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驴背伞入荒村,秦风韵最浓。田头瓦舍聚乡人,声洪砸落尘。花眼笑,细眉颦,拖腔惹泪纷。摇头扣膝品详真,不知将近昏——
我还很小的时候,常爱跟着大人们在家乡各村各镇的空场地里,赶会、跟集、看戏。无论你什么时间走进村子,徜徉在街坊,都能听到“洋戏匣子”里高亢动人的袅袅秦声。通常农历大年初五一过,村里就有人张罗组织演戏,一直要演到二月二才结束。
最近的戏楼就在村子的正中,是座漂亮、气派的建筑,聚集了全村人的智慧和才干。听爷爷和父亲说:盖戏楼那年,光派饭就在家里吃了两个多月。虽然那阵子家家户户并不富裕,可谁也不愿意让辛劳的工匠们吃着赖饭去做工。因之,凡有管饭任务的都会做出自己最拿手的饭菜。变着戏法,调着花色,让工匠们满意。没有管饭任务的,也争着抢着尽心,送鸡蛋、送青菜、送菜油,一村人的几百颗心,就因这一座戏楼凝聚在了一起。
戏楼盖成了。有楼无戏,岂成体统。当下请来了县里的戏班,整整唱了六天五个晚上。从《二进宫》《三滴血》《四进士》《五典坡》一直唱到了《七品芝麻官》《八件衣》《九江口》《拾玉镯》。让村里的男女老少,足足过了戏瘾。一连半月,村人吃饭说戏,下地说戏,论谁家的媳妇像《小姑贤》里的“柳不够,”道谁家的儿子像《拾黄金》里的“逛山货”,连村里的热风里都飘荡着浓浓的戏味。
时至忙毕,麦子归仓,种子下地。照例又有一场庆贺丰收的戏,在村上唱开。这一次规模更大、更气魄,由往常的单台唱,变成了双台斗。高处垒墙,平地起台。一个用钢管,木椽搭建的新戏台,就霸气地立在古戏楼的对面,黄里泛白的帆布罩起一个巨大的建筑,与村上历经风剥雨蚀的古戏楼,遥遥对峙着。挂在高高槐树杈上的高音喇叭里“叮叮当当”地敲着,“吱哩哇啦”地唱着,听音调都是省剧团名家的演唱录音。尊贵的新媳妇照例被请进婆家;住在他乡的外爷、外婆也要成为家里的座上宾;放暑假的孩子,带上自己的作业,闹着、嚷着、哭着,缠着当爷的、当奶的也要跟上赶趟。家家户户都住满了请来看戏的新客。乡村流动的热风里,除了喷香的菜油味、酸香的醋味、串香的肉味、香辣的臊子面味,更浓厚的是一波连一波,一浪接一浪的欢歌与笑语。
也许在诸多乡亲的心中,远远还没有将戏上升到传播文化或享受艺术的超凡境界,但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一份盼戏、爱戏、钟情于戏的由头。天还没黑,人们就早早收工,成群结队地走着急步,一路说说笑笑,朝戏场赶。那阵子,小四轮拖拉机和三轮车是最先进快捷的交通工具,孝顺的儿子在前面开车,贤惠的媳妇坐在一边指路,捣蛋的小孙子不停地数着手里毛票,爷爷奶奶则咬着烟袋,打着凉扇在车上攀谈。小伙用摩托车带着自己的心上人,结伴而去。
天至黑时,场子里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里圈低凳子坐的是大人,大人的膝腿上坐的是小孩子。高凳子上站的是人,戏场外圈里的树杈上爬满了调皮捣蛋的男孩子,土垣残墙头上骑的是十二三岁的女娃娃;再后边,马车上是人,麦草垛上是人,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中间的一片片“凹”了进去,外面的一圈圈又“凸”了出来,活似用人圈起来的一口大锅。那些烧醪糟的、炸油饼的、捏油糕的、卖瓜子的,眼前立一盏马灯,早早就在戏场四周安营扎寨。
大幕迟迟还未拉开,只能从幕缝里瞅见化了妆的大花脸,戴了红短胡子的壮汉来回穿梭。高音喇叭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小商小贩的叫卖早已被淹没,人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台口。一阵焦急地等待,台上的开场锣鼓终于停了,大幕徐徐拉开。埋怨的、发牢骚的那些急性子的秦腔迷,也随之消停下来。个个凝神敛气,眼巴巴地盯着台子,静心等候。约没几分钟后,好戏开场,生旦净末丑登场,说学逗唱闹轮番上阵,唱念做打信手拈来。观文戏,白面书生,手执羽扇,头摇帽翎,闲庭信步,观花赏春,一脸金榜题名的得意;看武戏,既吹胡子又瞪眼,手执钢刀就杀砍,筋斗翻旋耀花眼,令人胆战心又寒;那神话戏,又吹火,又吐烟,一会雷鸣电闪,一会腾云驾雾,妖魔鬼怪,闹得天昏地暗,看了玄机四伏,毛骨悚然;还有那爱情戏,唱得缠缠绵绵,演得凄楚哀婉,一嗲三叹,声音脆得像叫天子划破天空。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将人的心都能拽去,连魂儿都要牵走似的;最能提神的当属丑角戏,无论是滑稽诙谐的“花仁义”,还是刁钻刻薄的“柳不够”,都能使你忍俊不禁。那真切与传神,好比吃着加满香醋、调了油泼辣子的玉米搅团那么爽口,那么上头过瘾。唯有身临其中,才能细细地体会与品味。难怪人们会说:“听了秦腔,增加饭量,看了秦腔,睡觉都香。”
场上群众的魂儿、神儿像被台上的演员拽着,戴着花镜的老汉咬着一袋汉烟,眯着眼睛在细细地听;老太太撑着木拐杖避开刺眼的光亮,使着劲往台上瞅;还有村上“自乐班”里的那个铁杆戏迷,跟着台子上的节奏,摇头晃脑,单手敲打着膝盖,沉浸其中,自得其乐。演员的身子下蹲,观众的脖子就上扬;演员一个筋斗从地上蹦起来,观众就不由得耸起双肩,竖起身子,将脑袋朝两膝间往下缩。更精彩的是东台口也吼,西台口也吼,斗得难解难分;那边是省上的大班,名角荟萃;这厢靠着占天时地利,有本地拔尖的角儿,亦不示弱。观众笑着、乐着、吼着、叫着,鼓掌的、跺脚的、抱怨的,像潮水一样一会儿倒过去,一会儿又倒过来,彼此都不愿舍弃。一连几日,场场火爆,天天过瘾。最终,演员和剧团在乡亲好酒、好菜的盛情招待后,离开了村落,赶下一趟场子。村子的上空却久久回荡着袅袅不绝的秦声秦韵。
这便是戏。“其词质直,虽妇孺亦能解;其音慷慨,血气为之动荡”。它多像秦人的根脉。爷爷爱了一辈子秦腔,他一生无疾,在看完村子里的大戏后,于年关之前,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他今辈子都没离开秦腔。
戏还在唱,从年头一直唱到年尾,年年如此。村子上空还像当年一样响着激昂的秦腔。这戏就像是秦地的一棵古树,万条根须植在心里,更是一曲生活和生命的乐章,历久弥新,依旧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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