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语乐坛是一座没有刀光剑影的江湖,这里有忠肝义胆的侠客,数十年如一日方留下一段佳话,这里有快意恩仇的剑士,特立独行地一剑光寒十九洲,这里有引英雄拜倒石榴裙下的绝世歌姬,眉目婉转间尽是最杀人的风情,这里有已居高位的名门望族,曾少年意气仿佛过眼云烟,只剩江湖一座。
江湖属于每一个人,属于卖油翁和炊饼郎,属于不可一世的魔头与冠盖满京华的大侠,就像华语乐坛一样属于横空出世的天才与风光无量的天王,属于歌手与听众,属于每一个人。
当大众提起千禧年之际接连登场的新四大天王“周王陶林”,一个名利双收拂衣去,一个高楼塌陷成废墟,一个依旧雕琢唱功如冻龄般活跃一线,只剩下最奇怪的“陶”,陶喆,David Tao。
via weibo@陶喆
某种意义上,陶喆或许是最标准的“音乐人”,他从始至终并不具备优质或敬业的标签,以随心所欲的姿态贡献作品,然后以更难以预料的方式沉寂许久。
在刚刚过去的7月,陶喆算是动作不断,不仅发布了曾经的经典曲目《流沙》的重制版与新曲《全世界会唱的歌》,还进一步举办了自己的线上演唱会。
江湖里有各色各样的人,陶喆是异类中的异类,他是你偶像们的偶像,是才华与绯闻都毋庸置疑的天才,仿佛世界上有人兢兢业业循规蹈矩,同时就有人可以如此自由散漫生活。
陶喆线上演唱会的压轴曲目,《飞机场的10:30》,来自他于1997年发布的第一张专辑《David Tao》,在那以前,15岁的他在加利福尼亚州定居了近10年,1993年回到中国台湾担任制作人,为彼时的张信哲、陈淑桦、杜德伟等一众歌星炮制了诸多浓厚美式风格的作品,四年时间磨剑,幕后走到台前。《飞机场的10:30》几乎代表了那个阶段横空出世的David Tao,嗓音柔顺、转音丝滑、唱功细腻、律动鲜明,明显地受到了The Commodores乐队的《Easy》的影响,他将舶来品的R&B音乐一己之力推向了主流视野,而在原生表达上,陶喆也为自己的R&B作品添加了更多高接受度的旋律元素,为作品的影响力铺下了基石。这种状态下的陶喆从未陷入过抄袭或借鉴的争议,他在歌曲里随心所欲地变调、哼唱、真假音来去自如地切换,他所拥有并传递的并不只是R&B的形式,而是象征自由、流畅、细腻的灵魂,这恰恰是一种更为高级的才华,他的作品里并没有刻意设计的匠气,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仿佛他的声音里真的住着一个黑人节奏布鲁斯大师。坊间盛传,1997年,李宗盛送给了王力宏一张名为《David Tao》的专辑唱片,并将这个演唱者称为中国的Babyface,后者也就是大众熟知公认的“R&B教父”,上世纪90年代 R&B/Pop 音乐最杰出的制作人,亲手开创了属于自己的音乐帝国。真正难能可贵的,是陶喆在拥有不世出的专业技巧与理解能力的同时,并没有沦为向技法妥协的机器,他作品的鲜活与温度才是他真正魅力四射的武器。例如《飞机场的10:30》在专辑中被安排在了《Airport Take Off》与《Airport Arrival》两段音轨之间,谱写了一个关于等待和错过的戏剧性故事:一架刚刚起飞的飞机预计在10:30抵达台北机场,此前女友曾说需要一些空间暂时分开,这次回来或许是一个崭新的契机,拿着可乐的男人却始终没有等到女友,直到最终确认了旅客名单中并没有女友的名字,适才恍然:她应该做了自己的决定,而人总是傻到失去以后才知道要珍惜。然而,故事的真正结局却是,男人离开后机场广播中响起了他的名字,女友只是没有坐上10:30的那班飞机,如今抵达台北机场的她正在寻找男人,结局大概是遗憾与错过,郁郁不得终。在唱腔与节奏把控的无形炫技中,陶喆奉献给每一双耳朵的是一个这样的故事,某种意义上,这是艺术形式的向下兼容,同时代而言,如此成熟的R&B玩法足以让他睥睨众生,然而他却舍得将声线与笔墨花费在一个并不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上,这也是音乐所存在的意义。除了《飞机场的10:30》以外,在《David Tao》中还有诸如《爱,很简单》、《沙滩》、《王八蛋》等佳作,最绕不开的自然是前不久时隔26年被重制的《流沙》,26年前以电子琴、响指、陶喆的独白与哼唱开场,展现的是对一个年轻人所受情伤的抚慰,早在1997年,陶喆就展现了一首R&B私人叙事模式的作品模板,爱情好像流沙,明知该躲它,无法自拔。26年后,重制版的《流沙》里割除了独白,意味着如今的陶喆与我们都跳出了那个黯然神伤的角色禁锢,而口琴的加入又在最大程度上保留了悲伤的主基调,贝斯与一如既往的哼唱取得了新旧间的平衡,曾几何时低落难自拔,如今回望时释怀一笑。陶喆依旧是陶喆,我们依旧是我们,区别在于,那些岁月冲刷后依旧保留着的坦诚、坚守、执着,变得更有价值。《David Tao》在当时已经奠定了陶喆在未来二十年的地位,1998年,陶喆凭借这张作品入围了第9届台湾金曲奖包括最佳作曲、最佳唱片制作人、最佳新人、最佳国语男演唱在内的五个奖项,并荣获了最佳新人与唱片制作人,已然是“R&B教父”的他依旧温吞如水,在音乐创作中追求着自由与缓慢,同时,他不再拘泥于单一音乐形式与一成不变的叙事主题,一方面,他武装了摇滚、电子、乡村的元素涉猎,另一方面,他的眼界投向了整个人文高度。2002年8月9日,《黑色柳丁》发布,专辑封面是一只黄色眼球的眼睛,如同黑夜中绽放光芒的太阳,事实上,时至今日,《黑色柳丁》都从创作形式与深度上,依旧屹立在华语乐坛的“太阳”之位。比起《David Tao》里缠绵悱恻、心如刀割的私人化“小爱”,经历了9·11事件的陶喆将《黑色柳丁》的格局放在了更具普世价值的“大爱”上,他在专辑扉页中写着“我意识到上帝赋予了我工作所需的能力,更重要的是,我利用这些天赋不仅仅是为了创作音乐,而是为了创作赞美光、生命和爱的音乐...我知道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我不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一直认为音乐是一种责任和权利,也是上帝赐予我的礼物...我坚信,爱是我们当今世界需要的”。专辑同名歌曲《黑色柳丁》在编曲中使用了大量泛音与重金属Riff,前奏以Lofi低保真切入,加之复杂的吉他编排及反复变调、鼓点,营造出了一种自我怀疑与激烈斗争的强冲突感;而《Dear God》又用主音吉他失真、节奏吉他扫弦的组合,展现了一种轻快又真诚的祈祷,两者之间,陶喆使用了《今天晚间新闻》作为过渡,以虚构的拼贴方式将迷惘的情绪自然过渡到开解上来,灾难的痛楚成为了一种可以被切实体会到的实感,将专辑的主基调无限拔高。除此以外,《黑色柳丁》中的其余作品也见证了陶喆在才华已然封顶的基础上,实现的突破与提升,例如《讨厌红楼梦》用现代视角解读红楼梦,轻佻地说出“快进我棉被”,却又在转调间流露出鼓励女性追寻自由爱情的意味,“红楼梦里女生一百多,得到幸福的却没几个”。这首歌也堪称陶喆在将R&B于这片土地上发扬的集大成之作,他避免了传统欧美R&B歌词中的露骨与低俗,又用“红楼梦”中的风花雪月组成了R&B的永恒“情欲”主题,“中国风”与“女性力量”,两个当今时代每个流行歌手都极力染指的主题,在2002年已经是陶喆驾轻就熟的玩具。音乐表现似乎是一场入场门票极为稀有的游戏,创作了《黑色柳丁》的陶喆无疑得到了威利旺卡的金券,这种兼具了音乐本身技法与主旨思想高度的状态被他延续了下去,2005年发布的《太平盛世》中既有废土文化象征的《孙子兵法》拷问战争与环境问题,也有《Susan说》这种宛如前世今生般解构“苏三起解”的构思佳作,更不消说《Sula与Lampa的寓言》与时俱进批判了狗仔文化,总而言之,陶喆似乎从未离开。发生巨变的是这个时代,2008年互联网进入了2.0时代,真正意义上的沟通交互被开启,音乐公司们分出了更多的精力对抗盗版商,唱片市场断崖式地没落了下去,也是在第二年,陶喆仿佛正式放弃了销量,义无反顾选择了艺术家身份,献出了《69乐章》这样一张天马行空、毫无定式的作品,如他自己曾经说的那样,“你可以凭借数字来说某样东西卖得很好,但这不是世间唯一的评论法则”。如同《69乐章》主打的立意一样,陶喆将自己定义为1969的时代产物,嬉皮文化发扬、重金属摇滚崛起、朋克音乐萌芽,这些在彼时的经历者看来私人化的事件,却为未来二三十年的思潮立下了模板与标杆,“整个世界好像串联起来叛变”,意识到这一切的陶喆在创作状态的巅峰时期,选择了继承这种“反文化”。当我们如今讨论“亚文化”的时候,通常将其理解为一种小众且不同于主流性质的意识形态,包括先锋音乐、新浪潮电影、打破思想尺度的文学作品以及喧宾夺主的视觉表现,但事实上,真正的亚文化始终是集体性的反思诉求,抛开傲慢的审视后,浪潮终将在不久的将来铺天盖地。
如果你怀念的是那种才华横溢,那种悲天悯人,那种如同教父一样给予启示的灵光乍现,那么陶喆将这一切都留在了21世纪的前十年,此后的陶喆偶尔回归创作,音乐以外风流成性,对于新一代人来说陶喆可能意味着PPT、某站Up主、魔改“淡黄的长裙”原作者等等等等,或者说,变了的不是陶喆,而是整个华语乐坛。但如果你怀念的是旧时光、某个时间点的自己、甚至于怀念“怀念”本身,那么陶喆绝不会让人失望,他拥有的是一个优秀的音乐人与一个真正伟大的艺术家真正不可磨灭也最值得歌颂的品格,就是以创作者的身份在完成自我表达的同时,给予每一个听众尽可能多的尊重。更难能可贵的是,这样的一个天才,却没有在艺术创作中肆意挥霍心里的恶意与恨,更没有假借特立独行之名无视影响力而我行我素,他站在高位,却真的以一个教父的身份,在教这个世界如何去爱。当然,提到陶喆与爱,绕不开他音乐作品内外数不尽的绯闻缠身,他似乎一次次挑战传统儒家观念中的价值观,觉得任何娱乐新闻里编织的“过激”与“出格”都是正常的,他四处留情,却又在分手后为昔日的女友写《Melody》;留恋红尘活脱脱浪子德行,却又为一次萍水相逢的暗恋写《Katrina》;他沉浸在新鲜刺激的暧昧游戏中,却又于被指情变出轨后,用一页页事无巨细的PPT来回应。不止音乐创作与思想传递上是教父,在对待感情这方面,陶喆仿佛都登峰造极,有了一套逻辑自洽的行为准则,在这方面,世人看不懂陶喆就如同看不懂武侠小说里的某个人物,上一秒对酒当歌,下一秒冲冠一怒,一切都那么的荒唐又正常、正经却滑稽。
二十年过去了,我们有了一个笼统的说法,“或许天才,都是如此”。
2003年,陶喆发布了《黑色柳丁》制作幕后花絮为主线的音乐自传纪录片《11号产房》,他将这张专辑定义为“疯子会喜欢的”,那一年的他对得起任何赞美与追随,一场Soul Power二十年后依旧鲜活,明明拥有着夸张的创作天赋随心所欲,却还保持着对世界的洞察与反思,宛如唱着R&B的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