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女孩》
那不勒斯的俄耳甫斯
作者:徐阳
自由译者,偶尔写点东西。
《我的天才女友 第四季》正在热播,本剧改编自意大利神秘匿名作家埃莱娜·费兰特的著作“那不勒斯四部曲”。2020年接受26国读者集体采访时,费兰特表示,她的女主人公们通过写作自述,采用正式的意大利语作为对抗自己出身的语言屏障,构建“一种逃离的叙事”,她们对抗的是“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打造了她们,让她们备受折磨的方言环境”。然而,这些通过高等教育脱离方言环境的那不勒斯女性同样面临着另一种状况:“她们的语言太过脆弱,而那不勒斯方言感情十分饱满,很有表现力,在危机出现时,方言还是会冒出来,嵌入到标准语言里,或者忽然脱口而出,非常粗暴。”(以上均参见《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39期《埃莱娜·费兰特:“那不勒斯四部曲”后,谈谈成年人的谎言生活》,陈英 赵向扬 译)
类似的主题和场景也出现在了意大利作家、编剧和记者多梅尼科·斯塔尔诺内(Domenico Starnone)的小说《米兰女孩》(Vita mortale e immortale della bambina di Milano,狄佳 译,群岛图书 | 上海译文出版社,2024年)中。没错,那位被怀疑是费兰特丈夫或真身的男作家。那不勒斯在两人小说中含量高、分量重,亲密关系暗藏的刀光剑影也是两人共同偏好的主题。但费兰特主要以女性第一人称叙事的女性经验入手,层层剥茧抽丝;斯塔尔诺内,则更多采用男性第一人称叙事或摆出不同性别、不同身份当事人的多个视角,邀请读者自行判断。
《米兰女孩》通篇由一名在那不勒斯长大、受过高等教育的男子担任叙事者,但丝毫没有落入男性中心叙事的窠臼,夹杂着那不勒斯方言的意大利语中流淌着中下层第一代大学生和边缘劳动女性的音声。
自称诗人的小男孩米米对死亡始终抱有浪漫的想象。在他脑海里,地下世界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学校意大利语课上的古典神话,不乏优雅的浪漫和悲剧色彩:俄耳甫斯不顾一切奔赴冥界,要将死去的爱人欧律狄刻带回人间,最后却因返程途中不禁回头看她而再次失去挚爱。另一个,则是外婆为了告诉他冥界日子不好过、不要为死亡分心而构造的生动可怕叙事:死人沟有块带锁的大理石盖板,掀开盖板后走过一段台阶,进入的那个世界尘土飞扬,闪电纵贯天地间,昏黄一片,死去的男人不停将巨岩凿碎一路铺到海边,死去的女人匆忙缝补不断开裂的山海大地,而他们的监工,是用那不勒斯话辱骂训斥的邪恶天使。
尚且年幼的米米寻找死人沟上石盖板的迫切感源于心爱女孩的危险动作。在对面那栋天蓝色新楼总是洒满阳光的三楼彩色阳台上,有个爱像八音盒上的芭蕾舞者般旋转的小姑娘,她语声柔和文雅,被其他孩子们称作“米兰女孩”。然而如此精致优雅的小姑娘完全不把危险放在眼里,不时登上阳台的石护栏翩翩起舞——美丽又惊险,可能会像米米的泥瓦匠外公那样坠楼而死。所以在博她关注之余,米米还有更重要的工作:早早定位能够让他学着俄耳甫斯降入冥界救回心上人的地下世界入口,在意外到来之前做好充分的准备。
毫无疑问,米米对死亡的真实面目一无所知。那块石盖板,他并未真正掀开过。将死亡的余波想象得如此浪漫,只是因为对死亡仅有间接经验,仅接触过二手的丧亲之痛。况且,这份有些年头的痛苦还经过了外婆层层过滤,大部分都沉淀在外婆的五脏六腑之中,没有直抵他的内心。二十二岁英年早逝的外公,是外婆无法言说的痛:家人不屑于倾听她,女婿甚至用侮辱的言辞谈论她早年的甜蜜婚姻;米米对外公曾表现出一星半点的兴趣也只是因为骑士精神爆发,想用外公藏剑的手杖为争夺米兰女孩决斗,又怎能理解外公外婆当年点燃彼此心中火焰的爱情以及漫长的痛苦思念。女仆般默默劳作的外婆一生都在与挚爱的亡夫默默对话,“二战”期间失去更多亲友,深知痛苦滋味。即便如此,她坚决不让宝贝外孙过早知晓死亡的秘密,认为孩子不该了解关于死亡的任何事情,否则就再也长不大了。
多梅尼科·斯塔尔诺内“家庭三部曲”和《米兰女孩》中文版
死亡第一次直击米米,是带走米兰女孩。米兰女孩和米米的外公一样,定格在了美好尚存的年纪。米米并未如愿完成带回女孩的壮举,得知消息后他晕倒了,不断发烧,经历了一段梦魇般的时光。女孩和外公转瞬即逝的短暂生命,催生了他对遗物的兴趣。步入青年时代,米米对人生、记忆和摧毁自有一番见解,因为看似持久或心爱的东西亦终将破碎而感到绝望无力,认为人生在世就是研究他人的遗物、留下自己的遗物。他没有遵从父亲的心愿学习工程学,而是选择了古代文学,并在求学过程中选修了历史语言学——岂料这门课成了他重返那不勒斯方言的契机。
为了完成历史语言学的那不勒斯方言记音任务,已是大学生的米米要重返底层,拜访没受过教育、方言没有被标准意大利语普及运动腐蚀的人。起初,他认为这是对大学教育和标音法的羞辱。米米生于一个只讲方言的家庭,祖先无人踏入大学一步,掌握标准的意大利语、进入高等学府是通过受教育来提升社会地位的捷径。和费兰特一样,斯塔尔诺内明里暗里也关注“高低”“上下”的对应关系(费兰特对相关概念的探讨同样可参见《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39期《埃莱娜·费兰特:“那不勒斯四部曲”后,谈谈成年人的谎言生活》,回应中国译者陈英博士提问部分),而这两对概念正是方言和标准语博弈的核心。
多梅尼科·斯塔尔诺内
那不勒斯方言是父亲朝母亲嘶吼、邻里争吵、街头闲谈和走私的语言,也是打断那个女孩和米米交谈的粗鲁声音。潜意识中将这种方言和低劣、无礼、混乱联系在一起的不仅是跨入大学门槛的米米,还有没上过多少学的外婆:她对那不勒斯话的掌握无人可及,但米米请她帮忙完成词汇记音任务,她最初的反映如同遭到女婿羞辱时一般,并且担心有一个如此说话的外婆会让教授们觉得外孙不配获得学位。外婆质朴的忧心,对米米学科活动的怀疑,集中体现了人们将方言和标准语同阶层和出身直接挂钩的本能反应。
外婆想象中的高等学府则以彬彬有礼的意大利语交谈为主要特征,没有辛苦的劳作,学者们致力于将思想传达给疲于谋生、无法或无力思考的人——更没有人用方言大喊“操你祖宗”。长大后米米得知真相,米兰女孩一家皆为那不勒斯当地人,但长辈们全部都是教授。她并不是一个与那不勒斯毫不沾边的存在,发音很可能也是书本语言和方言的混合体,只因柔和清晰而无比优美。她唇齿间的意大利语如水般闪亮,仿佛中上层知识分子家庭美好体面的化身。米米想象,倘若有机会长大,她将成为美丽的高知女性,与富家子弟订婚,过上令人羡慕的生活。
米米的童年世界割为两半:一边是全家说着动听意大利语的米兰女孩,一边是粗俗那不勒斯方言脱口而出的家人。他在脑海中反复跨越对立音声、对立语调的边界,令人联想到费兰特《成年人的谎言生活》(La vita bugiarda degli adulti)中穿梭于那不勒斯“上城”和“下城”之间的乔瓦娜。但米米致力于“往上拔”,生于中产知识分子家庭的乔瓦娜则是因为父亲一句伤人的话而主动沉降到“低等”社区刨根问底——那可是父亲好容易才摆脱的地方,要知道,方言在乔瓦娜家是禁用的。观察“另一边”时,小米米的行为好比触而不及的窥探,具备一定独立思考能力的少女乔瓦娜则是努力揭开面具。最初他们一个采用仰角、一个采用俯角,随后却都凭借自身的成长和判断来到了逼近水平线的观测点。
《成年人的谎言生活》
米米与那不勒斯话的复杂关系,源于作者本人同这座城市和这种方言的复杂关系。二十四岁离开那不勒斯的斯塔尔诺内坦言,20世纪50年代,学校将那不勒斯方言妖魔化,他曾认为那不勒斯方言是掌握纯正意大利语的障碍(可参见群岛图书《家庭作为一种亲密地狱 | 关于斯塔尔诺内的九件事》一文)。爱写诗的米米总是败给语法和拼写,遭同伴嘲笑,在学校里和老师的种种麻烦也源于那不勒斯话。成年后他回顾,“摆脱第一语言、学会书本上的语言,对我来说仍是一场小小的战争(第106页)”,他需要“去征战一块高地并在那里感到安全(同上)”。对米米们来说,抹去母语即抹去出身,把粗粝磨为精细,试图与旧日环境划清界限。
但斯塔尔诺内很清楚,“然而,那是我的语言,是这座城市的语言决定了我”。费兰特亦指明,自己笔下的人物“从说意大利语转换成说那不勒斯方言时,那就好像温度增高了,有些什么东西融化了。方言就是这种情绪高涨、难以自控时的记录。(见《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第34期《书与人:生长在那不勒斯的女性史诗》)”事实上,对两位作者笔下受过高等教育的那不勒斯人来说, 标准语和方言只是承担不同的功能,映射不同的心理经验——无论他们本人能否够认识,是否乐意承认。他们使用努力习得的标准意大利语治学、工作、享受更高圈层的生活,用那不勒斯话和仍留在老街区的亲友交谈,并且,无法自控地使用这种长期被公认为粗暴低俗的方言来维护自己,表达自己最激烈的情感——那是标准语无法接管的领域。
改编自“家庭三部曲”的影片《婚姻连系》(Lacci,2020)和《老师的秘密》(Confidenza,2024),原著分别为《鞋带》和《坦白》,均由HBO电视剧《我的天才女友》第三季导演丹尼埃莱·卢凯蒂(Daniele Luchetti)执导,《老师的秘密》配乐由Radiohead主唱汤姆·约克(Thom Yorke)创作。
让米米成年后顿悟方言并非妖魔的人是外婆。米米从小生活在崇尚传统男子气概的灰暗街区,却有幸拥有一位柔韧地支撑他的外婆,深刻影响他的并非某位暴戾自大的男性。尽管这部作品通篇由男性叙述,却交替儿童和成人视角深情细腻地串起外婆作为劳动女性的一生:小时候加法和除法做得很好,但还是被筛出去,只读到二年级,没能成为进入高等学府的上乘谷粒;曾经美得耀目,却在二十四岁时痛失挚爱的丈夫,不肯再婚,独自养育儿女,做了一辈子手套,然后当家庭主妇为女儿女婿打理家务、照看孩子。外婆有自己质朴的世界观,尊崇劳动和劳动的人:她坚信泥瓦匠丈夫坠楼是因为坐享其成的懒人逼他拼命工作;就连讲述地下世界的可怖场景,她也要加入人间劳苦大众的种种细节。
但能干隐忍的外婆丧夫后始终未能走出边缘女性的困境,她的名字安娜·迪·洛伦佐几乎被遗忘,只是妈妈、丈母娘、外婆。小辈把她当作蠢女仆,对她只有不耐烦的需求,毫无尊重,嘲讽她,侮辱她,忽视她。连她无比疼爱的米米都嫌弃她被辛劳和悲痛折磨殆尽的面目。米米猜测,由于过分悲痛,老照片上年轻貌美的外婆跟着丈夫去地下世界了,家里只留下了枯叶般碎裂的外婆,他宁愿让冥界的黑羽天使带走家中丑陋勤快的外婆,换回照片上年轻好看的外公外婆。
孩子的想法很简单:其他外婆有很多比她强的——还有米兰女孩形象优雅、词藻优美的祖母。外婆认为米米是唯一敬重自己、唯一靠得住的人,可米米对她无尽的爱不屑一顾,将其视为折磨,从不致谢,生怕她给自己丢脸,小时候还会有意无意地对她进行言语伤害。
但作者没有对米米从小到大很少回报外婆的事实进行道德批判,而是紧紧围绕两人对彼此的客观正面影响展开,描摹祖孙俩的真实互动。回望时,米米意识到外婆为他做很多事情都是不惜挑战自身底线:不仅主动替他背黑锅,还违背自己害羞的天性替他和米兰女孩打招呼,为了满足他的心愿甚至可以违抗上帝。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外婆还努力体恤外孙的小心思,为他助力时小心谨慎,免得他尴尬——比如提醒他米兰女孩现身,等他匆匆跑去又假装在做自己的事。米米上大学,外婆一边庆幸他得到了自己未能获得的机遇,一边更加卑微、更加拘谨,并以各种方式表现对外孙的崇拜。
性情和文化水平纵然不同,祖孙二人其实存在众多相似之处:对米米父亲不满,思考爱情和死亡,面对标准意大利语感到低人一等……米米小时候,他和外婆都很少在别人面前说话,只有在彼此身边才不拘束。对米米来说,从前的亲近和日后的疏离同样恼人,因为外婆原来属于、后来依然留在主要说方言的地区,他自己却“抄近道跳入了只属于尊贵意大利语的地区(第107页)”,即便各自折返,在一堆标记那不勒斯方言发音的卡片中相遇,也难免会发现书写的印记不仅偏离音声,也偏离了心理真实。
中译本以仿宋字体呈现原文的那不勒斯方言
米米是家里第一个大学生,只能困惑而缓慢地探索适合自己的求知方式。他可以在亲友面前炫耀“纸莎草学”和“历史语言学”这种他们不曾听闻的科目,可以摆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样子,却不知道该怎样学习,只知道根据听课人数、书本的价格与厚薄来选课。他在女友和师生面前竭力将自己展示成“一个懂得如何减轻生存负担、可亲可爱的年轻人(第74页)”,却不能发泄苦闷和绝望,并且因为文学热情和丰富的想象被同伴们视作还没长大。他无法像尼娜和莱洛那样成为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拿出成年人的热情和技巧处理事务,比如,像他们那样说着夹杂那不勒斯话的大学生意大利语淡然地将照看墓园、讨债和卖祭灯这种事当作一份工作、一桩生意来处理。
见证了他真实的焦虑和失败后还能继续爱他的,唯独外婆一人。然而小学二年级辍学的外婆只能在对学术界毫无了解的情况下给予无条件的爱与信任,坚信他能像米兰女孩的长辈们那样成为教授,无法为他提供实质性的帮助。外婆去世后,米米就失去了成大事的动力。
当米米不再相信自己有天赋,放弃写作(一如青年时代的斯塔尔诺内),放弃必能完成壮举的信念,童年便正式结束了。未能成为学术精英,也没有学术家庭或殷实家境的支持,他最终逐步为自己规划了容易获得的学位、踏实的工作以及好丈夫和好爸爸的角色。
米米掌握了来自良好后天教育的语言,外婆则凭借璀璨生命直觉的语言行走人间。让空气中凋零的语音花朵永生是一种醉心于秩序的理想,当外婆“解开了绑在舌头上的蝴蝶结(第107页)”,不再刻意装饰语音,字母和标音法完全无法招架她的那不勒斯话,丰富的音声在纸面流失:关于激烈生命体验的铿锵话语,似乎天生抗拒将其还原为整洁书面成果的努力。外婆不知道也不在乎米米能否精确记录,但发觉自己能够成为大学研究的基石,她爆发出惊人的能量展露自我,直起腰板,不再给任何人当女仆,前所未有地抛开了卑微感。通过跨越和抽离,米米得以旁观原生环境,顶着怀疑和无力感一次次尝试,最终探测到比理论和研究方法更美妙、更真实、更长久的东西,也从一定程度上反哺了外婆。
有些被当作遗物的东西,其实鲜活地寄居在生者注入了爱与生命激情的日常中。口腔各部位的繁杂术语让米米逐渐远离女友真实的嘴巴,外婆体内涌出的那不勒斯话却能承载长眠已久的世世代代,“有那么一刻,说话的不只是她,还有她的母亲、她的外祖母、曾外祖母,她们的那些词语,似乎来自巴别塔以前,那是关于大地、植物、体液、血液、工作的词语,是她曾经劳作的词汇,是关于儿童和成人严重疾病的词汇。(第110页)”丈夫的声音也在她口中延续,“他的嘴依然留在她的嘴里,他的声音也依然留在她的声音里(同上)。”
那不勒斯的俄耳甫斯要掀开的并不是童年中庭里那块既令他好奇又令他害怕的带锁石盖板,而是深藏鲜活之爱和人间种种辛苦挣扎的石盖板,镇住不同世界边线的石盖板。他要完成的并非神话人物的英雄史诗之旅,而是充满生存细节的凡人现实之旅。
以文字和符号记载人生在世留下的灵动语声固然有失精准,但米米最终超越了追求永恒和完美带来的无力感,抛开了关于不朽和长存的执念,重拾写作这种脆弱而不完美的工具,再次尝试构建关于外婆和米兰女孩等人的叙事。于是他们的声音留在了他的声音里。《米兰女孩》中的那不勒斯方言只能散落在工整意大利语的字里行间,如此刻录的书面痕迹远非完美,但无疑交织着无数个米米的过去和现在,交织着他们从逃离到反观的冷静与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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