尖的,听了牙齿酸,吃粥呒法嚼老卜干。”“还勿是前两日装的电盒子,捉冷次叫起来,亦吓我一跳。大清老早的,比外头的阿黄和西横头的猪猡还济糟,呒完呒了的,我拿开关拉脱了。”“为啥勿听见猪猡猡嫑命的叫?革命节日吃素勿吃荤了?”往日这个时候,阿玉总在西津里隐隐传来的猪叫声中醒来的。今天没听到,反觉不习惯,缺了点什么。六姑想说,昨晚阿玉㦌睡后,西边的猪叫声先强后弱,足足反复了十五趟。三个多时辰,她往罐中丢了十五颗豆子,爬上爬下的,一夜合不上眼,想想猪舍“勿接生”的两光头,也在甩开膀子大干,一样不能躺平,心里平和了些,慢慢地合了眼,人慢慢的飘了起来,飘往南边、快到浙江上空的时候,一声尖刺长音划破云羽,身体跌落惊醒了她。“只怕素的勿吃,反倒红口白牙的吃大荤呢。”六姑说着,招呼黄狗:“阿黄,前头走。”天还没有亮,东津湖夜黑欺心、趁着曙色熹微前的暗幕,拿大团大团的雾气,扯棉絮一样的往堤上掀。近岸腥雾浅浅,湿面的贴凉,脸上“窸窸窣窣”有如虫蚁爬动。阿黄一会趋前一会落后的,待走上北去的湖堤,捉摸准了方向,才嗅嗅闻闻的头里走,途中遇着粗大的柳树,翘一条后腿沥几滴尿,主人走近了,往前急蹿几步。阿玉走在黄狗的后面,垫底的是六姑,她对阿玉说:“放心走,我勒后头。”匍伏堤岸的矮草,满头水滢滢的醒珠,阿玉蒲草鞋中的脚趾感到了凉意。前方的紧雾里似有喁喁语声,还有干咳声,黄狗叫了一声蹿进浓处,不一会传来“呜呜”的低哼声。“哎……黑小佬呀?这么早挑蒲心菜了?”六姑大声答话。“他哪里是来挑蒲心菜的?怕落水鬼拿我拖到湖里去,呒不人畀他烧饭吃”。半堤下,吴水妹“哇啦啦”的说话。阿玉听了吴水妹的话,脚步顿了一下。黑小佬口气有点粗了:“你个女人亦‘勿接生’的,喉咙三板响,比芦苇荡里野鸭连连的嘴还硬,还人来疯,起劲点啥?你亦勿比阿玉的胆量大几化,墨墨黑的,一家头敢下蒲草田?湖里向真要伸出一只毛毛手,喊救命亦来勿及的哇。”“毛毛手抓去倒好哉,省得你的黑手掐得我身上起青胖块。”“我啥辰光掐你了?喉咙稍微响一点,抱了儿子回转旺米村告状,好勒北面的朆做啥大官,只出了个豆腐西施豆腐郎。”“你家两代当官啥稀奇?为啥勿同茶酒楼一样,门口石柱绑根长毛竹,热里挂块布扯旗、夜头宕盏灯照耀?大概呒不面孔吧?两个黑当官的,呒不卖豆腐的吃肉多。”六姑笑起来了:“你们俩一来一去的,假的吵成真的了,不过,这样吵吵亦好,呒不讲张声音,困思懵懂堤上走,踏豁边的。”“六姑你勿晓得,他假痴假眼陪来,还勿是寻借口一根连牢一根的吃香烟?我起早摸黑的,日里白做,夜里做勒瞎搭里,挑的蒲菜心,街上连带蒲包卖了,赚勿转他抽脱的香烟钿,他勿来倒好哉,我佮几个俦伴一道来,呒不开销,侪省的。”听着两个人的真话假吵,阿玉的蒲草鞋齐整地码湿堤,双脚轮替蘸了蘸蒲田薄薄的、仿佛漂着油花的一层水,嘴里“嗞”的一声,一下踩进了稀软的蒲田,激泠过后,淤泥中的脚底暖,浅表的脚踝凉。六姑说:“阿玉胆门小,乱的梦侪勒湖里,早先头㓦要住勒仓库西横头的两间,勿肯隑牢湖边上,就是这年有人吓她,说半夜扑通扑通响的浪头,是落水鬼冒出颗浪头爬到岸上的声音,后首来听到野鸭连连叫,也塞耳朵的。一到垂夜快,太阳还朆落山,就拿门閛上了。”阿玉身侧挂了个蒲草包,右手执微微张开的剪子,顺蒲草根的圈圈外衣向下一插,手腕儿一抬,轻脆的“啪”一声,葱指般的嫩白探出了头,二指轻轻夹进了蒲包。她笑着问道:“黑小佬,你手中的香烟值铜钿还是一节蒲菜心值铜钿?”吴水妹抢着说:“长短粗细倒是差勿多,他的一支香烟值小半碗蒲心的铜钿,我们家拨老少两张黑嘴吃穷了,书记队长白当的。”上好的蒲草遇肥泥润水,一年收成二次,初夏收割后,农人甩手不管,任其水浸泥淤,根部白如润玉的芯髓不几日便会钻出秧青小苗,弱苗遇着暖日,一日一寸的见长,待到农历八月,又一拔色青杆壮的蒲草与人齐肩,适时收割了,扎鞋匡物可大用。万物进入回水的收缩季,蒲草滞长。根部嫩心挑来食用,并不妨碍来年根系的旺盛生长。这是老天赐给近湖人家的一口不寡的饭食。黑小佬说:“啥个白当黑当的,男人嘛,一分钱一担的水要挑,一块钱一副的牌九要掐,吃脱用脱的,算勿上浪费,铜钿化脱了再赚,人让落水鬼拖进水、塞进湖泥里,再多铜钿亦豁脱,到辰光阿玉找了人家,会晓得这个道理的。”吴水妹说:“阿玉,嫑听他舌割乱盘,他黑脸抹湖泥,原本黑,硬说湖泥黑。等过了农忙,我托人畀你说个斯文人,勿吃老酒不吃香烟,亦勿去茶馆吃水拆尿赌铜钿。”“我啥辰光去茶馆吃了赌了?尽着脾气嗐说,一日到夜脱嘴落索”。黑小佬说着,站起身往来的方向走了几步,想说什么话,又想不起似的顿着,“嗞嗞”的连抽了几口香烟,手指弹烟头到渐渐泛白的水面,看着荡来荡去的烟蒂,惊声道:“哟,起西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