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和他们在一起

文摘   2024-11-05 21:52   埃及  

         / 桑博

和他们在一起

01




11月5日,去年的今天,是抵达开罗的日子。

从成都到开罗相当于环绕地球五分之一,我用了十几个小时。而从开罗到加沙区区318公里,我走了整整一年,至今寸步未前!

时间回到2023年10月3日,那一天,我跟兰州的一家旅行社敲定了次月6日的耶路撒冷行程。为了却多年的一笔心债,目标就是加沙。当时的决心是:哪怕实在到不了加沙,那就在耶路撒冷找一家孤儿院吧,只要是巴勒斯坦人就行!

你可知有一种痛苦绵延七十年而须臾未减,它如痼疾在数代人之间遗传……

它的名字叫作巴勒斯坦

谁料从兰州回家才四天,就看到了阿克萨洪水的消息……当时我心里一沉:去不了了!果然,第二天旅行社就打来电话:行程取消了。

当时并未想着做其它试图,心想只能等待战争结束以后再说了——两周?一个月?哪怕两个月!……它总会结束的。

然而昼夜注视着网上铺天盖地的屠杀场景,一周之后我就坐不住了:必须做点什么,必须!不能就这样坐视等待……做点什么呢?这是一个根本不需要思考的问题——答案就在嗓子眼里,它一跃而出:和他们在一起。

深思熟虑毫无用处。因为我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唯一的这一件行为:与受难者同在。“同在”,只有它可能拯救我——让心得到宽释,让自己不再受这罪恶感的熬煎。“同在”的冲动,第一次出现是在2009年7月。它是下意识的。

“同在”的意味是:处在同一情境和同一命运中,让他者变成我们

网上订购机票时,心烦意乱却把日期算错了,心里想着订一周之后的,扳着指头数来数去算成了两周后……

脚已经在路上,心依然怀着疑虑——但我还是抱着一点模糊的乐观,我觉得我能实现。特别是在冲破了第一道封锁之后,乐观的错觉似乎增强了。


02




出了机场一上车,我就迫不及待地催促接我的朋友帮我联系红新月会:“就对他们说我是个医生,护士也行,先混进去再说……别的干不了,帮着从废墟里刨个人、抬个伤员总行吧!”医师资格证?这对咱们中国人叫事吗!

朋友嘴里答应着我,但显然他比我更了解埃及。第二天他一个答复就让我对这条路彻底断念。那就先去拉法,能不能进去到那里再说,靠近一步算一步!朋友告诉我,西奈地区是“军事禁区”,平时去那里都需要国防部的通行证,更别说现在了……

接下来就开始没头苍蝇乱撞了。部落,找贝都因人,他们不是爱钱吗,只要有办法能把我送进去,给他们钱……贿赂,不是都说埃及贪腐甲天下吗,三万五万都行……好吧,那就找开罗的巴勒斯坦人,也许他们会有门路?找了,也找到了,但他们正忙着从加沙往外面救人呢……不行就走约旦,或者黎巴嫩……最终,一次接一次的尝试无功而返,斗兽犹困。

抱着永远相信本地人有办法的信念,每次打车我都心怀侥幸,举着手机在司机眼前乱晃:你能送我去拉法口岸吗?……也许开罗的Uber司机中间流传着一个笑话:有个傻子一样的中国人到处找人送他去拉法。

点击大图,看见他的脸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在网上看到一则消息:一家埃及旅游公司在从加沙往出转移人口……我眼前一亮,第二天缠着朋友带路,到了那家公司门口一看,排队交钱从加沙往出卖人的长队排到了大街上!跟维持秩序的保安套近乎,说我需要到门口咨询个事,然后跟门卫套近乎,骗门卫打电话叫来了管事的,接着各种套近乎,居然被放进了门!

直接进了办事大厅,我的心怦怦乱跳,好兆头!轮到我们,我让朋友翻译告诉办事员:你们从加沙往外卖出来一个人5000美元,我能不能花5000美元把我自己买进去?我是医生,I am a doctor,أناطبيب……办事员接过我们手里的表格说去请示领导。

等待的那一刻,我心里盘算着得买一箱子常用药品,不,两箱,别的什么都不要带了,另外,钱一定要藏在箱子夹层里……

如果人们能像关心松鼠一样关心加沙的儿童就好了

然后就不出意外地进了“小黑屋”。护照、手机统统被没收,人被看管起来……事情既已砸了,干脆我心一横,也就不再对他们客气了。问我“你一个中国人为什么要帮助巴勒斯坦人”,我让朋友把我的话一字不差翻译过去:“因为你们埃及人不帮助巴勒斯坦人,为什么我们中国人就不能帮助?”

一直关到半夜才放。至此,我才相信了真的是铁壁四围!


03




去年10月7日战争开始第十天,公众号读者kitten在微信里问我:有没有渠道可以为巴勒斯坦人捐款?

她是上海的一位刚刚开始读大学四年级的学生,因为十多年流传在网上的我的一篇旧文《和维吾尔人一起抽莫合烟》追踪到公众号,后来又加了微信。

朋友们把这个消息传播开来之后,一连串感人的故事接踵而至……尽管在人道主义的本质上,在绝对的人类概念上,在巴勒斯坦特别是在加沙灾难面前,不该有任何种族或宗教的分别。就像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巴勒斯坦是全人类的事情。但在潜意识里,我还是克服不了某种嫌疑的意识,即:穆斯林救援巴勒斯坦人是义务,而非穆斯林的救援行为更高尚。

穆斯林:啊,安拉啊,求你派遣萨拉丁来解放我们吧!

当安拉派遣萨拉丁给他们,他们让他三天没有饭吃、拿着棍子独自战斗

因此,在我所接受的亲友委托中,穆斯林的天课我在此只提一例:当我已经出发行至兰州,一位西海固的农民亲戚在微信上转来2000元钱:“姑舅哥,这是我的扎卡(天课),麻烦你代我转给加沙的穷人……”呀,西海固的农民开始出天课了!而且不是出给阿訇也不是出给寺里……这令我大为感动,一改我头脑中西海固回民不重视天课义务的印象!

当然,后来还有好几位西海固人的表现,算是狠狠打了我偏见的脸。

但更令我感动的还是汉民朋友。西宁的一位工薪阶层朋友,先是自己委托我转赠15000元,接着动员夫人转赠5000元,后来又动员自己的亲友转赠3500元……类似的例子还有广东的索法,烟台的韶然,和另一位不知名的天主教朋友。前面说的kitten就是一位汉民女孩。

感动仍在继续,当我公布了10月7日之后的所有公众号文章赞赏用于救援加沙(已于今年10月7日截止)的承诺之后,一位西安的读者连续打赏五千多元后留言给我,要求加微信转账。加了微信我才知道,她是一位学佛的朋友,给加沙受难者捐赠两万元。但更为感人的是后面的事情,原本她不情愿让我写出来——但我觉得太珍贵,特别是对于宗教偏执者具有很大的启蒙意义。

加上从去年以来,伟大的中国民众几乎是一夜之间彻底颠覆了巴以舆论——因此,对我个人而言,除了加沙种族灭绝本身给我的启蒙和教育之外,一年之中最大的教育就来自所谓异族异教:对于中国人,对于中国文化——对于中国这个巨大的世界存在,我的认识完全为零。

恶劣者固有之,特别在知识阶层、资本圈以及海外华右圈,但我要坚定而轻蔑地说:它们,代表不了中国。

加沙告诉人类:我们的世界出问题了

诚实地说,2023年11月5日的这一次远行,“救援”本非我自己的目的。横亘胸口的,依然是“同在”两个字……突破无能,两脚不能踩上那片土地,就是最大的失败。

但我依然不舍此念,为此苦耗一年……哪怕再耗一年,哪怕加沙的巴勒斯坦人被屠灭殆尽,我还是渴望能够在寂静的废墟之间走一走,去看看那些无名坟茔,感知一下他们曾经的体验,想象一刻他们曾经的心情……放纵一次自己的感情!





事业必须是集体的,但工作一定属于个人。

而体验则是绝对的私秘——并非不可告人,而是它拒绝倾诉。



也许天生我们不是战士,也无缘战士的“توفيق”(前定机缘)……那就一定要做一个人,有残缺的人也罢——因为没有能力做更重要的工作,所以于我,“同在”就是方式。

而一年的碰壁与沮丧,留下的唯一收获就是:这隐秘的伤残!

但我不悔。就像我始终不舍对“临近的胜利”的信念。

2024年11月5日



2024年11月4日,受我们委托,志愿者在代尔巴拉赫帐篷难民营地为流离失所者提供饭食

在加沙救援工作中结为合作伙伴,本公众号救援工作视频授权视频号“廊檐下的白鸽1”发布

桑博zambos
“我想在我的人民的心中,种下一些他们无法连根拔起的东西。”——巴勒斯坦烈士叶海亚·阿亚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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