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路易
叛逃家庭与回归
作者:Luxuan
格勒诺布尔大学比较文学硕士,影迷,摄影迷
豆瓣:Luxuan
爱德华·路易,90后法国新生代作家,在法国当下各大读书电视节目中,我们都能看到他的身影。阅读他的系列作品——《谁杀了我的父亲》《一个女性的抗争和蜕变》,就是阅读一部法国现代家庭变更史——家庭人际关系、亲子关系的爱与恨;更是阅读一份控诉宣言——父母亲不幸的背后,有着深层的社会机制问题。
《谁杀了我的父亲》开篇,开宗明义,描画父亲的身体:一具残破程度远超其年龄的肉体。五十多岁,心脏依赖呼吸机、重型糖尿病、胆固醇过高、内脏脱出。作者盖棺定论:“你属于被政治认定早死的那类人”。紧接着,“我”跳回童年:那时父亲还掌握着至高的家庭权力,拥有健康的身体。
文本倒叙,是该作触动人心的核心要素,营造物是人非的悲伤氛围。连环的回忆,不断地运转,是闪回片段的制动机,后者不断地层层叠加,细致构建父亲人物弧光;而父亲的人物弧光,是个体化的,也是阶层群像的缩影。其中的社会学意义并不输于文本美学。
爱德华·路易
回忆中的那个作为“父亲”的个体,永远是比当下要好一些的,而当下、以及当下的未来,都将被深重地污染、蚕食、瓦解。站在50多岁时间点上的父亲,连走路都感到疲惫不堪;在“我”的童年回忆中,父亲正在劈柴;而在更年轻的年岁里,他正在喷香水、跳舞、给爱侣送花。父亲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的描述中,像一堆飘扬着的图像,图像和图像之间是无尽的时空深渊,和难以弥合的割裂感。作者的笔法将时间线一点点拉长、拆解、溯源,接着笔锋一转,将这段时空的两端以这样一句话连接,哀怨悲伤在残酷中升腾:
“我问她:‘爸爸也跳过舞?’——你的身体曾有可能做过如此自由、如此美丽,与你的男性气概强迫症如此不相容的事,这让我明白,或许你,某一天,曾经是另一个人。”
毫无疑问,父亲对儿子和妻子的爱,都有着重大的缺陷。阶层环境灌输给他的价值观追求男子气概:男孩爱读书爱艺术,是反男子气概的。因此,当“我”在圣诞夜模仿Aqua女主唱表演时,掀起了一场父子的相互伤害。而这场表演,是“我”多年后确认自己性向的一场预演。但同时,父亲的爱,又有足够的力量去戳破这些被灌输的理念:为儿子购买泰坦尼克号的碟片——那些不够男子气概的礼物;完全杜绝家庭暴力——自己年幼时所遭受的恐怖。这份对家庭的感情,是一曲时而悦耳时而走调的歌,且从未唱出口;是一团混沌;是善意和恶意的混杂。爱中混杂着恶意,是一件多么真实的事。
纪录片《Edouard Louis, Ou la transformation》(2022)中的爱德华·路易
迪迪埃·埃里蓬——爱德华·路易的老师、法国社会学家,曾在其代表作《回归故里》中,将家庭暴力的毁灭性与心理学词汇“原初场景”带来的创伤相提并论。另一方面,他认为暴力的形象具有疫苗的功效:
“这是一个自我认知的过程,通过那个我们将要成为的人传递给我们的形象,我们意识到自己是谁,自己将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它让我内心萌生了一种顽固的意念,即与那个属于我的未来相对抗”。
当然,迪迪埃本人萌生的是叛离原生阶层的意念,“我”的父亲则是终结家庭暴力——这种极易通过代际遗传的“病毒”。暴力仅是众多问题中的一个,另一种显著的“遗传病”,便是拒绝知识,过早中断学业:出于贫穷、社会惯性。父亲未能幸免,他需要面对如父辈一样的生活与重负,沉重、冗长、枯燥。
父亲的生活几乎是一无所得。正如叙述者所述:
“我感觉你的存在(existence)是一种你无法自主且恰恰与你对立的否定式存在。你没有钱,你没能上学,你没能游历,你没能实现你的梦想。讲述你人生的言语里几乎只有否定。”
“我”与父亲强烈共情,连带着瞥见先辈相似的人生轮廓,那些可悲的灰暗的影子;我对社会机制导致的固化充满愤怒。当然,这是一本小说,而非一本社会学著作。不同于迪迪埃的智性论述,路易将自己的看法用文学包裹起来。但这不代表,他的叙述没有犀利的锋芒。这种锋芒来自于他的文风,正如他自述:
“人们对我说文学决不应像政治宣言,而我磨快我的每个句子就像磨快刀刃。”
短小精悍、一针见血。以格言式、论断式的句子,来揭示。
纪录片《Edouard Louis, Ou la transformation》(2022)中的爱德华·路易
在小说的第三章,叙述者回忆起父亲身体的转折,这也是他命运的转折、一头栽倒的起点。他如何在工厂砸坏了背,他如何在法国低保机制的变动和不合理中,被迫接受需要弯腰8小时的清洁工工作,他每个月又是如何被新的制度剥夺5欧元——2天的饭钱。以及那些药物报销的细则变化充满致命的危险。列举所有相关条款、点名颁发条款的总统名,“我”确认到:
“你的身体史就是这些相继毁了你的人名的历史。你的身体史控诉政治史。”
《一个女性的抗争和蜕变》是家庭的另一个面向。母亲,是家庭图景中另一个重要版块。
作家记述了母亲在这个法国底层家庭中的生活。作者描述她的母亲多么渴望去度假,为了申请政府的度假补助金,她来回奔波,处理所需的材料。这一段的描述,令人想起杜拉斯在《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中的母亲:为了拯救那块盐碱地,为了拯救自己绝望的心,她突发奇想抵押吊脚楼,来购买红树原木搭建堤坝,抵挡太平洋的潮水。生活的贫困,与生命力的涌动,还有痴心妄想般的渴望,是如此的相似。母亲,坚韧的侧影,追求快乐的心,被忧伤覆盖,在晦暗中闪烁。
插图由 Julie BenBassat 绘制
作家从母亲年轻时的一张照片谈起。这照片属于遥远的二十岁。和父亲埋葬过去的自己不同,照片中的母亲与当下的她之间,有一根极有韧性的纽带连结着。现实一直在磨损着这根纽带,威胁着母亲的自我:赤贫、枯燥的主妇生活、丈夫粗野的爱与压制、还有厌女的玩笑话。
通过这些磨难,作者再次展示了《谁杀了我的父亲》探讨的社会结构性问题:底层阶级过早中断学业的普遍化。迪迪埃曾在书中细述,对一个好学的底层少年来说,读书——阶级跃升的唯一途径,走起来有多么的艰辛和孤立无援。母亲16岁的意外怀孕是一个关卡,将她的学业、未来挡住,或者,切碎。母亲,一个和她遇到的第二个男人重组家庭又生下三个孩子的女人。她的人生像极了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子》中,假想出的莎士比亚妹妹的人生境遇。总结起来,那就是:一个聪慧的女人,被那些负面的际遇绕昏了头,提早地、草率地进入了家庭生活,并被套了进去。另一方面,磨难也揭示了独属于女性的困境:一个纯粹的牺牲品,生存空间被父权严重压缩。作者这样写道:
“不去上学的日子,早上,我看着她出门去杂货店买菜,回家,准备午餐,盛上午餐,清餐桌,洗餐具,打扫屋子,熨烫衣服,整理孩子们的床铺,下午准备好晚餐,等我爸,给我们盛上晚餐,餐后清理餐桌,洗晚上的餐具。”
纪录片《Edouard Louis, Ou la transformation》(2022)中展示的爱德华·路易童年时的照片
在牢笼般的家庭生活中,母亲总在想着法子逃离,或者至少透透气。她与丈夫不同。她想要希望,不想要忍耐。她的逃离,像一个小小的公路小说:遇到一些人,寻找拯救因子。作者将这些细碎零散的生活材料,提炼成社会观察。母亲结交高一个阶层的朋友,与对方有过甜蜜的闺蜜情谊。但最终这段友情走向终结:家里的用餐习惯和吃相、那台常打开的电视,都令来自另一个阶层的闺蜜感到窒息。这段故事的落脚点在于:“阶级之间几乎不可能有交流。”个体的努力,无法撼动铁般的规律。
如果“我”与父亲之间的关系,隔着一片巨大的空白。如果这份血亲关系的症结在于男性气概和非异性恋之间的互斥。那么“我”与母亲,有着天然的亲密。这份亲密,将接受阶级背离的挑战:母亲曾在前闺蜜那里体验到的背弃,在儿子的身上重演。挑战的开端,是词语之间的博弈:“我”开始使用文雅标准的法语,并对母亲的习惯用语产生鄙视和羞耻感。接着,是对医疗的认知差别:母亲认为感到一点不适就需要医生,是“我”布尔乔亚的做派之一。词语、对疼痛的忍受力,成为母子之间互相攻击的阶级武器:
“社会距离把我们整个关系都污染了,在你眼里我完全成了阶级攻击的工具,这种状态差点害死了我。”
爱德华·路易
作者敏锐地意识到,“知识”具有阶级性:它可以重塑一个人的自我,可以令其突破原有的生活圈层;于是它可以割裂个体与其原生家庭的紧密关系,它可以制造冲突和对立。正如电视在书中具有的阶级属性,以及它在母亲生活中消失的微妙暗示:母亲关掉以往天天打开仿佛永无关闭之日的电视,买起爱情小说,汲取布尔乔亚式生活中令她愉悦的营养。
或许是因为“我”自身出众的细腻。在“我”那些细腻的褶皱中,产生了微妙的阴翳。阴翳将化作伤人的刺,刺向同样细腻的母亲。面对母亲那些在苦难中的勉强作乐,“我”会徒生恶意,打断她那勉强升起的快意,因为“我”认为那是虚假的。这当然是一种少年叛逆,一种稚嫩的伤害,但不意味没有揭示意义。只有母亲真的摆脱了这个囚禁她近20年之久的家庭的牢笼,与新结识的伴侣前往巴黎,过真正符合她脾性的日子,“我”才停止了揭穿假面,“我”才真的为她高兴。
《谁杀了我的父亲》与《一个女性的抗争和蜕变》,有着浓烈的感性力量,同时也不乏深层次的理性思考,有着极强的批判意识,和左翼政治倾向。两本小说的结尾,都以“我”与父母的情感再连结收尾,“我”因这番回溯、探究而找回了失落已久的爱。但这不代表遗忘所有的伤痛,它们只是需要找到真正的债主。
班宇写序,西川作词,中国音乐人卷起来了
这场世纪大停电,不能被忘记
在美国,我为真正的穷人写作
就算闭上眼睛听,我也能给《异形》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