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刻,我仍不敢确定自己的这个念头属于什么……它是正常的?或是肮脏的?我仍在犹豫着该不该把它说出来。
若是它被人误解成了“追求宗教壮大”的愿望——哪怕仅仅是愿望——那我可真该下第十九层地狱了。是的,任何试图通过流血追求宗教发展的愿望,都是一切邪恶之中最邪恶的思路。
而况是如此罪恶的流血,而况是如此不公正的流血,而况是如此规模的流血……而况,在理论根本上,伊斯兰教强调信息传达,更重视人间公正,并不追求所有人皈依入教,更从未狂妄宣称“万教归一”。
信仰惟属于个人自由。基本实践方式是行善——核心追求是社会公正。体制化的宗教本身是对信仰的背叛和否定。
更彻底的抵抗方式
从几个月前——当种族灭绝进行到100天?80天?——在心里我就产生了一个类似预感的念头:也许,世界各地将会出现许多人们,在形式上宣示皈依伊斯兰教……不为追求加入一个宗教体制——此刻恰恰它是最该被唾弃的——而是作为一种最后的抵抗形式。
在分分秒秒熬过漫长的大半年,在一切和平的抗议形式(直至献出生命为手段的极端和平抗议)皆被证明无效之后,世界似乎重归于沉寂——在尝试了一切能够想到的方式之后,人们似乎丧失了方式而不知所措——历史似乎宣布了:这一刻,人类只能空提两手,眼睁睁注视着种族灭绝日复一日……
此时该意识到:所谓抗议,仍是站在信任(信仰)民主的逻辑上。即,我们相信我们的世界仍处在一种能够通过政治方式维护人类价值的制度之下,这个制度即民主制度。我们相信我们的意见能够影响政策,并能够阻止一场根本不公正的国家联盟大规模犯罪运动……
但我们更应当意识到:世界上最大、最强有力的民主国家联盟,始终在通过歇斯底里地捍卫以色列的种族灭绝权利而捍卫它自身的世界霸权地位。这种歇斯底里,已经达到了抛弃最后一丝伪装、完全赤裸上阵的状态。
还需要再忍受下一个76年的殖民迫害或再等待十个月的种族灭绝,来证实西方民主制度的可靠性,并证明和平抗议方式的可行性吗?也许置身事外的你愿意,但加沙的巴勒斯坦人不需要了。其中有四万多人已经永远地不再需要了。
所以在这一刻,人类只能空提两手,眼睁睁地注视着种族灭绝日复一日——这是整个人类历史的可耻一刻,更是可怖的一刻:我们所说的世界,一个巨大而丰富、鲜活而生动、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巨人,此刻被撒旦的毒液麻痹了中枢神经,变成了一个瘫子,僵化而无能,悲哀地注视着自身的一部分肢体遭受残忍荼毒而毫无能力。
人心如煮,世界被悲愤淹没了。
但不要说历史已经失败了。这只是人心恍惚的一瞬。更不要认为我们已经屈服了,不,正如“绝不忘记,绝不原谅”是我们面对种族灭绝的共同誓言,我们并未放弃或屈服,我们更不可能习惯而麻木——让种族灭绝尝试一百年吧,然后再尝试一百年,我们的枯骨上每一粒白尘将闪耀着不屈的光芒——直到世界尽头,我们的人性永远无法习惯,永远拒绝麻木。
在这恍惚的一瞬里,我独自默作痴想:也许还有最后的一种方式未被实践,那就是以更决绝、更彻底的姿态宣布与巴勒斯坦人站在一起——مع الفلسطينيين,那就是宣布接受巴勒斯坦人的信仰(而非宗教),从根本上抛弃无望的异议表达形式而选择对立与抵抗,以抵抗者的意识形态为抵抗意识形态——公开宣布皈依伊斯兰,大声表达我们与巴勒斯坦人同一信仰!
它仍是和平的,但它更彻底,也更纯粹。它未必有效,但一定更有力。
它更坚决地表达了对巴勒斯坦的支持、与受压迫者精神同在的人道主义立场,也更加彻底地批判了虚伪的西方民主价值和西方民主制度道具,也将正面迎击全球盛行的种族主义丑陋怪胎——伊斯兰恐惧症。
同时,这一姿态也必然是对伊斯兰宗教异化的最尖锐的批判与否定。
“我们的乌玛”指的是什么?
“我们的乌玛”——这是伊斯兰教宣教士在演说开场白或结尾处最常使用的短语之一,意思是:我们的(宗教)共同体。
这是一个需要分析的概念。教士唇边的“我们的乌玛”所指的,与听众的心目中所理解的,是同一对象吗?绝对不是。不仅不是,就其精神实质而言,两者是敌对的。事实上,“我们的乌玛”是一个话术——运用一个乌有之物,遮掩一个被否认的客观存在。
世界上存在一个穆斯林的宗教共同体吗?并不存在。至少在今天的地球上,并不存在一个穆斯林的所谓精神或信仰共同体。当然,更不存在一个权威的、统一的、建制的伊斯兰宗教共同体。
如果说所谓“乌玛”(共同体)的核心要素是公共精神,而宗教共同体的公共精神需要守护其宗教的原则教义要求——那么在加沙种族灭绝这面镜子里,谁能够找出来一个哪怕最模糊的“伊斯兰宗教共同体”的残骸或轮廓?须知,在“信”之外,伊斯兰教的绝对原则教义是:公正。
但在另一面,宗教体制不但真实存在,也被持续否认。一般说词是,由于“哈里发”制度的历史性消灭和缺乏一个具有权威性的“教廷”机构,故而在理论上,伊斯兰教被认为不存在一个宗教体制。
但在现实中,寄生于一切穆斯林聚落的、大大小小的“奥莱玛”(宗教知识分子)和祭司(仪式主持者),以及形形色色的教育机构、教律制定和教务管理机构,它们既实际地参与并影响着政治,又深刻地塑造着信众人群的信仰观念和宗教实践——按照权力即影响力的定义,这些阶层和机构广泛而深入地影响着政治、经济、文化、法律,更不用说宗教了——你将如何认为不存在一个宗教体制?太存在了。
一个事实上不存在的乌有之物被虚构出来,用于掩护一个客观存在却被持续否认的对象——这就是为什么说“我们的乌玛”是一个骗术。当宣教士运用这一短语时,他们所指的实际上是宗教体制——全球霸权和独裁政权的附庸阶层和走狗集团。那是他们赖以栖身的狗洞。
所以感谢加沙吧,她以残酷的牺牲揭示了真相,帮助越来越多的人们认清了这些长期被暧昧其词、彼此盗用的概念和逻辑。当全球邪恶联盟铁了心不惜一切代价维护其霸权地位,当世界公正陷于软弱和无力之中,连沉默都似乎应当得到理解之际,宗教体制却不甘沉默,它们必须忠实地执行其职能。
在漫长十个月并仍在持续的种族灭绝中,“我们的乌玛”宗教体制不但充分暴露了它的落后性,也暴露了它的反动性——对反抗压迫的巴勒斯坦抵抗运动的否定与诋毁,对信众抗议斗争的愚弄和压制,以及在理论和外交上的种种资敌行为。
——从最著名的伊斯兰教教育机构对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的反抗行为三缄其口,到最重要的圣地伊玛目命令穆斯林必须服从阿拉伯犹太复国主义政权,从圣地“克尔白”前逮捕为巴勒斯坦祈祷的朝觐者,到河南阿訇以教法名义阻止人们救助加沙受难者……十个月里,我们亲眼见证了宗教体制的表现。
谁是伊斯兰恐惧症的最大助手?
但作为一场自觉的全球性运动,伊斯兰恐惧症所设定的目标并非宗教体制。不但不是宗教体制(宗教阶层和机构),而且非常相似于神秘组织ISIS与以色列之间的默契,伊斯兰恐惧症与宗教体制是亲密的盟友关系。
伊斯兰恐惧症的本质是文化仇恨和种族仇恨运动。运用放大极端案例和扭曲理论的方法,它经由煽动公众对伊斯兰宗教的负面印象和恐惧心理,把目标导向宗教原典理论和普通穆斯林大众的宗教权利和社会政治权利——具体来说就是借助公众舆论力量,影响世俗政府的政策制定和政治走向。
当这些目标实现之后,你将发现作为宗教体制的阶层和机构,它们的利益和权利并未受到多大影响。而之所以说伊斯兰恐惧症是一场自觉的运动,那是因为它是有意识的而非无意识的,从目标设计、推进步骤到资金、推手、媒体、话题制造等资源运用,包括效果评估,都是经过预先计算的。
也门胡赛武装领导人阿卜杜勒·马利克·胡塞:“你们仍然关押哈马斯成员,原因只有一个:因为哈马斯在与以色列敌人作战,而你们将这种抵抗压迫的立场审定为犯罪。即使我们提出用他们来交换你们的一些最重要的俘虏。你们为了以色列敌人而拒绝了我们关押的你们的俘虏飞行员。这令人震惊,你们的飞行员的价值和重要性还不足以释放哈马斯囚犯吗?你们正在为以色列敌人牺牲你们的飞行员!”
其中一支重要的推手来自中东国家。以讨伐穆斯林兄弟会和“反极端”为理由,近年来阿联酋和沙特阿拉伯两个国家向欧洲专业智库和右翼“伊斯兰教研究学者”注入资金,并通过后者向媒体和公共舆论灌输“政治伊斯兰”阴谋论和伊斯兰主义威胁论,推动欧美社会极右翼政治势力的反伊斯兰事业加剧为麦卡锡主义。
具体的套路就是:“反极端”叙事武器化,把“伊斯兰主义”或“政治伊斯兰”变成一个笼统而用途广泛的标签,随意贴在任何一个目标个人、组织、慈善机构包括营利性公司的面门上。而这些目标甚至不仅仅是穆斯林,还包括任何维护社会正义、反对独裁压迫的学者、记者或人权活动家。
例如2023年5月,超过78,000 份文件被泄露的消息成为欧洲各大媒体的头条。这些泄密文件披露了一家为阿联酋君主国服务的瑞士私人信息公司针对18 个国家的公民、民间社会团体和公司发动的大规模攻击,情节堪比一部间谍小说。
虽然尚未正式实现与以色列关系“正常化”的梦想,但作为阿拉伯犹太复国主义国家,沙特最近极力呼吁并支持向加沙派遣“国际部队”——这是以色列的愿望——因此受到了以色列媒体的赞赏
如果说这些都只是阿拉伯独裁政权为打击国内政治异见、并为其大规模侵犯人权行为辩护所做的努力,那么,世界性的宗教机构同样加入其中。就在最近的7月1日,在法国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在立法选举中出人意料地赢得33%的选票之后,穆斯林世界联盟主席穆罕默德·本·阿卜杜勒·卡里姆·伊萨令人瞠目地公布了他和他所领导的机构与国民联盟领导人玛丽娜·勒庞之间的亲密关系。后者的政党以憎恨伊斯兰教和排斥移民而发家。
然而,对于全球伊斯兰恐惧症事业而言,所有以上这些来自“穆斯林国家”政权和宗教体制的努力,全部加在一起也比不过其中以“温和派”(有时候自称“正统派”)面目示世的教育机构。令人气馁的是,你很难让人们理解其中的浅显逻辑关系:教育在怎样塑造大众的宗教认识,而这种主流的宗教认识又在如何默契地配合着伊斯兰恐惧症的抹黑运动。
伊斯兰恐惧症煽动公众恐惧的杀手锏,是一个叫作“沙利亚”的术语。尽管像“吉哈德”一词一样,它同样被歪曲——但当你试图辩解说它被歪曲时,你发现主流的宗教解说坚决地认定它正是“教法”。对教法的痴迷和不顾一切的复古追求,使得主流的宗教教育成为伊斯兰恐惧症的有力配合者。
就这样,面对被伊斯兰恐惧症歪曲的宗教形象,当你试图大声喊出“不是这样的”时,你将听到身后传来排山倒海的回应:“不,就是这样的!”——从知识阶层到普通大众,从解说到实践。
听,加沙正在宣誓什么?
在种族灭绝进行到第十个月、加沙地带所有的清真寺被摧毁之后,你听到加沙的人们仍在宣示他们对真理的信赖,和对他们的抵抗先驱的热爱——像哈马斯一样,先知穆罕默德是一名抵抗战士。
1446年之后,继承先知事业、遵循伊斯兰指导的,是包括哈马斯在内的所有巴勒斯坦武装抵抗战士。而体现伊斯兰价值和精神的,是亚伦·布什内尔,是卖橘子的埃及小贩,是任何一位支持巴勒斯坦立场上的性少数者,也包括中文自媒体评论区里那些含泪呼唤佛祖或老天爷为加沙受难者祈福的中国人……而不是“奥莱玛”阶层或任何一位宗教“蛇黑”。
就像把种族灭绝罪犯国家送上法庭的,是遥远的南非国家,而不是任何一个宗教法庭或任何一位宗教法官所作出的“法特瓦”……
异化的和堕落的,并不能否定真实的。所谓虚伪不破,真实不彰——异化和堕落的宗教体制在未经自我暴露其虚伪性之前,它们始终牢固地把持着宗教的解说者和宗教形象的代表者位置。但它们早已经背叛了伊斯兰教价值和宗教原典指导。
真实的伊斯兰教价值和宗教原典指导是什么?它是朴素的哲学。作为七世纪游牧人民的意识形态,它既不深奥,也不复杂,更不可能繁琐。它几乎可以简化成为一句水泊梁山式的宣言:惩恶扬善,取富济贫,反抗压迫,替天行道,全力以赴追求人间公正——若此世不能实现,坚信来世必将实现。
至于实践方式,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历史行进到什么阶段,就按照什么方式来。安拉的道路上,不存在任何一成不变的“法”。当古兰经连信否都作为个人权利,交由每个人自行选择而严禁强迫,那么,伊斯兰教唯一坚决不能容忍的就只有一样:人间不公正。
真实的伊斯兰教价值和宗教原典指导是什么?它就是崇高的人性!人性高于宗教,人性才是原初被赋予而受到嘉许的信仰。
把你的脸转向人性——那是美好的宗教
当真相被揭开,当真理显露——不仅旧有的穆斯林内部的新生力量将重新发现它,聪明的、直率的、受过教育而渴望公正的世界年轻一代,也必然将会探索另一种精神之路,以取代资本主义的物质主义、个人主义、非人性化价值观。
而历史的此刻,当人心恍惚之际,加沙正在以悲壮的方式,一面抵抗着世界最大的不公正,一面启迪着世界的新生力量。
聆听来自现世炼狱加沙的信仰宣誓和热爱表达,我们更加理解了它,也因此更加坚定地守护在它的身边——以它为我们的抵抗意识形态,也以它为精神庇护所。
并以它为纽带,把我们自己与种族灭绝炼狱深处的受难者联系在一起。
2024年7月8日
临近的胜利—— 4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