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凭一己之力,拯救了一个国家的现代艺术史

文摘   2024-07-24 20:15   北京  


德国现代艺术往事

{ 一个女人的史诗 }


作者:李离潸

现居柏林,展览爱(搬)好(运)者(工),人菜瘾大码字员


汉娜·贝克·冯·拉特是谁?


她是德国画家、收藏家、艺术品经销商及赞助人,是20世纪德国现代艺术绕不开的名字。在变革与动荡的20世纪上半叶的德意志的土地上,汉娜·贝克孜孜不倦地在用自己的激情与果敢维系着现代艺术之火——二战期间,她暗中帮助受到纳粹德国迫害的“堕落艺术家”,胆大心细地在柏林的私人公寓为他们举办“秘密展览”;二战过后,她迅速创建法兰克福艺术画廊,使之成为战后德国先锋艺术的聚集地。自1950年代开始,她带着德国现代主义艺术作品开始进行国际巡回展览,被誉为德国制造的“艺术大使”。


汉娜·贝克出生及成长于一个女性没有投票权、只有在丈夫许可的情况下才能外出工作的时代,却始终过着追求自由与解放的生活,最终成为推动现代主义在德国发展的重要先驱,书写出“一个女人的史诗”。


汉娜·贝克·冯·拉特(Hanna Bekker vom Rath,1893-1983),左图:《自画像》(哀悼者 / Self),1944,布面油画,「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Estate Collection Hanna Bekker vom Rath);右图:《画架前的汉娜》,摄 / 玛塔·霍普夫纳(Marta Hoepffner,1912-2000,德国摄影艺术家),1946

 

时值汉娜·贝克离世四十周年之际,位于德国柏林的桥社博物馆特别推出「汉娜·贝克·冯·拉特:现代艺术叛逆者」纪念大展,通过汉娜·贝克丰富的艺术藏品讲述德国现代艺术风起云涌的历史,包括德国“桥社三巨头”、凯绥·柯勒惠支、康定斯基、保罗·克利等现代艺术大师的作品悉数亮相。


「汉娜·贝克·冯·拉特:现代艺术叛逆者」(Hanna Bekker vom Rath. Eine Aufständische für die Moderne)纪念特展海报&现场,展馆:德国柏林桥社博物馆(Brücke Museum),展览时间:2024年2月24日至6月16日

 

新的世纪,“看见”自己


1893年诞生了不少名人,宋庆龄、毛泽东、“一代宗师”叶问、拉二胡的阿炳、二战时来华指挥美国志愿航空队的“飞虎将军”克莱尔·李·陈纳德……以及出生于德国美因河畔法兰克福的约翰娜·冯·拉特。


约翰娜在家行三,上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小妹,爸爸是一名律师、政治家。不过还是妈妈的娘家背景更牛,约翰娜的外祖父是全球最大的化工企业的联合创办人威廉·麦斯特(Carl Friedrich Wilhelm Meister,1827-1895),她妈妈的姥爷则是德国画家、版画家雅各布·贝克尔(Jakob Becker,1810-1872)。家境殷实的约翰娜是被富养长大的——精神、物质双富养,12岁左右便开始正式习画。


在很小就展现出对艺术的兴趣的同时,约翰娜也很小就展现出了叛逆的一面,她拒绝扮演一名富家乖乖女,即便遭到家长的斥责也坚持自己的倔强,这种拒绝盲目效忠、敢于挑战权威的姿态是其一生的信念。“永远不要让‘群体’为你做决定……审视自己,成熟起来,然后坚定不移地去行动。” 在将满18岁时,约翰娜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即便是孤身走暗巷,你也应当忠实地遵从内心的意愿。”在九十载的漫长人生中,“自己做决定”的行事作风被她贯彻到底。


上图:约翰娜·冯·拉特一岁照(Johanna vom Rath,1893-1983),1894;下图:约翰娜·冯·拉特(站立者)与妈妈及姐妹,1910

 

20岁时,约翰娜开始跟随德国-瑞士画家奥蒂莉·罗德斯坦学画。以肖像画闻名的奥蒂莉彼时已名利双收,作品多次展出于巴黎沙龙。那是1913年,凯绥·柯勒惠支在美因河畔法兰克福成立德国女性艺术协会,奥蒂莉·罗德斯坦是这一协会的创始成员及董事会成员。


奥蒂莉无疑是新时代独立女性的佼佼者,她一生的伴侣是德国首批女医生伊丽莎白·温特哈尔特(Elisabeth Winterhalter,1856-1952),二人毕生都在为女性群体发声。约翰娜视奥蒂莉·罗德斯坦和伊丽莎白·温特哈尔特为良师诤友,她在日记中说:“这两位重要人物的方方面面都启发并振奋着我……在她们身上,我终于发现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女人在吸引着我。”


奥蒂莉·罗德斯坦(Ottilie Roederstein,1859-1937),左图:《自画像》,板面油画,1900,「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右图:《画架前的汉娜•贝克》,布面油画,约1927,私人收藏

 

意志坚韧、思想解放的奥蒂莉·罗德斯坦是约翰娜一生的导师,她们之间的友谊对约翰娜的人生产生了极大的积极影响。约翰娜拜师奥蒂莉·罗德斯坦之后的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彼时,奥蒂莉和伊丽莎白已搬到距离法兰克福城区半小时车程的小镇霍夫海姆定居,约翰娜便跟随奥蒂莉在霍夫海姆继续习画。记住这个地名,这里也将成为汉娜·贝克的“艺术中心”,她那间大名鼎鼎的“蓝房子”庄园便在这里。


上图:汉娜•贝克位于陶努斯山麓霍夫海姆(Hofheim am Taunus)的“蓝房子”外景,1983,摄 / 海尔格 & 维克托·冯·布劳希奇(Helga von Brauchitsch,1936-2023 & Victor von Brauchitsch,1940年至今,德国摄影家夫妇);下图:在蓝房子画架前的汉娜•贝克,摄 / 克劳斯·梅耶尔-乌德(Klaus Meier-Ude,1927年至今,德国摄影师、摄影记者),1966

 

跟随奥蒂莉·罗德斯坦学画的第三年,约翰娜被老师推荐给德国画家、挂毯艺术家艾达·科尔科维乌斯进一步深造。艾达是当时斯图加特前卫艺术圈的一员,也是20世纪初德国现代主义最重要的女性代表之一。虽然艾达年长约翰娜14岁,二人却格外投缘,结为终身挚友。


上图:艾达•科尔科维乌斯(左)与汉娜•贝克•冯•拉特(右),1948;右下:艾达•科尔科维乌斯(Ida Kerkovius,1879-1970),《自画像》,粉彩画,约1930,「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左下:曾挂在汉娜•贝克“蓝房子”故居中的艾达自画像

上图:艾达•科尔科维乌斯(Ida Kerkovius,1879-1970),动物挂毯,1919,「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下图:长期挂在汉娜•贝克“蓝房子”故居中的动物挂毯

 

艾达·科尔科维乌斯的老师也是一位“大能”,他是与文森特·梵高同年出生的德国现代主义先驱、抽象派早期代表阿道夫·霍尔泽尔。自19世纪下半叶开始,新艺术运动开始在欧洲各地星火燎原,传统艺术家协会和学院对前卫艺术的拒绝催生了“分离”——当先锋艺术家的艺术表达与传统学院派发生分歧,这种“分离”在所难免。1890年,与官方的第一次“分离”发生在法国。两年后,法国之外的第一个分离派在慕尼黑成立。「分离派」(Secession)一词源自拉丁语“secessio”,慕尼黑分离派是首个以此命名的艺术团体,也是分离派运动根本性的先驱。艾达的老师阿道夫·霍尔泽尔不仅是慕尼黑分离派的创始人之一,也是维也纳分离派的联合创始人。


阿道夫·霍尔泽尔 (Adolf Hölzel,1853-1934),《无题》(具象构图 / Figurative Composition),彩色粉笔&粉彩画,约1930,「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

 

第一次世界大战持续四年,至1918年以德意志第二帝国战败告终。霍亨索伦王朝崩溃后,德国历史上首次尝试实行共和制度的魏玛共和国成立,德国女性第一次获得投票权,并被允许考入大学。德国雕塑家埃米·罗德尔是在柏林艺术学院首位获得雕塑专业学历的女性,她也是德国表现主义的女性艺术家代表。埃米·罗德尔与约翰娜于1930年代相识后,二人亦结成终身友谊。本次纪念特展现场有一个单元名为「友情岁月」,其中埃米·罗德尔的藏品占据了一个专属的空间。


埃米·罗德尔(Emy Roeder,1890-1971),「汉娜•贝克•冯•拉特:现代艺术叛逆者」纪念特展现场的埃米·罗德尔藏品群(二战后创作的青铜雕塑及素描),「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

 

战败后的德国进入满富动荡却也暗含希望的时段,约翰娜不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文艺青年,她十分不屑自己的家族对时局政事的保守态度,在同年德国社会民主党(SPD)在法兰克福的一场活动上,约翰娜公开发表了支持女性解放的演讲。


对于所处时代,约翰娜有着自己的思考与质疑:“德国资产阶级……是否有能力胜任在社会和政治层面即将面临的任务?(毕竟)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了。”这段话出自约翰娜的书信,这封1919年7月的信寄出的对象是20世纪上半叶最有影响力的音乐评论家之一、德国指挥家保罗·贝克。


二人相识于约翰娜发表演讲的那场活动,随后,已婚的保罗·贝克与妻子离婚,并向约翰娜求婚。约翰娜的父母并不看好这段关系,甚至将女儿送往瑞士半年,以期望她能和保罗·贝克断了联系。


汉娜•贝克•冯•拉特(Hanna Bekker vom Rath,1893-1983),《保罗·贝克肖像》*(Paul Eugen Max Bekker,1882-1937),1919,「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

 

自魏玛共和国“上线”后,战败的德国开始复苏。经济的发展、自由主义价值观的蔓延、以及艺术领域上对实验性和创造性的追求,让1920年代的德国拥有了一个专属名词:「黄金二十年代」(Goldene Zwanziger)。追求自由和自我价值实现的汉娜用一场“叛逆”的婚礼拉开了个人「黄金二十年代」的大幕——1920年3月,她和保罗·贝克在法兰克福正式成婚。自此,“约翰娜·冯·拉特”更名为如今人们所熟悉的“汉娜·贝克·冯·拉特”。


保罗·贝克并不要求妻子当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家庭主妇,而是任其自由安排自己的婚后生活,对于汉娜来说,这一点是她择偶的决定性因素。婚后一年,贝克夫妇在霍夫海姆买下一栋花园别墅。1924年,汉娜将别墅的外观漆成亮眼的黄蓝相间色,艾达·科尔科维乌斯将其昵称为“蓝房子”,自此便成了它的代称。蓝房子的内部同样凭借颜色区分,最出名的“红厅”用于会客,钢琴音乐会、读书会、沙龙派对都在这里举行。


蓝房子中的“红厅”,上图:摄 / 玛塔·霍普夫纳(Marta Hoepffner,1912-2000,德国摄影艺术家),1962;下图:摄 / 克劳斯•梅耶尔-乌德(Klaus Meier-Ude,1927年至今,德国摄影师、摄影记者),1966


黄金岁月,重拾“自己”


“蓝房子”不仅变为汉娜·贝克的生活中心,也被打造成一座规模日渐壮大的私人博物馆。汉娜·贝克的收藏始于1910年代,她购买了艾达·科尔科维乌的作品,不过当时的汉娜更偏爱雕塑作品,比如威廉·莱姆布鲁克就是她非常喜爱的艺术家。


威廉·莱姆布鲁克与凯绥·柯勒惠支并称为20世纪上半叶最重要的德国雕塑家,他曾在一战期间担任战地画家,作品多数描绘苦难与痛楚。整个战争时期,威廉·莱姆布鲁克高产又高质,但一战结束后仅一年,受困于抑郁症的莱姆布鲁克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离世时刚过完38岁生日两个多月。


左图:威廉•莱姆布鲁克(Wilhelm Lehmbruck,1881-1919),《倾斜女子像》(Geneigter Frauenkopf),「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长期借展德国威斯巴登博物馆展出(Museum Wiesbaden);右图:1980年,87岁的汉娜•贝克与小狗在“蓝房子”的“红厅”内,摄 / 玛拉·埃格特(Mara Eggert,1938年至今,德国摄影家)

 

进入「黄金二十年代」后,汉娜·贝克的收藏愈发侧重德国现代主义,桥社、包豪斯、青骑士的作品陆续挂在了“蓝房子”的墙面上,纪念特展现场这幅康定斯基的《万圣节》就是其中的代表。作为现代抽象主义绘画的创始人,康定斯基是他所处的时代少数明确专注于抽象的艺术家。他在抽象艺术的突破主要发生于「青骑士」时期(Der Blaue Reiter,又译作蓝骑士),「青骑士」虽然只在1911年至1914年短期存在,却是德国表现主义影响力最大的艺术团体之一。


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1866-1944),《万圣节》(All Saints'Day),水彩画,约1910;「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长期借展德国威斯巴登博物馆展出(Museum Wiesbaden)

 

德国表现主义画家奥古斯特·马克是青骑士的另一位领袖人物,作为德国最早的表现主义画家之一,他推动了表现主义在德国的发展。可惜奥古斯特·马克英年早逝,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的1914年参军,开战仅两个月便死于法国凡尔登地区的前线,时年27岁。


奥古斯特·马克(August Macke,1887-1914),《裹头巾的裸女》(Naked Girl with Headscarf),上图:布面油画,1910,德国法兰克福施泰德美术馆藏品(Städel Museum Frankfurt);下图:该作品曾挂在汉娜•贝克“蓝房子”故居的餐厅中

 

虽然未曾在青骑士中起到关键作用,但瑞士裔德国籍画家保罗·克利始终认为“自己与青骑士联系得非常紧密”。对于当时还没有找到艺术创作重心的保罗·克利来说,青骑士松散却自由的团体氛围激发了他不少创作灵感。


保罗·克利(Paul Klee,1879-1940),《拳击手》(Runner-Hooker-Boxer),1920,水彩画;「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长期借展德国威斯巴登博物馆展出(Museum Wiesbaden)

 

纪念特展上代表包豪斯的亮相的则是德裔美国画家、表现主义的代表人物利奥尼·费宁格,自1910年代末开始,他一直是德国魏玛包豪斯大学最为重要的老师之一,也是现代主义最重要的艺术家之一。


利奥尼·费宁格(Lyonel Feininger,1871-1956),《城市之门 I》(Stadt-Tor I),水彩&铅笔画,1923,「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

 

德国画家、诗人、达达主义代表艺术家库尔特·施维特斯同样是20世纪初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家之一,他为达达主义开辟出了“迈兹”(Merz,取自德语“商业 / Kommerz”的最后一个音节)赛道,倡导“在艺术创作中使用任何想到的材料”。


库尔特·施维特斯(Kurt Schwitters,1887-1948),拼贴画,1921,「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

 

汉娜·贝克的蓝房子中有不少「桥社」的身影,早在1916年,她就收藏了“桥社三巨头”之一、德国的埃里希·海克尔的作品。彼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埃里希·海克尔曾作为护士在战地医院服务,他在那里与德国画家、雕塑家、作家马克斯·贝克曼相遇。


埃里希•海克尔(Erich Heckel,1883-1970),《睡莲》(Water Lilies),水彩画,1945,桥社博物馆藏品

 

马克斯·贝克曼是自愿来到战区担任医疗助理的,因为他不想上前线:“我不会向法国人开枪,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对俄罗斯人也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我的朋友。” 作为20世纪最重要的现代主义艺术家之一,时至今日,他的作品始终是德国艺术家中拍卖价格最高的那一档。


马克斯•贝克曼(Max Beckmann,1884-1950),《牛棚》(Oxen Stable-Cattle in a Barn)布面油画,1933,德国威斯巴登博物馆展品(Museum Wiesbaden)

 

汉娜·贝克非常喜爱“蓝房子”,不过她不得不在1925年搬离它。虽然她的丈夫保罗·贝克承诺汉娜拥有决定自己生活的权力,但事实上,婚后难免出现夫唱妇随的状况。当保罗·贝克前往卡塞尔和威斯巴登工作时,全家就要跟着他一起迁徙。汉娜·贝克在申请卡塞尔艺术学院受阻后发现,自己成了一个“不称职”的妻子和母亲,而当她开始远离“蓝房子”,生活也已偏离了自己所期望的轨道。


更为脱轨的是贝克夫妇之间的关系,保罗·贝克“习惯性”的不忠一直在消耗汉娜对他的爱意。1928年,在汉娜·贝克为保罗生下第三个孩子后一年,他们正式分居。汉娜·贝克带着两女一儿返回霍夫海姆,并重新装修并扩建了“蓝房子”,使之成为更符合自己理想的“艺术舞台”。


汉娜·贝克与大女儿、二儿子及两只宠物犬的合影,摄 / 马克斯·尼赫迪希(Max Nehrdich,1880-1959,德国肖像摄影师),1927

 

一直以来,艺术即便不是汉娜·贝克生活中最重要的支柱,也已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回到“蓝房子”的汉娜再次有足够的精力和专注度投入艺术的怀抱,一方面她继续着自己的创作并开始参加各种展览,另一方面她还扩展着自己的艺术朋友圈,使“蓝房子”成为艺术家朋友的聚集地。汉娜·贝克的藏品日益丰富,同时她还以更大的力度来支持现代主义艺术家的创作,比如,她为俄罗斯裔德国画家、青骑士成员阿列克谢·冯·贾伦斯基特设同名艺术之友协会,用以资助这位表现主义代表人物。


阿列克谢·冯·贾伦斯基(Alexej von Jawlensky,1864-1941),右图:《救世主的脸:安息之光》(Heilandsgesicht:Ruhendes Licht),油画,1921,「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长期借展德国威斯巴登博物馆展出(Museum Wiesbaden);左图:该作品曾挂在汉娜•贝克“蓝房子”故居中

 

阿列克谢·冯·贾伦斯基将《春日、幸福与太阳的变奏曲》赠送给汉娜·贝克以示感谢,那是在1929年,现实世界也开始变奏,风向却是与画中主题全然相反——美国华尔街股灾席卷全球,最终导致工业化世界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大萧条,法西斯主义的乌云也开始在欧洲大陆蔓延。繁盛的泡沫就此破灭,以享乐主义闻名的「黄金二十年代」戛然而止,汉娜·贝克也在1930年与保罗·贝克正式离婚。


阿列克谢·冯·贾伦斯基(Alexej von Jawlensky,1864-1941),《春日、幸福与太阳的变奏曲》(Variation of Spring,Happiness,and Son),油画,约1917;「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长期借展德国威斯巴登博物馆展出(Museum Wiesbaden)

 

至暗时刻,秘密行动


正式离婚的那一年,汉娜·贝克37岁。三个孩子对她来说极为重要,但“自己”也同样重要。在1928年至1932年之间,她每年会定期前往巴黎旅行深造,参观并参加各地展览。同时,出于逃离和向往的双重动因,汉娜·贝克于离婚后的1930年冬天在柏林租了一套公寓,此后便像候鸟迁徙般前往柏林过冬。


自二十世纪初开始,柏林成为德国的艺术中心,汉娜·贝克不少艺术家朋友都在那里,还有更多新的艺术家对她公开表示欢迎、等待与她结识,比如前文提到的雕塑家埃米·罗德尔,以及“桥社三巨头”之一的德国画家、平面艺术家、雕塑家卡尔·施密特-罗特卢弗。同埃米·罗德尔一样,汉娜·贝克后来也与卡尔·施密特-罗特卢弗成了一辈子的好朋友。


卡尔•施密特-罗特卢弗(Karl Schmidt-Rottluff,1884-1976),桥社博物馆藏品,左图:《忧郁》(Melancholy),木刻版画,1914;右图:《沐浴者》(Bathers),马赛克作品,1925

 

卡尔·施密特-罗特卢弗是艺术“门外汉”入的行,1905年创建「桥社」时,二十岁出头的他正就读于德国乃至欧洲历史最悠久工科大学之一的德累斯顿工业大学建筑系。这座“桥”由四位建筑系的学生搭建,施密特-罗特卢弗从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引经据典,释义「桥社」中的“桥”意味着“联结一切革新的希望和盎然的生机,通向未来”。


汉娜·贝克一直十分欣赏施密特-罗特卢弗的作品,1931年,当她在法兰克福参观展览时,被施密特-罗特卢弗的《地中海港湾之夜》深深吸引,不久后,她卖掉了一串珍珠项链购买了这幅画。汉娜·贝克在日记中写道:“在场的所有画家中,我发现自己与施密特-罗特卢弗的艺术最有共鸣。他对我的作品也感兴趣,而且他本人完全没有艺术家的傲慢。”


中图:卡尔•施密特-罗特卢弗(Karl Schmidt-Rottluff,1884-1976),《地中海港湾之夜》(Mediterranean Harbour by Night),布面油画,1930,「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长期借展德国威斯巴登博物馆展出(Museum Wiesbaden);上图:「汉娜•贝克•冯•拉特:现代艺术叛逆者」纪念特展现场的《地中海港湾之夜》;下图:曾挂在汉娜•贝克“蓝房子”故居“红厅”中的《地中海港湾之夜》

 

施密特-罗特卢弗和妻子受邀前往汉娜·贝克在霍夫海姆的“蓝房子”,此后每年的春秋时节,施密特-罗特卢弗都会在“蓝房子”住上几周,这种拜访持续到他离世前四年的1972年。汉娜·贝克一直是卡尔·施密特-罗特卢弗重要的艺术赞助人,就像她对待另几位好友艾达·科尔科维乌斯、埃米·罗德尔、阿列克谢·冯·贾伦斯基一样。


卡尔•施密特-罗特卢弗(Karl Schmidt-Rottluff,1884-1976),桥社博物馆藏品,左图:《陶努斯公园》(Hot Park in the Taunus),布面油画,1950;右图:《霍夫海姆公园》(Park in Hofheim),水墨画,1950

 

不再被困苦的婚姻拖累,离婚后的汉娜·贝克重拾自己的人生。1932年,她应德国大使的邀请前往莫斯科交流旅行。同年,汉娜·贝克还开始尝试两件“更危险的事”:“我正在学开车和吸烟,这两件事都没那么难,而且比想象中能为我带来更多乐趣。”不过相较于现实世界即将迎来的“危险”,开车和吸烟完全算不上什么。1933年1月30日,希特勒成为德国总理,纳粹政府正式上台执政。


上图:刚学会吸烟的汉娜·贝克,约1932;下图:带着孩子们驾车的汉娜·贝克,1933

 

纳粹独裁统治不仅对所有异议大规模限制,对不人道的种族主义意识形态更是极力包装并大肆宣传,最终导致对犹太人、政治对手、残疾人、同性恋等群体的集体迫害及谋杀。随着反犹太主义的合法化,汉娜·贝克不仅要为她的不少犹太裔艺术家朋友们担心,连她自己也置身其中——前夫保罗·贝克的父亲是犹太人,这意味着汉娜的三个孩子也拥有犹太血统。出于安全考虑,汉娜·贝克于1933年10月带着孩子们搬到希腊。在一年多的流亡期间内,汉娜·贝克设法建立儿童保育机构来为更多的人提供帮助:“当个体直面时代的风暴,你只能看着它冲毁一切。不公正的苦难正在不可想象地发生着,谁都无法无视它的存在,它每天都在攻击着我所关心的人们。”


1934年,因汇款存在问题,汉娜·贝克不得不带着孩子们返回德国。虽然在日记中写道时代的风暴会“冲毁一切”,但汉娜·贝克显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再次主动出击,最终说服保罗·贝克的母亲、她的前婆婆替她作伪证,证明汉娜的三个孩子是她与第二任丈夫所生,并不是犹太后裔,三个孩子因此获得了“安全”的雅利安身份,再也不用担心会被纳粹政府“清洗”。


家庭的后顾之忧扫清之后,汉娜·贝克开始全力帮助她那些在纳粹文化政策下度日愈发艰难的艺术家朋友们。对现代主义艺术的官方排斥正是从纳粹政权开始的,维也纳艺术学院二度落榜生、第三帝国元首阿道夫·希特勒直言“堕落艺术”需要被清洗,“堕落艺术家”的黑名单逐渐加长,前文中所提到的现代主义艺术家与纳粹政府所厌恶的艺术家完全重合。汉娜·贝克一方面通过购入和销售艺术家朋友们的作品来提供资金支持,另一方面她敞开“蓝房子”的大门,使其成为艺术家们的工作室和避难所。


然而时代风暴来势太汹,1937年7月和8月,纳粹政府在德意志第三帝国全境发起两次「堕落艺术」取缔行动,海量不符合纳粹德国文化审美和意识形态的现代主义艺术作品被从公共收藏中强行没收。比如,前文提到的包豪斯的利奥尼·费宁格被没收 378件作品,马克斯·贝克曼作为纳粹政府“最讨厌的艺术家”被收缴650余件 “堕落作品”。马克斯·贝克曼在7月的第一波收缴行动后便逃离纳粹德国,在他离开前夕,与「堕落艺术展」形成鲜明对照的「伟大的德国」艺术展(Große Deutsche Kunstausstellung)正式开幕,希特勒在致辞中强调,“德国艺术”将是未来唯一被允许公开展出的艺术。在阿姆斯特丹中转数年后,马克斯·贝克曼才成功流亡美国。


德国画家和版画家克里斯蒂安·罗尔夫斯同样是德国表现主义的重要代表,在「堕落艺术」取缔行动中,单是他的个人博物馆就被收缴约450件作品。1938年1月7日,这位老艺术家被纳粹政府禁止作画,并被代表官方荣誉的柏林普鲁士艺术学院开除。一天后,刚过完88岁生日仅两周多的克里斯蒂安·罗尔夫斯离世。


克里斯蒂安·罗尔夫斯(Christian Rohlfs,1849-1938),《枯萎的花束》(Withered Bouquet),1923;「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长期借展德国威斯巴登博物馆展出(Museum Wiesbaden)

 

被誉为“20世纪德国最伟大的水彩画家之一”的埃米尔·诺尔德亦是表现主义的领军人物,不过他是坚定的纳粹追随者,很早并始终确信“日耳曼艺术”远远优于所有其他艺术。在纳粹执政初期,纳粹德国宣传部长戈培尔(1897-1945)和军备部长施佩尔(1863-1947)都表示过对诺尔德的欣赏和支持,不过纳粹高层中的大部分人对这位德国表现主义的领军人物并无好感,包括希特勒本人。为表忠心,埃米尔·诺尔德于1934年夏天与另外36名同道向元首签名上书《文化工作者的呼吁》(Aufruf der Kulturschaffenden)。不过当「堕落艺术」取缔行动来袭,这位纳粹铁粉也有部分作品被划为「堕落艺术」,但诺尔德并未收到绘画禁令,作品也能继续出售,这使他在经济方面成为纳粹时期最成功的德国艺术家之一。


“桥社三巨头”之一的埃里希·海克尔在纳粹执政后也公开表示自己是“元首的追随者之一”,并在37人签署的《文化工作者的呼吁》上留了名。不过他没有埃米尔·诺尔德那样的“好运”,他有超过700件“堕落作品”在帝国全境范围内被收缴。


埃米尔•诺尔德(Emil Nolde,1867-1956),《嘲讽》(Verspottung),布面油画,1909,桥社博物馆藏品(卡尔•施密特-罗特卢弗夫妇捐赠)

 

“桥社三巨头”的另一位施密特-罗特卢弗也在1937年被收缴超过600件“堕落艺术品”,进入1940年代后,他被帝国美术协会开除,并被禁止作画及参展。收到绘画禁令后,施密特-罗特卢弗在汉娜·贝克的蓝房子“避难”时偷偷画了不少风景画,其中大部分作品毁于战争,只有少数作为礼物赠予朋友的水彩画幸存了下来。比如特展现场所展示的《茂密的山毛榉》,这幅画就是1942年施密特-罗特卢弗在蓝房子“避难”五个月时创作的。


左图:卡尔•施密特-罗特卢弗(Karl Schmidt-Rottluff,1884-1976),《茂密的山毛榉》(Die dicke Buche),水彩画,「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右图:1982年春,汉娜•贝克“蓝房子”故居内被卡尔•施密特-罗特卢弗描绘过的山毛榉树

 

不过汉娜·贝克已经意识到,仅仅为艺术家朋友们提供庇护所是不够的,这些被封杀的艺术家不能创作、不能参展、不能公开销售自己的作品,几乎断了生路。于是,汉娜·贝克冒着极大的风险做出可能会将自己送入集中营的决定——在1940年至1943年间,她在柏林的私人公寓中组织了一系列“秘密展览”,包括卡尔·施密特-罗特卢弗、埃里希·海克尔、艾达·科尔科维乌斯、阿列克谢·冯·贾伦斯基等众多艺术家的作品均有展出并成功销售,这为经济拮据的艺术家们带来了能解燃眉之急的可观收入。


汉娜•贝克位于柏林雷根斯堡大街34号的私人公寓,在1940年至1943年间,这里举办了一系列“秘密展览”。

 

为了减少暴露的风险,“秘密展览”的全部沟通都在口头上完成:汉娜·贝克通常只在小范围内、且有选择性地邀请“秘密访客”来观展,并亲自打电话联络对方。“秘密访客”包括收藏家、艺术生、抵抗组织成员以及艺术界的知名人士,比如德国艺术史学家、日后桥社博物馆的创始人、西柏林国家美术馆馆长莱奥波德·赖德迈斯特(Leopold Reidemeister,1900-1987)。极其幸运的是,纳粹政权一直没有发觉“秘密展览”的存在,直到1943年柏林开始遭受大面积空袭,“秘密展览”才告一段落。不过卖出了大量作品,汉娜·贝克认为她已胜利完成了“任务”:“(这)不仅鼓励了我自己,更为艺术家们带去了继续进行创作的勇气。”


汉娜·贝克·沃姆·拉特(Hanna Bekker vom Rath,1893-1983),《柏林维多利亚·露易丝广场》(Berlin,Viktoria Luise Platz / 这是从举办“秘密展览”的公寓窗户向外看时的景色),布面油画,1929,德国威斯巴登博物馆藏品(Museum Wiesbaden)

 

阿列克谢·冯·贾伦斯基的《西班牙女子》曾悬挂于汉娜·贝克柏林公寓的餐厅中,这是为数不多被证实出现在柏林公寓中的作品。“秘密展览”结束两年后的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德意志第三帝国战败告终。有些人死去,有些人从这个国家离开,还有些人活了下来、留了下来,这幅《西班牙女子》跟着汉娜·贝克又回到了霍夫海姆的“蓝房子”。


上图:阿列克谢•冯•贾伦斯基(Alexej von Jawlensky,1864-1941),《西班牙女子》(Spanierin),油画,1913,「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长期借展德国威斯巴登博物馆展出(Museum Wiesbaden);下图:汉娜•贝克“蓝房子”中“红厅”内的《西班牙女子》,摄 / 玛塔•霍普夫纳(Marta Hoepffner,1912-2000,德国摄影艺术家),1946

 

复兴年代,重整山河


纳粹时代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给德国留下了深深的伤痕,至1945年战争结束时,整个国家的大部分国土均已沦为废墟。艺术家缺乏创作材料、住房、工作室和展览空间,公共和私人收藏要么“失踪”,要么“死亡”。尽管风雨飘摇、朝不及夕,汉娜·贝克仍在为自己钟爱的艺术献出全力。“蓝房子”终于再次成为艺术家可以进行公开聚会的绝佳场所,除了旧相识重聚,还有新朋友加入,比如美国艺术家、艺术史学家、收藏家弗吉尼亚·“金妮”·方丹以及她的丈夫、美国画家保罗·方丹。汉娜·贝克与“金妮”·方丹建立了密切的友谊,这对夫妇为她介绍了许多美国艺术家。


保罗·方丹于1943年应征入伍后前往意大利担任插画师,为美国陆军和红十字会创作委托作品。1945 年,保罗·方丹开始在巴黎担任陆军制图师,随后定居德国法兰克福,担任陆军地区总部的制图总监。他在这个职位上一直干到1953年,因而见证了法兰克福艺术社区的重建。


保罗·方丹(Paul Fontaine,1913-1996),《黑白的节奏》(Rhythms in Black and White),木板油画,1947,「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

 

在法兰克福艺术社区重建的过程中,汉娜·贝克扮演了急先锋的角色。像是要将纳粹执政时期“荒废”掉的时光补回来,战后仅两年,53岁的汉娜·贝克于1947年1月10日向美占区政府递交创立画廊的申请书。5月11日,「汉娜·贝克·冯·拉特法兰克福艺术画廊」在歌德故居附近的凯撒大街5号正式开业。


德国漫画家费利克斯·穆西尔为法兰克福艺术画廊的开业创作了一幅插画,在战后的断壁残垣之上,艺术之门再次竖起。费利克斯·穆西尔一生为《法兰克福评论报》工作了46年之久,他的漫画作品无数次出现在报纸的头版上。


左图:1947年1月10日,汉娜•贝克向美占区政府递交的画廊创立申请书 ©汉娜•贝克•冯•拉特档案馆;右上:费利克斯·穆西尔(Felix Mussil,1921-2013),位于法兰克福凯撒大姐5号(Kaiserstraße 5)的「汉娜•贝克•冯•拉特法兰克福艺术画廊」(Frankfurter Kunstkabinett Hanna Bekker vom Rath)插画,1947;右下:「汉娜•贝克•冯•拉特:现代艺术叛逆者」纪念特展上的法兰克福艺术画廊说明墙

 

法兰克福艺术画廊开幕展览的主角是以社会批判性闻名的凯绥·珂勒惠支,作为20世纪前半叶德国最重要的画家、雕塑家,珂勒惠支于1933年初便因公开反对希特勒而被普鲁士艺术学院除名,当时距离纳粹政权上台还不到一个月。在1937年的「堕落艺术」清缴行动中,珂勒惠支“损失”大量作品,还有不少作品毁于1943年的柏林空袭。汉娜·贝克最后一次拜访珂勒惠支同样是在1943年,两年后的4月22日,77岁的珂勒惠支病逝,彼时距离二战结束仅剩不到三周。


左图:1943年,凯绥•柯勒惠支(Käthe Kollwitz,1867-1945)与汉娜•贝克的通信;右图:1947年,法兰克福艺术画廊凯绥•柯勒惠支开幕展览宣传页 ©汉娜•贝克•冯•拉特档案馆

 

汉娜·贝克借凯绥·柯勒惠支的个人展览来宣告现代艺术回归德国,可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在开幕展览致辞时,汉娜·贝克说自己的目标是“在德意志第三帝国制造的深堑之上架起一座桥梁”,她计划为那些曾被纳粹政权贴上“堕落”标签的艺术家们举办一系列展览,让新一代年轻人了解过去四十年间的德国现代艺术。


左图:1947年5月11日,汉娜•贝克在法兰克福艺术画廊开幕展览上的演讲稿 ©汉娜•贝克•冯•拉特档案馆;右图:汉娜•贝克在开幕展览上发表致辞,摄 / 库尔特·罗里格(Kurt Röhrig,1912-2007,德国摄影师)

 

作为二战后最早一批成立的现代艺术画廊,法兰克福艺术画廊不仅出售艺术品、举办艺术展览,还定期开展读书会、音乐会、电影放映等丰富活动,因此迅速成为现代艺术思想交流的前沿阵地。


1949年,法兰克福艺术画廊从凯撒大街5号搬迁至伯尔森广场,这里曾是德国艺术品经销商、收藏家路德维希·沙默斯所经营的画廊所在地。自1910年代开始,路德维希·沙默斯力挺德国表现主义,在汉娜·贝克开始收藏现代艺术的初期,沙默斯便是她极为重要的收藏顾问,她第一次接触表现主义艺术就是通过沙默斯,而她所收藏的最早一批“桥社三巨头”的作品也都来自位于伯尔森广场的沙默斯画廊。在1922年沙默斯意外离世后,汉娜·贝克便直接从艺术家手中购买作品,继续以个人的力量支持他们。对于汉娜·贝克来说,沙默斯是她的收藏领路人,也是极佳的榜样,她后来所做的一切,某种程度上算是接过了沙默斯的衣钵,而且比前人做得更好。


1957年,「汉娜•贝克•冯•拉特法兰克福艺术画廊」伯尔森广场(Börsenplatz)门店外观

 

为了向前人致敬,汉娜·贝克在法兰克福艺术画廊的墙上一直挂着《路德维希·沙默斯头像》。这幅作品如今是沙默斯在维基百科上的头像,出自桥社创始人之一、德国表现主义画家恩斯特·路德维希·基尔希纳之手。基尔希纳与卡尔·施密特-罗特卢弗、埃里希·海克尔并称“桥社三巨头”,沙默斯在世时是他最重要的画廊老板。


基尔希纳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服役时受到极大的精神创伤以致崩溃,断断续续在精神疗养院接受治疗直至战争结束。给他脆弱的身心带来第二次没顶打击的是1937年的「堕落艺术」收缴行动,作为重点打击对象,基尔希纳单是平面作品就有超过600件被强行收缴。1938年6月15日,基尔希纳在瑞士饮弹自尽。虽然存疑,但根据推测,基尔希纳很可能是因为自己的作品被划为「堕落艺术」而对祖国深感失望,就此了却此生。


恩斯特•路德维希•基尔希纳(Ernst Ludwig Kirchner,1880-1938),《路德维希·沙默斯头像》(Ludwig Schames,1852-1922),木刻版画,1918,桥社博物馆藏品

 

如果基尔希纳选择活下去——选择活到战争结束,选择活过纳粹统治,说不定他也会同“桥社三巨头”的另两位老哥们一起在汉娜·贝克的“蓝房子”里合张影。


1948年于汉娜•贝克的“蓝房子”,卡尔•施密特-罗特卢弗(左)、埃里希•海克尔(右)与埃米•罗德尔(中)

 

法兰克福艺术画廊迁往新址后的1950年,在纳粹治下被禁止作画的施密特-罗特卢弗开始担任战后重建的德国艺术家协会的第二任董事会主席。汉娜·贝克在同一年和“金妮”·方丹一起参观威尼斯双年展,她的胃口变得更大,不再满足于“蓝房子”和法兰克福艺术画廊所带来的影响,她将眼光瞄准更宽广的世界:“艺术无关国籍,它应该面向整个人类说话。”


为了让与国际发展完全脱节近12年的德国现代艺术再度与外面的世界接轨,汉娜·贝克于1952年开始了她的“国际传播计划”,首次为期一年多的国际展览之旅的落脚点是南美的巴西、乌拉圭和阿根廷。


1952至1953年,汉娜•贝克在南美举办巡回展览的轨迹

 

1953年从南美回到德国后,汉娜·贝克迎来了60岁生日,施密特-罗特卢弗赠送了一幅肖像作为她的生日礼物。


卡尔•施密特-罗特卢弗(Karl Schmidt-Rottluff,1884-1976),《汉娜•贝克肖像》,布面油画,1952,德国威斯巴登博物馆藏品

 

然而,他们已到了逐渐要与老友告别的年纪。1955年8月的最后一天,德国画家、景观设计师、艺术教授维利·鲍迈斯特手握画笔坐在自己工作室的画架前去世,时年66岁。他在汉娜·贝克的“朋友圈”中留下过一张极为生动的合影,拍下这张照片的掌镜者是“金妮”·方丹,画着鬼脸参加狂欢派对的有汉娜·贝克、保罗·方丹、艾达·科尔科维乌等人。


左图:维利·鲍迈斯特(Willi Baumeister,1889-1955),《具象之人物与电话》(Figuration-Figure and Telephone),布面油画,「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长期借展德国威斯巴登博物馆展出(Museum Wiesbaden)。右图:1947,摄 / 弗吉尼亚•“金妮”•方丹(Virginia “Ginny”Fontaine,1915-1991);图中上排从左至右分别为维利·鲍迈斯特、艾达•科尔科维乌斯(Ida Kerkovius,1879-1970)、奥托马尔·多米克(Ottomar Domick,1907-1989,德国精神病学家、电影编剧、艺术收藏家),下排从左至右分别为汉娜•贝克、保罗•方丹(Paul Fontaine,1913-1996)、恩斯特·威廉·奈(Ernst Wilhelm Nay,1902-1968)

 

合影中前排最右的是德国现代主义画家恩斯特·威廉·奈,被视为德国战后最重要的艺术家之一。1930年代末,恩斯特·威廉·奈通过施密特-罗特卢弗与汉娜·贝克相识。1939年二战爆发后,威廉·奈接到征召令后作为步兵被派往法国南部,1942年被调往勒芒担任绘图师。他在法国的日子过得令自己很是“困惑”,因为在自己的祖国,他被划为“堕落艺术家”遭到排斥,却在被占领的法国收获了对他艺术的意外赞赏及有益帮助。更多的帮助是在他1943年返回德国后,因为自己在柏林的公寓已毁于空袭,汉娜·贝克对恩斯特·威廉·奈伸出援手,帮助他在“蓝房子”所在地霍夫海姆暂时定居下来。


恩斯特·威廉·奈(Ernst Wilhelm Nay,1902-1968),《两个脑袋》(Two Heads),布面油画,1945,「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长期借展德国威斯巴登博物馆展出(Museum Wiesbaden)

 

在老朋友维利·鲍迈斯特离世的1955年,汉娜·贝克在“蓝房子”庄园内新建了一栋房子,她留了带阳台的房间给另一位老友施密特-罗特卢弗,让他将其作为独立工作室使用。施密特-罗特卢弗喜欢在阳台上摆上五颜六色的遮阳伞,据说每年都会换上一把更艳丽的。


左上:施密特-罗特卢弗在“蓝房子”内的专属工作室,摄 / 玛塔•霍普夫纳(Marta Hoepffner,1912-2000,德国摄影艺术家),1959;右上:在“蓝房子”花园中的施密特-罗特卢弗,1950;下图:卡尔•施密特-罗特卢弗(Karl Schmidt-Rottluff,1884-1976),《带遮阳伞的阳台》(Veranda with Parasol),布面油画,1958,桥社博物馆藏品(卡尔•施密特-罗特卢弗夫妇捐赠)

 

在为老友留下新的工作室后,汉娜·贝克带着她那个独一无二的手绘旅行箱再次开始了国际旅行:“我用非洲风格的黑色块手绘了我的手提箱,它变得很好认。在机场装卸时,我很远就能看到它和我上了同一架飞机。”在当时,长途商务旅行主要是男人的专利。


从古巴到巴西,从智利到秘鲁,从南非到印度,这一次,汉娜•贝克的路径比上一次更远。媒体将她称为“艺术大使”,汉娜•贝克则在1956年的旅行报告中说:“为世界各地带去德国现代艺术的展览,这是我作为一个先锋本应执行的使命。”


左图:1955年,媒体在标题中将汉娜•贝克称赞为“艺术大使”©汉娜•贝克•冯•拉特档案馆;右图:1955年国际旅行前夕,汉娜•贝克在“蓝房子”与她的手绘行李箱留影,摄 / 弗里德林·弗伦泽尔(Fridolin Frenzel,1930-2019,德国画家、平面艺术家)

 

回到德国的汉娜·贝克并没有“偷懒”,她的法兰克福艺术画廊也在不断地推出各种展览。在为艾达·科尔科维乌斯准备第三次个人展览的1961年,艾达为这位挚交闺蜜画了一幅新的肖像。彼时,她们的友情已经超过40年。


艾达•科尔科维乌斯(Ida Kerkovius,1879-1970),《汉娜•贝克肖像》,布面油画,1961;「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长期借展德国霍夫海姆城市博物馆展出(Stadtmuseum Hofheim am Taunus)

 

几年后,汉娜·贝克成了官方认证的真·“艺术大使”。联邦外交部委托汉娜·贝克策办「1910年代至今的德国艺术」国际巡展,34位艺术家的近百件展品于1962/63年在希腊和黎巴嫩展出。汉娜·贝克贡献出自己的私人收藏一同参展,比如保罗·克利的《拳击手》、凯绥·柯勒惠支的《自画像》等等。


上图:1962/63年,在希腊、黎巴嫩展出的「1910年代至今的德国艺术」(Deutsche Kunst 1910 bis zur Gegenwart);下图:凯绥•柯勒惠支(Käthe Kollwitz,1867-1945),《自画像》(Self-Portrait in Profile Facing Right),石版画,1938,「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

 

1963年返回德国后,汉娜·贝克被授予法兰克福市荣誉奖章。她以极其时髦的方式来庆祝自己的70岁生日:连续数日,她邀请上百位客人前来“蓝房子”参加自己的生日艺术节。德国平面艺术家、视觉艺术家哈帕·格里萨伯为汉娜·贝克献上了这束“鲜花”作为生日礼物,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哈帕·格里萨伯进行了“木刻革命”,大面幅的抽象木刻成为他的“名片”。


哈帕·格里萨伯(HAP Grieshaber,1909-1981),《献给70岁的汉娜•贝克》(Glückwunsch Für HBvR 7.IX.63)木刻版画,1963,「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

 

尽管表现主义作品在汉娜·贝克的收藏中占主导地位,但法兰克福艺术画廊仍关注了很多新生代艺术家,哈帕·格里萨伯便是其中一位,德国画家、爵士音乐家和摄影师本诺·沃尔多夫也是个中代表。出身表演世家的本诺从未接受过真正的艺术训练,这位自学成才的鬼才在1960年代发展了自己丰富多彩的视觉语言,将魔幻现实主义元素与超现实主义及波普艺术结合在一起。汉娜·贝克是本诺·沃尔多夫的伯乐之一,在他画的汉娜肖像中,背景墙上挂着一幅阿列克谢·贾伦斯基的作品。


上图:本诺·沃尔多夫(Benno Walldorf,1928-1985),《汉娜•贝克•冯•拉特》,布面油画,1968,德国威斯巴登博物馆藏品(Museum Wiesbaden);下图:汉娜•贝克个人像,摄 / 海尔格·冯·布劳希奇(Helga von Brauchitsch,1936-2023,德国摄影家),1968

 

在获得法兰克福市荣誉奖章后,汉娜·贝克于1964年又被授予含金量十足的联邦十字勋章。同年,施密特-罗特卢弗在80岁生日时提议在柏林修建一座收藏桥社作品的博物馆,埃里希·海克尔与他一同捐赠了作品,桥社博物馆就此成立。如今,桥社博物馆成为世界范围内收藏桥社成员作品最多的艺术机构。


至1967年间,74岁的汉娜·贝克结束了她的全球巡展之旅。在过去的十五年间,她带着德国现代艺术走遍了五大洲30个国家,用8次巡展向世界各地介绍了德国艺术家,再将全新的国际艺术带回德国。


1952年至1967年,汉娜•贝克国际展览巡回线路图

 

“是舆论抬举了我,我不过是一个有点小热情和小梦想的小人物。”在1967年的日记中,汉娜·贝克这样写道,“我只是跟随自己的冲动,刚好站到了这里。”


1967年,在法兰克福艺术画廊中的汉娜•贝克,摄 / 维克托•冯•布劳希奇(Victor von Brauchitsch,1940年至今,德国摄影家)

 

年逾古稀的汉娜·贝克不再带着展览满世界飞,但她依旧在“蓝房子”中不停歇地会客。在多所艺术学院任教的施密特-罗特卢弗、埃米·罗德尔等艺术家纷纷将自己的学生推荐给汉娜·贝克,这使得她能够持续性地接触到艺术新生力量。那些在以往旅行中相识的艺术家也不断前往“蓝房子”来拜会她,汉娜·贝克在以色列之旅中认识的齐格弗里德·沙洛姆·塞巴便是“蓝房子”的常客。在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结束后,塞巴离开以色列搬到霍夫海姆,汉娜·贝克在自己的庄园中建了一座小房子来收留他。


齐格弗里德·沙洛姆·塞巴(Siegfried Shalom Sebba,1897-1975),《内室的下午》(Afternoon/Interior),1959,「汉娜•贝克•冯•拉特收藏」藏品

 

78岁的齐格弗里德·沙洛姆·塞巴于1975年离世,一年后,汉娜·贝克的终身挚友、91岁的施密特-罗特卢弗也故去了,唯有他的作品留在“蓝房子”中继续陪伴汉娜·贝克。六年前,最好的闺蜜艾达·科尔科维乌斯也以90岁高龄离开了她。朋友一生一起走,虽然有人先行一步,虽然那些日子不再有,但正如歌中所唱:“朋友不曾孤单过,一声朋友你会懂。”


左图:“蓝房子”墙上悬挂的施密特-罗特卢弗作品;右图:汉娜•贝克与施密特-罗特卢弗在“蓝房子”的合影,约1969

 

1983年8月8日,汉娜·贝克在距离90岁生日还有一个月时离开了人间。


作为一名画家,汉娜·贝克在“蓝房子”庄园内以及私人和公共收藏中留下了约300幅油画作品,水彩画和素描尚未记录。她在画作中很少署名,也极少注明日期和标题,其中部分作品在德国及美国被私人收藏。


作为一名艺术品经销商,汉娜·贝克的法兰克福艺术画廊在伯尔森广场一直经营到1993年,之后搬迁至布劳巴赫大街(Braubachstraße)。2015年,法兰克福艺术画廊停止经营。一年后在布劳巴赫大街的原址上,更名为「汉娜·贝克·冯·拉特画廊」(Galerie Hanna Bekker vom Rath)的美术馆重新开业。


作为一名收藏家,汉娜·贝克在遗嘱中规定,自己的大部分藏品面向法兰克福-达姆施塔特-威斯巴登地区的公开艺术收藏机构出售,藏品定价不得与市场价挂钩,以便相关机构能有足够的财力进行收购。基于这项规定,威斯巴登美术促进协会得以在1987年成功收购汉娜·贝克藏品中的核心作品,此后这些作品便不受限制地借予威斯巴登博物馆长期展出。


1919年 & 1978年,26岁与85岁的汉娜•贝克•冯•拉特

 

作为一名女性,汉娜·贝克年少时是个不服管的倔丫头,长大了是个彪悍的大女主,变老了是个抽烟喝酒爱艺术的酷(diao)老太太。


活过时代,记录时代,成为时代。


她写下了一个女人的史诗。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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