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染病树下歇
我母亲出生于1940年。她7岁那年,当地闹血吸虫病,我外公染上了,人越来越瘦,肚子却越来越大,跟快临盆的孕妇差不多。土郎中说,虫子把人身上的血吸干、肉吃光,把自己养肥了,堆积在人的肚子里,准备后事吧。 我外公外婆在当地以“舍得”闻名,不管是谁遇到难处,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点也不含糊。乞讨的人上门,他们宁肯自己少吃一点,也会把碗里的饭匀给他。外公来日不多,邻居们纷纷来探视,走出门就哭得稀里哗啦。 那年夏天,阳光炽烈似火,门口的两棵枣树也晒死了,焦黄的叶子落了一地。外公全身发冷,外婆搬一把椅子,让他坐在门口晒太阳。坐着的外公,身体折叠,巨大的肚腩往胸口挤压,顶到下巴,脸涨得通红,连气也喘不过来。 邻居黄大婶见我外公坐着难受,就送来一张竹躺椅让他躺。黄大婶的丈夫是篾匠,这张竹躺椅是他以前自己打的。三年前,黄篾匠到河里洗澡淹死了,竹躺椅一直闲置在墙角,于是黄大婶把它送给了我外公。 三十里开外的紫竹山有一座慈云寺。有人说,吃了慈云寺香炉里的香灰,能治血吸虫病。我外婆动了心,两名青壮男子主动要求帮忙,用两根长竹竿,把竹躺椅绑扎成一副滑竿,抬着外公上紫竹山。我外婆和我母亲跟在滑竿的后头。 夏日的乡道寂寞冷清,过一山包,忽见一村庄;拐一竹林,忽见几户人家。走出十五里地,过一道田塍时,滑竿一颠,竹躺椅散架。我外公掉在地上,人就过去了。两个青壮男子脸都吓白了,外婆忍住悲痛安慰他们说:“这事不怪你们,你们是在帮我。” 两根长竹竿,被简单扎成一副担架,两个青壮男子专拣没人的小路,抬着外公往回走。一路上,外婆没哭,母亲也没声响。过了览景桥,外婆在母亲的屁股上狠狠一掐,母亲吃痛,号啕大哭。外婆也大放悲声。镇子里的人跑出门,知道我外公是从竹躺椅上掉下来摔死的,说黄大婶不地道,把一张快散架的竹躺椅给人家,这下人都摔死了。有人建议,把尸体抬到黄大婶家,这事她得负责。 黄大婶得到消息,哭着从家中迎出来。担架经过黄大婶家门口时,她两腿发软,脸色铁青。我外婆轻声对她说:“姐,当初你是好心,这事不怪你。”外婆让两个青壮男子把外公往自己家抬。 两个青壮男子见我外婆没什么亲戚,帮衬的人手没几双,不忍心撒手不管,留下来守灵、抬棺、圆坟。 外公下葬半个月后,黄大婶来跟我外婆辞别:“住在这里,我心里不踏实。” 黄大婶说:“我天天夜里梦见有人追我,看不清脸,心里慌。”黄大婶女儿小翠,五年前嫁到了十里外的四明村。黄篾匠死后,小翠让黄大婶住过去,黄大婶一直不愿意。出了这事,黄大婶就托人捎话给小翠,说要搬过去跟她一起住。 外婆让母亲跪下,给黄大婶磕了三个头,说:“记住了,这是你亲婶。”黄大婶把我母亲搂在怀里,泪水哗哗往下流,说:“英子,记住了,往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婶。”母亲认亲黄大婶
外公祖上是江西南丰的,清朝咸丰年间,背井离乡四方讨生活,后来流落到常山县球川镇安家落户。球川镇位于浙江省与江西省的交界处,四周大山环绕,只有南面一个口子通车进入。“山环成球、水流成川”,球川的地名就是这么来的。 外婆生于1917年,是江西省玉山县白云镇人。1922年,春季洪灾,夏季旱灾,到了秋季,田地里连一根稗草都找不到。外婆两个未成年的哥哥饿得受不了,去田里挖白土吃,撑死了。那年冬天,5岁的外婆随她父母一路讨饭到球川。外公家知道他们来自江西,就有了几分亲切,多了几分同情,马上给了吃喝。 外公家几代人省吃俭用,已攒下了几亩薄田,农闲时,还做点纸张换钱。镇子历来手工业发达,大家利用藤楮、毛竹、芒杆和丰富的水利资源,生产一种质地上乘、洁白如雪的纸张。造纸业鼎盛时期,镇上人晾晒纸张时,十里溪滩上铺得满满当当,“似月似霜还似雪”,白茫茫一片,风动如蝶,人称球川晾雪。 外婆吃下东西,力气回到身上,跟在外公后面,在屋子里跑来窜去。他们的命运,被绑在一起了。 外婆的父母问外公的父母,要不要招个童养媳?外公父母仔细打量我外婆几眼,见她眉清目秀的,就应承了。家里多口人,也就是多往锅里加一勺水,多添一双筷子。等两人成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让他们圆房,省心省钱。外婆父母拿着外公父母给的两块银圆和30斤大米,匆匆辞别,从此再无音讯。 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外公万分开心,有什么好吃的尽让着她。外婆也十分黏外公,外公走到哪里,她屁颠屁颠跟到哪里,嘴里“哥哥、哥哥”叫个不停。左邻右舍说:“你应该叫老公。”外婆朝他们翻白眼:“成亲以后,我才可以叫他老公。”左邻右舍笑得东倒西歪。 外公20岁、外婆18岁那年,家里安排他们圆房。拜堂前一天,外公的父亲叮嘱他,在门口种下了两棵枣树,说:“早生贵子哩。” 1942年7月11日,外公的父母被人雇去插秧。当天,一队日本兵从江西玉山过来扫荡,他们和村民钻到一处茅草丛生的水坑里躲避,最后被发现。13条无辜的生命全被杀害。这个水坑被后人称为“血泪坑”。每年清明节,外公外婆会带着母亲去烧香祭拜。 外公的父母被日本兵杀害时,我母亲2岁;外公因血吸虫病死时,我母亲7岁,不懂事,全然不知道往后日子的艰辛。但这对外婆而言,无异于天塌地陷。几年时间,走掉了视她如掌上明珠的公婆,走掉了相亲相爱的丈夫。往后的岁月,就像一个无尽的山洞,张着黑漆漆的大口。 那年中秋节前的一天,外婆去镇子上买来两包雪片糕和两筒月饼,给母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带她去住在四明村女儿家的黄大婶那里走亲戚。 外婆带着母亲,走在了南方肃杀的秋色里。她们过了镇子口的览景桥往东,走过一个大水塘,是一所破败的风雨亭,有几个挑夫,坐在扁担上歇息。又走过两里地,是四棵几个人合抱不过来的香枫树,几头老牛被绳系着,无精打采地甩着尾巴。再往南走三里地,是一个麻石牌坊。外婆对母亲说:“这是四明村,你黄大婶就住在这里,来的路记住了吗?往后,你要经常一个人来黄大婶家走亲戚。” 黄大婶看到我外婆和我母亲,又哭又笑地。黄大婶留她们吃饭,我外婆说:“姐,腊月里,我们还来。今年春天养下的鸭子肥了,到时给你捉来过年吃。”走时,黄大婶回了一大包的吃食,有米糕、葛粉、笋干,在门口,又摘下两只大香柚塞到母亲怀里,一直把她们送到牌坊下。 外婆还带着母亲去了当初抬外公的两个青壮男子家,给他们一人送上两双熬夜做起来的布鞋。两个青壮男子,一个姓占,母亲叫他占叔,住在镇子的东头;一个姓金,母亲叫他金叔,住在镇子的南面。占叔和金叔看到外婆和母亲,喉咙发紧,说:“嫂子,你放心,英子就是我们的亲侄女,往后有什么事,你们捎个话就可以。” 外婆记住中秋前对黄大婶的许诺,到了农历腊八日,一早从笼子里把鸭子捉出来,用稻草捆绑了双脚,然后递到母亲手里说:“英子,妈今天脚痛,走不了路,你一个人把鸭子捎给黄大婶。” 母亲上路前,外婆又递给她一支三尺长的竹竿,说:“路上有狗吼你,就用竹竿撵它。” 腊月里的乡村,天寒地冻,枯草上披着厚霜。几棵柿子树孤单地站在路旁,尖顶上挂着两三颗柿子,被鸟啄破了皮,流出果汁,夜里经风一吹,冻得硬邦邦光溜溜。有鸟又去啄食,尖喙被弹回,就无趣地飞走了。过风雨亭时,真有一条黑狗支着前腿,把脑袋压到地面,呜呜低吼,作攻击状,母亲扬起竹竿,它一溜烟跑远了。 腊月里的乡村,过年的气氛也越来越浓,一路上,走着赶集办年货的男女老少,有人跟母亲打招呼:“小女娃,大冷天拎只鸭子干嘛去?”母亲说:“我黄大婶住四明村,我走亲戚哩。” 这一天,外婆都守在镇子的览景桥头。邻居问她做什么,我外婆说:“英子去她黄大婶家走亲戚,我等她回来。” 傍晚,母亲提着一大包黄大婶回过来的年货,蹦蹦跳跳地出现在冬日的余晖里。外婆先是眼圈红了,再就是宽慰地笑了。 自从外公去世后,外婆变得生无可恋,已经没有了在人世继续走下去的热气。人凭一口热气活着,热气藏在人的胸口。外婆的热气被外公带到了地下。而年幼的母亲,是外婆最放不下的人。多年后,母亲才明白过来,外婆带着她竭力地维系和深化着与黄大婶、占叔、金叔的“亲戚”关系,是她实施的一个计划——等她离开后,在这个炎凉的世界上,还有几个人,会伸出手,拉扯着我母亲长大成人。 1949年年初,球川镇作为江西进入浙江西部的第一站,经常会看到国民党残兵从这里经过。那年,镇子外田野里的油菜花,开得比任何一年都要黄灿灿。 那天是1949年3月17日,一早,外婆烧好了早饭——一碗煮得浓稠的粥和两个煮鸡蛋。看着母亲吃下,外婆进屋换了一身衣服,还对着镜子,先是用清水把花白的头发抿平,然后扎了一个发髻。母亲高兴地问外婆:“妈,今天又要到黄大婶家走亲戚?”外婆说:“英子,妈今天出去办点事情。如果中午还没有回来,你就去占叔、金叔家,让他们来我们家后山的竹林里找我,你再去四明村找黄大婶。” 出门前,外婆把母亲头上的几缕乱发抚了又抚,叮嘱说:“英子,妈跟你说一句话:‘舍得舍得,只有真心待别人好,别人才会真心待你好。’” 中午,外婆没有回来。母亲就去镇子里找占叔和金叔。后山的竹林,是外公在世时种下的。镇里人喜欢种毛竹,整根的竹子,可以做用具,可以做纸,可以卖钱。冬春两季,挖出竹笋,鲜卖或晒笋干。占叔和金叔找到外婆时,她已经没有了呼吸。外婆安静地躺在地上。春日的阳光透过竹叶,斑驳地投在她苍白的脸上,身边有几个刚刚钻出泥土的春笋。 占叔、金叔把外婆从后山上背下来,拦住母亲不让看。母亲这才想起来,她应该去四明村找黄大婶了。那天,黄大婶在村口的牌坊下与几个妇人在剥笋,远远地听到母亲的啼哭声,就迎了上来。黄大婶一只手拉着母亲往镇子里赶,一只手还紧紧地攥着几根笋。过了镇子的览景桥,才把捏得发黑的笋扔在路边。 外婆的丧事,是黄大婶、占叔、金叔帮着料理的。农村里有哭丧的习俗,黄大婶哭得撕心裂肺,把镇子里的人都哭得心里发酸。外婆的坟墓就葬在外公坟墓的边上,两个小土包紧紧地挨着。他们终于在地下相伴在一起了。 外婆下葬的第二天,黄大婶去了一趟四明村,将自己的换洗衣服一包,回到了镇子里,住进了外婆家。专门叫来占叔、金叔和左邻右舍,跟大伙儿说:“往后,英子就由我来抚养,她就是我亲生闺女。” 农村里的丧事,有做七的习俗——人死后,亲属每七天设斋会奠祭(或称“追荐”)一次,一共七次,“七七”四十九天才结束,一个人在世间,算是走到头了。1949年5月4日,常山解放了,这一天,正逢外婆“七七”。黄大婶带母亲去上坟,黄大婶说:“妹妹,你不能再熬些日子吗?现在新政府成立了,咱们穷苦人家翻身了,不会过以前的苦日子了。” 那年,家门口两年前晒死的枣树又活过来了,春天开了花,秋天结了果,吃起来又沙又甜。 黄大婶待我母亲视若珍宝,连她女儿小翠姐都有些不满和妒忌,说:“妈,我和英子,哪个是你亲生的?”黄大婶说:“两个都是我亲生的,你是姐姐,要让着妹妹。” 占叔、金叔待母亲,也是十分的怜惜。家里做了好吃的,或者上山采到山楂、酸枣、猕猴桃之类的野果子,就捎过来,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她吃下。那年母亲上学堂,担心她被顽皮同学欺负,上学第一天,人高马大的占叔和金叔一左一右牵着我母亲的手,把她送进教室里。 母亲小学毕业后,怎么也不肯去上学了。黄大婶50岁了,前几年害了寒腿病,已经干不了重活,虽然有占叔和金叔帮衬和接济,但要供母亲继续念书,有些力不从心。母亲决意退学,是想减轻他们肩上的担子。 这以后,挑水做饭、下田干活这些里里外外的事情母亲全包了,从日出到日落,一刻也不得清闲。占叔的孩子刚出生,一有空,母亲就过去抱孩子、洗尿片。金叔家里穷,还没有娶上媳妇,母亲隔三天就去帮他洗衣服、扫屋子。金叔喜欢抽烟,一得空,就坐在门槛上一锅接一锅地抽个不停。母亲像大人一样训他:“金叔,你能不能少抽或不抽烟?抽烟费钱又伤身,身上一股臭味,哪个女子会看上你?”金叔被唠叨得兀自嘿嘿笑,再也不敢当着母亲面抽烟。黄大婶、占叔、金叔三人凑在一起,话题说到母亲时,都有些哽咽,说:“英子这孩子,我们没有白心疼她。” 母亲18岁那年,黄大婶、占叔、金叔经常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要给她找个好婆家。托过好多媒人,相中了家在县城东门外的我父亲。又经过排八字、认亲、订婚、下聘等流程,母亲和父亲的结婚日定在1958年5月6日。母亲出嫁的全套嫁妆,也是他们三人置办的。 闺女出阁,我们当地有母女哭嫁的习俗。黄大婶专门去我外婆坟上,把我父亲的照片朝墓碑亮亮,说:“妹妹你看,这小伙子不错。妹妹,你别怪我,英子出嫁时,我替你哭嫁。” 那天,迎亲的队伍已经在门外,黄大婶哭道:“听娘开导你,你到婆家要争气。衣要洗得好,鞋要做得高,丈夫穿起四处跑。兄弟妯娌多,总是要笑和,闲言闲语少要说……” 我母亲回应:“我的妈呀我的娘,你为女儿办嫁妆,十天赶三场,一月赶九场,大路走成槽,小路跑起毛。娘的好处千千万,十天半月数不完……”黄大婶和我母亲都哭得情深意切。看热闹的左邻右舍听了,嘘唏不已,纷纷拿出手绢,把眼角擦了又擦。 新婚第二天回门,敬酒时,母亲跪在黄大婶面前,说:“婶,你跟我们一起过,我们给你养老送终。”黄大婶仰脖喝下酒,把我母亲扶起,说:“你们两口子过你们的日子,有空了,就经常回娘家,走走亲戚。” 父亲在二轻局下面的一家机械厂工作,母亲做家务,偶尔去居民委员会下属的纸袋厂做小工,赚几个油盐钱,日子过得不咸也不淡。不过,隔上十天半个月,母亲总要腾出几天时间,回娘家走亲戚。
母亲走路回娘家
母亲晕车,一嗅到汽油味,就吐得天翻地覆。别人告诉她,坐手扶拖拉机不晕车。母亲坐上拖拉机,才开出半里地,还是吐得天昏地暗。母亲回娘家,只好靠两条腿走着去,清早从家里出发,到镇子里,已是午饭时间。跟黄大婶挤一床住上一个晚上,第二天看过占叔、金叔,再走回东门外。
父亲看母亲走亲戚如此受罪,劝她:“何必呢。”母亲回一句:“你不懂。”
我生于1967年。我出生的第二年,父亲和母亲吵了一架。气头上,父亲动了手,推了母亲一把。母亲扭头往外走——回娘家了。
第二天,球川那边托一个进城卖山货的熟人捎话,让我父亲去一趟。父亲一只脚刚踏进门槛,怒目圆瞪的金叔,手执一根硬木棒,抡圆了朝他打来。父亲往外跑,金叔在后面穷追不舍:“打断你的狗腿,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侄女。”追出半里地,父亲跑得脸都发白了,大家才把金叔劝住,又把惊魂未定的我父亲叫回来。
金叔执棒追我父
趁金叔去厨房找水喝,我母亲跟过去,不安地问道:“金叔,你真打他吗?”金叔说:“不真打还假打啊。”见我母亲担忧的样子,金叔笑了起来:“我哪里舍得打,打坏了我赔不起,我是要在众人面前煞煞他的威风,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侄女。”我母亲听后捂嘴一笑。那一次,我父亲被整得灰头土脸,赔了罪之后,乖乖地陪着我母亲,一路步行回东门外。
小翠姐、占叔、金叔他们,还有他们的亲戚,还有他们亲戚的亲戚,也经常来我家走走。有进城看病的,有进城出售土特产的,有进城采购日用品的。黄大婶只在每年的中秋节前来一次,给我母亲捎家门口枣树结出的枣子。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外婆临终前叮嘱的话,母亲始终铭记在心。我们家有两套碗,一套大碗,一套小碗,大碗比小碗的容量大了三分之一。小碗是自家人吃饭用的,大碗是用来接待亲戚的。饭菜上桌后,母亲亲手给每个人盛饭,用饭勺在碗里压了又压,怕他们吃不饱。
有舍就有得,亲戚们每次来家里,从没有空过手,他们会带点刚碾的新米、刚摘的蔬菜、刚采的野果,有的甚至会带几瓶自己酿的酒。父亲就和他们大口大口地喝起来,直喝得满脸酡红。而母亲,坐在一边纳鞋底,有时听他们说笑,有时起身进厨房,再炒上一个菜。
小时候,母亲经常带我走亲戚。刚出家门,我陪着她在路上走,但要不了多久,我就不愿意抬腿。母亲站在路边,拦下一辆顺路的货车或者拖拉机,甚至是一辆自行车,让他们把我捎到镇子里。我母亲一直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亲戚,他们都认识她,知道她是一个坐不得车的“怪人”。
从县城东门外到球川,四十里路。一直以来,母亲回娘家,都很平安。有一年立夏日,母亲回娘家,算好本应该回家的,仍不见她的身影,叫人忐忑不安。那时候黄大婶家尚未通电话,我叫了一辆车子赶过去,黄大婶吃惊地说:“你妈早上走的呀,走时还跟我说,端午还来。”难道母亲走丢了,或者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我焦急万分。 第二天中午,母亲笑眯眯地出现在了家门口。原来,母亲在半路上,不小心崴了脚,路边一户人家把她扶进门,留她住了一晚。母亲高兴地对我们说:“你那春花婶真好,用草药给我敷了脚,第二天就能下地。还给我做汤面吃,放了三个荷包蛋。下次回球川,我顺道去你春花婶家走走。”就这样,在母亲常走的那条路上,又结下了一个亲戚。 母亲年岁往上增长,在那条回娘家的路上,亲戚数也在不断地增加,除了原来的黄大婶、占叔、金叔和春花婶之外,又多了土香姨、腊梅婶、翠玲姑、仙琴嫂、红月姐。我母亲以她“舍得”的人生哲学,结下了许许多多的亲戚,散布在四十里的路上。 1998年的春天,节气刚过春分,母亲坐立不安,对父亲说:“我心里慌,会不会有不好的事情?”父亲说:“你别瞎猜测。”母亲开始收拾东西:“我要回一趟娘家。”话声刚落,电话铃响起,是小翠姐打来的。母亲一下哭了起来——黄大婶不行了。那一年,黄大婶94岁。 这是母亲第一次坐汽车回娘家,路上,差点把肠胃吐出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母亲想早一刻见到黄大婶,送她上路。弥留之际的黄大婶,看到我母亲,眼睛亮了一亮,像风中的烛光。 2002年,金叔得了肺癌。金叔一直单身,母亲腾出一个房间,把他接到家里来照顾。金叔没有去过杭州,母亲让我带金叔游了西湖,逛了灵隐寺,还吃了一次肯德基。金叔拖了一年,临终前,拉着我母亲的手一直不肯放。 2007年,占叔也去世了,丧事办了七天,我母亲披麻戴孝,也哭了七天。 3年前秋日里的一天,母亲已处于弥留之际。我发现她嘴唇动了一动,于是俯下身子,母亲用最后力气对我说:“做人,要舍得啊……” 母亲下葬那天,我让车子载着母亲的骨灰盒,沿着她回娘家走亲戚的路,再走上一回。 车子缓缓地开着,经过了上埠、炉里、金家畈、金川弄、山边、官庄、彤弓、三溪边、龙绕、棋盘山、王家、红旗岗,最后到达她的娘家——球川,然后又绕回来。透过车窗,我仿佛看到,母亲慢慢地走在路上,一脸微笑地和已经故去的黄大婶、占叔、金叔、腊梅婶、翠英姑等人聊着家常,和健在的土香姨、仙琴嫂、红月姐说着笑话。 我一直牢记着母亲临终时对我说的话,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都是一舍一得的重复,当一个人真正把握了舍与得的机理和尺度,生活就会充满温暖。
阅读完整内容,请点击左下角“阅读原文”,浏览晚报数字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