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法语香颂的忧郁女神
却通过对香颂的反叛达到巅峰
作者:马布斯
自由编剧作者,乐迷,HIFI耳机发烧友
2024年6月10日,80岁的弗朗索瓦丝·阿迪(Françoise Hardy)与世长辞。自从2021年因癌症宣布退出乐坛后,她的名字似乎已经被逐渐淡忘。然而回顾法国流行音乐史,阿迪不仅是一位绕不过去的歌手,也是一个永恒的文化标签。
阿迪1944年冬天在巴黎出生。当时法国正被纳粹德国占领,阿迪出生的时刻,防空警报正好响起,医院的窗玻璃发生爆炸。阿迪是父亲婚外情的私生女。父亲很少露面,在经济上也只提供微薄支持,因此母亲只能独自抚养阿迪和妹妹。
弗朗索瓦丝·阿迪
破碎的家庭造成阿迪天生的自卑。她和妹妹被送进等级森严的天主教学校,遭受同学和修女们的歧视。阿迪大部分时间只能独自读书、玩玩偶、听广播。正是通过广播她爱上了音乐。
阿迪学习努力,聪明过人,16岁即考入大学。父亲问她想要什么礼物,阿迪选择了一把吉他。她利用课余时间写歌,入选了歌手选秀Petit Conservatoire。这也促成阿迪与Disques Vogue唱片公司签约。
1962年,阿迪录制了单曲“Tous les garçons et les filles”。此曲MV在法国总统竞选节目间隙播放,快速成为深受法国年轻人喜爱的流行金曲。阿迪也顺势发行了第一张正式专辑。
阿迪的首专
直至今日,这或许仍旧是阿迪最为人熟知的唱片。在音乐方面,整张专辑的旋律和编曲遵循法语流行香颂的传统套路,用轻柔甜美的吉他伴奏凸显女歌手丝绒般的嗓音。然而阿迪的演唱还是展现出与众不同的悲伤忧郁气质。这源于她的独特声线,既突出法语独有的婉转顺滑,又兼具其他女歌手少见的低徊沉厚。与演唱相配,歌词内容也多描述青春少女的心灵孤独和感情挫折。
当时一批年轻女歌手在法国乐坛掀起Yeyé风潮。此称谓源于英语流行曲中经常出现的“Yeah,Yeah”,通常以积极活跃的曲风为主,但阿迪却凭借忧郁悲伤气质成为Yeyé偶像中的另类。相比其他女歌手模仿英美的阳光、性感、甜美,阿迪的超凡脱俗更接近法国文化的本源。
忧郁此后成为阿迪整个生涯的标签。她说自己迷恋“刺入伤口旋转刀尖”的感觉,将伤痛转化成唯美神圣的音乐是她持之以恒的追求。动荡破碎的童年造成的自卑焦虑始终相随,阿迪认为这是她音乐中伤痛的根源。
首张专辑的火爆奠定了阿迪流行偶像的地位,然而她对自己的音乐有着清醒认知。她不想随波逐流地产出流水线香颂。但法国乐坛的急功近利和乐手、录音棚的低水准限制了她的创作。1964年,阿迪选择去伦敦录音。其后发行的四张法语唱片明显在旋律和编曲方面更丰富多变,配器也更华丽多元。阿迪一方面从古典乐和英国摇滚乐中吸收营养,为乐曲拓展出更开阔的规模感和更有灵性的旋律,另一方面也致力于重现前Yeyé时期传统法国香颂的浪漫诗意。
有四首歌最能代表阿迪伦敦录音阶段的风格。“Voila”将流行乐少用的电子管风琴作为主要乐器,前半段器乐铺得很满,阿迪的人声隐于其后,若即若离。后半段人声逐渐脱颖而出,器乐退居次席。前后变化外化出歌者从迷茫失落走向饱满豁达的心路历程。
“La maison où j'ai grandi”同样显出前后多变的氛围。初始的吉他旋律忧伤舒缓,随后突然转为乡村曲风的乐观昂扬,后半段弦乐的加入再次将氛围引向忧郁,收尾阶段吉他和弦乐交织,悲伤与力量也融为一体。阿迪的唱腔随着曲风在忧郁、坚实、积极之间灵活转变,显出她收放自如的声音驾驭能力。
“L’amitié”的吉他主旋律脱胎于巴赫钢琴平均律前奏曲BWV846。巴赫的原曲以超越尘世的纯净著称,阿迪却通过吉他和弦乐的音色奏出入世的忧郁悲伤。空疏的编曲衬托出阿迪标志性的低徊声线,弥散四溢的抒情气息唤醒了法语香颂的传统精神。
“Des ronds dans l’eau”同样有着空疏的器乐编排,凸显的却是空灵感。阿迪的演唱纯净而富有穿透力。中段弦乐的加入丰满了器乐质感,配合人声浓化情绪。当纯净空灵逐渐转向浓墨重彩,听者的心灵也随之动容。
阿迪在伦敦
1968年,阿迪重回法国制作唱片。“Comment te dire adieu”回归出道早期的女声香颂风格,但旋律的原创性和编曲的丰富度已不可同日而语。鼓点、吉他和萨克斯编织出阿迪此前少有的灵动戏谑旋律。她的演唱将百灵鸟般的清脆婉转和香颂的丝绒顺滑融为一体,同时保留了自己独有的忧郁特质。
对商业流水线音乐的厌倦促使阿迪与Disques Vogue公司分道扬镳。她与Sonopresse公司签订新合约,获得充分的创作自由。她成立了自己的唱片制作和发行公司,探索更富原创性的音乐。
1970年的《Soleil》是阿迪独立制作的第一张法语专辑,展现出的她的求新求变。编曲和配器思路从管弦乐中汲取灵感,进一步拓展了音乐规模,也营造出更包围沉浸的氛围感。“Fleur de lune”是《Soleil》中的画龙点睛之作。旋律听上去难称悦耳,却营造出月夜荒原的凄凉诡异。阿迪的唱腔也不再重细腻精致,而是化身黑暗女神,唱出亦真亦幻、扑朔迷离的黑梦氛围。“快来卷入我的风浪吧,尝尝血的味道”,阿迪仿佛在发出冷酷宣言,与自己过往的音乐形象一刀两断。
《Soleil》
然而,阿迪的音乐创作至此依旧停留在有佳句、无佳章的层次。她每张专辑都能推出金曲,但没有一张专辑能从头至尾展现出音乐风格和主题表达上的连贯统一。恰好在此时,阿迪遇见了一位改变她音乐生涯的人。
Tuca是生活在巴黎的巴西歌手和吉他手。她与阿迪相识后很快变成密友。阿迪受巴西音乐启发,在1971年和Tuca合作创作了新唱片《La Question》。这也成为阿迪音乐艺术的巅峰之作。
其实《La Question》的所有风格特质在阿迪此前的创作中都有显现。对流行香颂的反叛、对忧郁抒情的弱化、对规模感和氛围感的追求,这些都是阿迪从1960年代中后期就一直在探索的方向,到了《La Question》才终于汇总升华,臻于成熟。
《La Question》
整张唱片几乎没有流行套路的旋律和编曲,完全致力于建构一个幽暗梦幻、神秘深邃的超现实世界。梦境般的世界危机四伏,隐藏其中的未知却也唤醒人的探索欲。Tuca以原声吉他为主线,贝斯为穿插点缀,节奏多变的弦乐为填充,写出了空疏低调、绵延悠长的旋律。她将巴西波萨诺瓦音乐、英美艺术摇滚、法语流行、爵士乐、现代古典管弦乐融为一体,在先锋性和可听性之间找到平衡。
整张唱片的歌词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承载阿迪和Tuca两人内心的真情实感。当时阿迪与同为著名音乐人的恋人Jacques Dutronc关系动荡,而Tuca也因对意大利女演员Lea Massari的单恋备受煎熬。歌词中多处可见对性爱挫折、感情创伤、焦虑抑郁、自杀念头的直接表达。
Tuca与阿迪
另一类是《Soleil》中黑梦气息的无限延展。词句语义模糊,遍布片段式的意象,部分歌曲甚至由无意义的重复单词组成。阿迪的演唱将低徊沉厚的特质发挥到极致,同时融入前所未有的冷冽疏离。她时常用哼唱、呓语和呼吸代替传统演唱,不求美感,只致力于渲染氛围。在部分歌曲中,人声甚至像是器乐的一部分。曾经的忧郁唯美转变成黑色冰冷的神秘诗句,犹如在一轮弯月下的密林中探索。
《La Question》将阿迪曾经的忧郁抒情诗转化成冰冷抽象的黑色梦境,没有贴近大众审美的单曲,需要整体聆听才能体会其风格和内涵。艺术上的突破伴随着销量滑坡,但阿迪并不在乎。她说这是一张更成熟、更有格调的专辑。即使它不能获得大众认可,也能找到独属于它的听众。
《La Question》之后,阿迪没再与Tuca合作,然而接下来的三张专辑都延续了《La Question》的音乐探索思路。此阶段的阿迪深受英国民谣歌手尼克·德雷克影响,同时也从美国摇滚、布鲁斯和民谣中汲取灵感。
“L’amour en prive”一曲即是阿迪吸收德雷克和美国音乐的代表作。贝斯引领的主旋律赋予全曲美式摇滚般的原始粗糙质感,中后段加入的弦乐依稀可见德雷克的影子,提升了乐曲整体的戏剧起伏感。阿迪的唱腔也配合音乐的粗砺尖刻,透出玩世不恭、桀骜不驯的蔑视叛逆态度,但依旧不失法国音乐骨子里的优雅,这也让歌曲在直率刚硬中多了一丝微妙回味。
“Message Personnel”的编曲和演唱更为多变。前半段钢琴、鼓、吉他和背景人声交织成抒情爵士曲风,阿迪的念白娓娓道来。中段阿迪开始演唱,伴奏转为香颂传统的单钢琴,清亮的人声声线与前半段的低沉形成反差。收尾阶段鼓、吉他和背景人声重现,与钢琴合奏出感情浓郁的旋律。演唱的缺席反衬出器乐规模的持续扩展,将悲伤苍凉的气息渲染到顶峰。
1974年的《Entr’acte》是阿迪首次尝试概念专辑。整张唱片从女性视角讲述了一段一夜情。女人深爱着男人,却最终被他抛弃。伤情的主题和对整体性的追求是《La Question》的沿袭,但两者在音乐气质上还是差异显著。《Entr’acte》融合了爵士乐、音乐剧、民谣摇滚曲风,多变的编曲凸显戏剧起伏,浓墨重彩地传达出情感创伤中的悲凉、愤怒、刻薄。它没有《La Question》的超现实氛围感和抽象意象,而是更偏重直抒胸臆。在音乐的创新性、主题与风格的契合性、整体表达的连贯统一性上,《Entr’acte》都足以比肩《La Question》,但历史地位却远远不及,是阿迪被低估的杰作。
可惜这也是阿迪音乐生涯最后的巅峰。此后的1975-2018年,她又继续尝试了Disco舞曲、电子乐、垃圾摇滚、Funk、Trip-Hop等曲风,最终在晚期回归到最初的抒情香颂,但无论艺术水准还是市场反响,1975年后的作品都没能重现之前的辉煌。
晚年的阿迪
资料来源:
Françoise Hardy Wikipedia
《Françoise Hardy’s Greatest Albums》(MOJ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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