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世纪大停电,不能被忘记

文摘   2024-09-09 16:17   北京  


《世纪大停电》

本能实业的纪实与幻想



作者:Roshcha

乐评写作者


2017年,日本著名动画监督渡边信一郎应好莱坞名导丹尼斯·维伦纽瓦之邀为《银翼杀手2049》拍摄前传动画短片《2022大停电》,两年后,新冠疫情在全球蔓延,人类社会也历经了一场“大停电”。2023年8月4日,本能实业发行成立以来第一张专辑《世纪大停电》,专辑既是对疫情三年这段时间的总结,也是创作者对这段记忆散碎但珍贵的思考,听完专辑不难发现,本能实业已经放弃用朋克音乐的方式呈现自己的作品,转而用一种更加成熟和轻盈的创作思路,它或许不再直给,也没有年轻气盛时那种攥紧拳头怒目而视的态度,却依然直面问题的表象和根源,甚至更加深入、更有批判的力度,这张专辑呈现了一种当代年轻人对严肃宏大叙事和荒诞现实的蔑视和抵抗,尽管这种抵抗非常微弱,却依然值得赞扬。从这张专辑的成色不难看出,博凯是他们这代音乐人里面词曲创作能力最出色的创作者之一。



博凯有一辆摩托车,他经常骑着这辆摩托车到处演出和旅行,我们或许不难想象当他骑上这辆摩托踏上旅途时的欢欣和喜悦,这首旋律明快的《21世纪骑兵之歌》背后却隐藏着创作者略微忧伤的思考和表达,这是三年“大停电”时期真实生活碎片的呈现,经历过隔离的朋友或许对“我穿梭在钢铁密林之间 后备箱除了食物还有明天”、“分配果实的将军 脸上没有一点点表情”、“喂不饱的世界”这些歌词表露的信息不言自明。


骑行中的博凯,图片来源网络


副歌中的几句歌词也值得一提,“灭亡吧 玉米和机器!灭亡吧 高高在上的你!灭亡吧 喂不饱的世界!灭亡吧 我的感情!”让人不免想到经历过大饥荒的赫鲁晓夫在主政苏联后,推行了减轻农民负担、大力发展机械和种植玉米等一系列提高农民生产积极性的农业政策,然而好景不长,几年后访美归来的赫鲁晓夫惊叹于美国农业的发达,认为这一切的根源在于玉米的高产,回国后赫老板在没有经过科学论证的情况下开始要求整个苏联疯狂种植玉米,也因此被苏联人民亲切地称为“玉米狂魔”。一时间,苏联全境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不分气温高低,雨水多寡,土壤肥瘠,到处都开垦起了玉米地。乌克兰甚至专门成立了一个专供玉米的机构,农业部还创办了刊名《玉米》的杂志。


在赫鲁晓夫的积极推动下,1955年全苏联播种面积不过1000万公顷,截止到1962年已经达到3700万公顷。可惜这番热火朝天的种植热潮,没多久就被西伯利亚的寒流彻底浇灭了,赫鲁晓夫推行的一系列农业政策最终以失败告终。就像当时的人们难以理解占全世界黑土地三成多的乌克兰为什么会有数以百万计的人被活活饿死一样,经历过疫情的人们也难以想象在物质条件极大丰富的21世纪中国,居然还有人会在大城市忍饥挨饿,思想价值的崩塌可能只需要挨几顿饿,但生活秩序的重建却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


赫鲁晓夫


去年四月份的时候,博凯在自己的公众号发布了这首《土耳其灯》,与此同时,也写明了自己创作这首歌的一些原因,在租下工作室安心投身创作之后,在工作室陪伴博凯的大多数时候都是这盏土耳其灯。“当不被允许 发出错误的声音 在这个漆黑的夜里 我点燃了你 在惆怅的山顶”表达了创作者苦闷的情绪,当音乐创作受到限制,这对任何的创作者来说或许都不太能高兴得起来,这盏明灯能给创作者带来慰藉和希望,那么也就理应值得被歌颂。“让我恐惧的不是一贫如洗 是被它一点一点摧毁的一颗一颗心”则是创作者内心对底层的体察和关照。



图片来自博凯的公众号:Bokai的空空Q间


什么时候暂停 这不分昼夜的酷刑 站在铁笼里 宰牛刀也想静一静 切开城市的是 一张A4标准的纸 向左转向右转 是谁在发号施令”,看到《我是一只鸡》里的这句歌词,可能很多朋友会联想到去年底的一些事件,但仔细看博凯发布的排练视频便不难发现,这首歌早在2021年就已经创作成型,因此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它可以“切开城市”,也对应了后面的“发号施令”,有趣的是这首歌创作之后发生的事件赋予了这张纸新的意义。



创作者用一只鸡的视角,将三年期间地狱般的生活描写得绘声绘色,在提出问题的同时也传达了自己内心对这种荒诞生活的抗拒。副歌“我浪费了晚风 我认为彩虹最无用 别打乱空气流动 让翅膀更加沉重 我说服自己不关心 灵魂和肉体谁便宜 我是只动物 也需要呼吸”则是这种抵抗的具体表现。“他从南天门 带来了最新的讯息 一场悲剧的导演 也在演另一场悲剧”是不是很像那些“听床师”们在网上发布的信息,最后导致的结果只能如莎士比亚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所言:“这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收场”。“八个钟工作 八个钟休息 剩下最后八个钟 我想留给自己 为自己举办个狂欢 少不了虚情假意 这里故事 很少会有结局”再一次证明博凯远超同龄人的作词能力,且这些歌词的指涉已经不再局限于那三年那些事件,而是触达了一个更加宽广和深远的社会和时空维度。



从来没有在一首歌的歌词里看到《滇东幻想症》这么多的倒装和互文,“远方太近 身边太远” 、“市场的主义 主义的市场” 、“昨天一百年就像一瞬间 今日一瞬间就像一万年”、“告诉我 时代精神是什么 跟随巨浪 她骄傲地讲 告诉我 时代精神是什么 远离巨浪 她悄悄地讲”这里再一次体现了博凯高超的文字把控能力,并且能把文本创作与音乐结合得如此巧妙,这种举重若轻的创作能力令人惊叹。“市场的主义 主义的市场 通通都将淹没于生活的海洋”让人想起马克思著作《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用以论证理论与实践关系的那句“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告诉我 时代精神是什么 跟随巨浪 她骄傲地讲 告诉我 时代精神是什么 远离巨浪 她悄悄地讲”两句歌词在这首歌里并不是连续的,而是放置在了不同的位置,跟随巨浪和远离巨浪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判断,在这里也可以看到本能实业与博凯的上一支乐队塑料之间一些隐秘的联系,在塑料第一张专辑《方便法门》中的《挂在树上》这首歌里有这样一句歌词“我是一束遥远的光 就要撞向这鲜红的高墙 在坏与更坏之间 选择最让人难忘 巨浪 巨浪 不断的增长”。“最新的通知是今夜停止幻想 禁止歌颂晚霞与夕阳 可以有一些合理的冲动 原则上不允许脱掉XX的衣裳 疾风骤雨般的爱意 也会急风骤雨般离去 人世间多少丑陋的行径 都借口爱的名义”。从历史到现实,每当有人试图用乌托邦的理念做出改造国家和社会的举措,说是要给民众带来福祉,最后给民众带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苦难和悲剧。


本能实业演出现场


专辑中《John Ле́нин》(《约翰·列宁》)这首歌早在2020年3月便已发行于博凯上一支乐队塑料的EP《A pain》中,接着2022年1月又出现在本能实业的EP《元旦》里面,只是前面两个版本都是朋克音乐,而在这里变成了手风琴、倍大提琴和吉他的组合。跟《滇东幻想症》一样,这首歌也有互文的地方,三个小节最后一句分别为“我也只有想你 我也没有想你 我也没有想你”,在本能实业《元旦》那张EP中,这三句分别是“我也没有想你 我也只有想你 我也只有想你”,而在塑料时期,这三句则分别是“我也没有想你 我也没有想你 我也没有想你”这三句话在三个时期的不同表现了创作者不同的心理状态,按照我的理解是创作者开始将对宏大理想的注意力逐渐转移到具体的人身上,这是一种人生观念和创作观念共同成长的过程。而歌名中英文的约翰加上俄文的列宁共同组成的约翰·列宁显然是指约翰·列侬和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



图源@本能實業微博


这是一首情歌,在这首《假若你想给我写一封信》中饱含一股离别的愁绪,从“关于山那边的情况 是否和山这边一样 你是否还会追随 他 笨拙的主张”这几句歌词中便不难看。“什么时候 你才能有冠军般的从容 你不再是 深夜纺织 PPT 的女工”则有向对方表达美好寄望的心情。“学习学习 马王刘李 空气中传来的指示 关于灵活就业的问题 这个世界会好吗 答案早就在你心中发芽 唱情歌吧 去做旷野上孤傲的野花 高尚的喉咙 总是发出高尚的声音 去北方吧 那里有广阔天和地 在唯一的城市 留下你唯一的痕迹 这就是我 提前准备好的回音”这部分歌词里既有对此在现实的批判,也有对对方的期待和自身境遇的自省,情感真挚而动人。



在本能实业之前发行的EP中,《象》的开头的吉他solo在这张专辑的这首歌里被拿掉,并且加入了手风琴和长笛,让这首歌听起来情绪更加欢快和饱满。这首歌的创作初衷显而易见是源于一则新闻。2020年3月,一群野象离开了西双版纳的生活地勐养保护区,一路北上到普洱市区县活动,12月进入墨江县,成为首次造访墨江的象群,并在途中生下一头象宝宝。添加了新成员后象群继续北上,于次年4月迁徙至玉溪市元江县,停留约一个月后,5月16日继续迁徙,八天后抵达峨山县。2021年5月24日,象群迁徙到玉溪市峨山县大维堵村一带,5月31日象群抵达玉溪市红塔区,6月2日进入昆明市晋宁区,随后向西南进入玉溪市易门县并于6月中下旬慢慢向南迁移,并最终于8月初全部回到栖息地。



无人机拍摄的“断鼻家族”迁移途中睡觉照片


进入昆明市辖区后,“断鼻家族”成为顶流网红,“大象到哪儿了”成为网友们每日关心的话题,云南甚至早早成立省级指挥部,检测象群位置,预判迁移路线,提前投食引导,并运用大型机械拦截封堵以避免人象冲突,尽管如此,象群的迁移路线仍然难以捉摸,且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在大象们迁移的这段时间(2021年1月-7月)里,武汉、大连、哈尔滨、长沙、南京、杭州、福州、郑州、北京相继进入关闭状态,人们在疫情时代之下服从于过度理性行为与大象们毫无章法地迁移形成鲜明对比,“断鼻家族”在彩云之南的“漫游”让身处疫情中的网友们羡慕不已。“这是一场不完美的闪避 我羡慕你出走的距离”、“让我衰老的沙发 是我腐朽的办法”、“我爱看你 模仿前人的轨迹 把世界当作一张纸 要刻划出你的痕迹”均是身处疫情时代的创作者在看到大象迁移新闻时内心真情实感的投射,在这首歌里创作者将象群的迁移视作一场英雄主义般的壮举。的确,“断鼻家族”这么长时间的向北迁移背后,是近40年适宜亚洲象生存的栖息地因为人类经济活动减少了40%的惊人事实,象群此次往人口稠密地区迁移更像是一种向人类无声的抗议。


西双版纳地区野生亚洲象种群迁徙地图


在本能实业同名的DEMO里,这首《朗姆计划》虽然没有加入手风琴元素,却已经可以明显看出博凯想要从朋克音乐转变、把歌曲速度降下来的创作变化。《朗姆计划》的名字让人想到丹麦电影《酒精计划》,这首歌的精神内核跟那部电影有相通之处。比如这几句歌词“阴云密布 白昼也不见阳光 拒绝清醒 每个夜晚都需要夸张 滚滚红尘 淹没了迷途的羔羊 当明天来临 我才是世界的表象”就跟电影结局男主角马丁主动拥抱酒精的选择非常契合。最后一句“当明天来临 我才是世界的表象”显然取自叔本华那本哲学名著《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博凯,图源@本能實業微博


如果要挑一首这张专辑里最喜欢的,那无疑是这首《海鸥舞曲》,无论是它的作词还是编曲都几乎完美无瑕,博凯的想象力令人惊叹,“新世界 太新 旧世界 太旧”这类倒装句式我们在这张专辑里已不鲜见,“盘旋在 滇缅大道 俯瞰 万千宇宙 追逐着 下一座高峰 跳入英雄河流”这里明显是从海鸥的视角来展开,盘旋、俯瞰、追逐、跳入,四个动词接续大道、宇宙、高峰、河流,这是何等的想象力!接下来更出色“海鸥 生就自由 像一阵风没有忧愁 没有地方是家 天空也只做片刻停留 一颗心面对宇宙 脚踏满天星斗 要来的自由 不是 我所追求”前五句还是以他者的视角来诠释海鸥自由的本性,后五句将自身的情感投射到海鸥身上,以海鸥的视角表明创作者自己对自由的定义和追求。



本能实业演出现场


本能实业为什么放弃用朋克的方式而加入手风琴改用华尔兹圆舞曲的方式呈现他们的音乐作品,这或许只有博凯本人才能回答,不过无论是朋克音乐还是华尔兹舞曲或许已经不再重要,好的音乐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内容。站在创作者的角度博凯在专辑简介中说这张专辑没有一个完整的体系,也不存在段落结构,只是一些散装的音乐拼凑在一起作为(疫情三年)这段时间的总结。作为听者我觉得这张专辑中的歌仍然有一些细微的联系值得言说,整张专辑在音乐编曲上的美学选择大体是一致的,手风琴的加入让这种美学特征变得更加明显,此外在专辑中对于现实的指涉和批判以及个人对现实及时代的情感回应,相信经历过疫情三年的朋友在听完这张专辑之后都会在其中找到一些和个人记忆相似的碎片,它们很琐碎,但却异常珍贵。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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