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前,阿海总是一副窘慌的苦笑模样。
不会说场面话,不会做场面事,自然不是场面人。可他偏偏做了旧称“场面”的戏曲乐队琴师,月琴、大阮、三弦样样精通。
阿海是个读书种子,门门功课全优,当木匠的爹对他寄予厚望。可是,高二那年春节,村里请戏班子唱戏,阿海的魂儿便被那几个弹拨乐手勾去了,发誓也要成为一个专业琴师。经过一年多的速成,他有惊无险地考上了某艺术学院戏曲音乐伴奏专业,恼得他爹不拿正眼看他。
毕业后,阿海进了县剧团,与写小剧本的我成了同事。彼时,戏曲已经式微,地方小剧团更是惨淡经营。阿海这个科班出身的琴师,只能成为“全能选手”,演出之余,被团里指派做道具。理由说来好笑,居然因为他爹是木匠。按团长的说法:“木匠的儿,会砍榫!你不干谁干?”
阿海除了一脸苦笑和窘慌,并无良策拒绝,只能勉为其难,但做工肯定粗陋。挨了几次批后,只好请来老爹“救驾”,自然又被恨铁不成钢的爹臭骂一顿。阿海不免有些怨气,跟我闲聊时牢骚满腹。我只好安慰说:“我这个耍笔杆儿的,不也一样卸车、装台、拉大幕!认命吧。”
后来,阿海成了熟练的道具师。本以为可以安稳地混下去,可团里又出了新政策:只发基本工资,其他的收入全看 “拉活儿”的绩效。所谓拉活儿,就是利用关系到村镇招揽演出生意。本就不是场面人的阿海尽管犯难,也只好赶鸭子上架,厚着脸皮四处拉活儿。这天,阿海好不容易说通了某村支书,答应连演两天,不料半路却被别人截了和,与阿海再无一毛钱关系。阿海苦笑加窘慌的脸,宛如皱纹堆垒的苦瓜。
拉活儿没阿海的份儿,评职称又给他上了一课。剧团乐队除了阿海是本科,其他人都是中专生。阿海觉得自己无论是包腔领奏能力、独奏水平还是区域影响力都属上乘,不敢奢望一、二级,评个三级应该稳当,可最终只评了个四级,初级职称。向评委会申诉,也没有下文。某天,团长喝高了,甩给阿海一句话:“别说你是本科科班,你就是镶了金边,也够不到中级!”阿海脸上没了苦笑,只剩下窘慌。
从此,阿海待在道具室的时间更长了。演出之余,就自顾自地反复摆弄那些破损的旧乐器,用娴熟的木工手艺逐一修复琴头、琴颈、面板、背板,然后再换弦调音,似乎认了命。没过多久,阿海辞职了,团里很痛快地走完了流程,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
多年后,早已调离原剧团的我,接到了外地某著名京剧院的电话,请我们协调购买一批伴奏乐器。我有些愕然,因为本县并无乐器厂家。对方察觉了我的迟疑,玩笑道:“贵县有位民间大师,他手工制作的月琴、三弦、中阮、大阮和高音阮备受业界追捧,你们居然不甚了了……”我瞬间明白,他口中的大师就是阿海。
我找到阿海时,他正穿着围裙,在门楣上写着“弹拨乐工坊”的屋里,打磨一把月琴的共鸣箱。趁他泡茶的工夫,我四下环顾,看到坊中分门别类放着花梨木、老红木、檀木、酸枝木等各种制琴木料,墙壁上挂着十几件已经完工的阮、月琴、三弦和琵琶,案台上摆着几只已经雕琢好、用来做琴轴的白牛角和黑牛角,还有长短不一的木制音品 ……
坐定之后,我说:“你小子是个悄悄干大事的人。”阿海脸上没了窘慌的招牌苦笑,淡淡说道:“你别跟我说场面话。我就是个木匠,只不过不像我爹打家具、做装修。我做的也不是场面事,只是心里舍不下这些乐器,亲手做出来好过些。”“你是怎么搞得墙里开花墙外香的?”“这要感谢网络平台,精心制作一把琴,再用心演奏,品质高低内行人一听便知。”“京剧院要买一批你的乐器。”“手工制作不能赶工,他们得慢慢等。”
轻声细语间,我蓦然发现,工坊里的阿海气度婀娜、从容不迫,场面得不能再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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