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神话之前,火焰山之后,悟空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文摘   2024-08-23 09:00   上海  

《黑神话:悟空》官方海报
8月20日上午10点,国产3A游戏《黑神话:悟空》正式全球发售,一时间,《黑神话:悟空》迅速成为WeGame、Steam等平台的“销冠”,与之相关的话题也霸榜热搜。
就这样,悟空又一次引爆全网关注。正如网友们所感叹的那样:
“又是大圣挑起大旗!你永远可以相信那个男人!”
“我们能在许多国外的游戏大作里,拯救过不同的世界,但唯独没有在我们自己的故事里,当过一次超级英雄,这一次,我只想做一个齐天大圣,圆一次儿时的梦。”
《黑神话:悟空》还原了广袤中国大地的山川江河,将国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具象为科技感十足的游戏体验。沉浸其中,纵享热血沸腾的大圣之旅,怎不叫人酣畅淋漓?

《黑神话:悟空》官方截图
悟空不仅是无数国人儿时心中的超级英雄,还是中国古典浪漫主义的化身。只是“孙悟空”三个字,其份量便足以与所有盖世英雄相匹敌。
历史风云变幻,人们对于悟空的想象却从未停歇。今天,ZiWU便邀您一起穿越回近四百年前的明代奇小说《西游补》里,跟随着悟空的脚步——大梦一场!

明代小说《西游补》是小说家董说创作的章回体中篇白话神魔小说,讲述孙悟空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奇异梦。在梦中,悟空曾被囚禁在万镜楼台,被千万根红丝线捆着着。他千变万化,神通用遍,却无计可施。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虚构与现实如此情景交融。
南浔董家,祖孙三代都爱做梦。“瘦居士”董斯张以增广后世见闻的《吴兴备志》《广博物志》闻名,然其诗情却多与梦境相关,除《吹景集》中的《梦中句》《又纪梦中句》两则,更著有《梦历》一书。是书已佚,幸《静啸斋遗文》辑有《书<梦历>后》一文。文中叙说董老先生(其实也不老,《梦历》一书大约写于董斯张暮年,然其终年不过四十有三)以《梦历》一书与友人共赏品鉴,友人问他,“这呓语,理他作甚?”董斯张以“南陲之南,有古莽之国,以觉之所为者妄,梦之所为者真”驳之,而后又言“觉与梦是同是别,这里明得去,方知瘦居士《梦历》。”以梦为傲,真名士也。
因而当董斯张之子董说听闻自己的长子董樵梦至飞仙国,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种家族传统,“传家梦癖定仙缘”(董说《飞仙国》)。他还在《责子诗》中同样颇有几分自傲地写道,“阿来为长兄,得余愚与狂。也复嗜禅诵,时闻说梦乡。”
然而要说这“梦癖”最严重的,还得是董说自己。二十四岁时他自封“幻影宗师”,“长挂睡魔之印”(《征梦篇》);而到二十七岁时,他又自称“梦道人”,并要求在自己百年之后要以此为墓上名号。他对梦的兴趣几乎是严肃的,二十三岁时作《昭阳梦史》,记录了自己的三十一个梦;同年他广发号令,要集结一个“梦社”,并撰文《梦社约》,征集幽遐之梦,完成一部《梦鉴》,以飨后世。所谓幽遐之梦,需“名山方外,瀑花林彩,足以涤人”——并不是做了梦记下来便可,而是需要能够洗涤人心的清梦。可想而知,董说的“梦托邦”大计,因应者寥寥最终流产。 
不过,董说还是留下了一座无与伦比的“梦乐园”,那便是他二十一岁前后写下的《西游补》。
其实《西游补》的机关,就藏在第一回回目名的前半句:“牡丹红鲭鱼吐气”。“牡丹红”源自开篇师徒辩斗。行者一出场,见一树牡丹,便对唐僧言:“师父,那牡丹这等红哩!”然唐僧却称“不红”,由此引出行者偈诗:    
读者自然认得出,这一开场是对六祖慧能“仁者心动”和阳明先生“未看花时花归寂,看此花时花颜色”的戏仿。然而相较于平白的道理,行者的偈诗却隐约透露出宿命和苍凉,由此亦可窥见唐僧的道貌岸然状——你言我心红,那便是了;牡丹终将落尽,了无影踪。         

 

至于“鲭鱼”者,情欲也。董说的十六回西游故事,补在火焰山之后。原是鲭鱼精吐气,令行者迷失于梦境,而这个梦自然是无穷颜色之梦了。梦中行者来到“青青世界”,闯入一座“万镜楼”。巧的是,南浔董家曾经恰有一间房,专放各式镜子——青铜镜、水晶镜、西洋玻璃镜,材质、形态各异,无数镜子共处一室,宛若无穷之境——那是自嘉靖年间,董说的曾祖董份仕途亨通之时,为自己培养的雅趣。董斯张生于1587年,正是著名的“万历十五年”。从那之后,王朝命运由盛转衰,董家也家道中落,遭遇奴变,钟鸣鼎食之家风光不再。而这间镜房最终在1644年随大明一道覆灭在烽火之中。据说董说从祖宅带走的唯一物件,便是一面乌木镜,而在此之前两年他写就《西游补》,其中的“万镜楼”,又仿佛提前完成的纪念。         

 

由此,董说创作这部奇书的心境倒是不难想象。鲭鱼精纠缠行者,而行者又何尝不是遁入五光十色的镜中,以纾解亲眼见证大厦渐倾之郁结。故事开始变得奇妙:行者穿镜而过,来到古人世界,落在一处“握香台”——此握香台,乃西晋巨富石崇为宠妾绿珠夫人所建,这天绿珠邀了西施和丝丝两位夫人吃茶。行者变作侍女,却被三个女人认成虞姬。既然有虞姬,那接下来登场的自然是西楚霸王。很难想象后世《大话西游》没有受到董说这部奇书的影响——那夜,项羽为讨虞姬欢心,不断夸耀自己的盖世之功,而行者倒是游刃有余,“大王辛苦了,吃些绿豆粥儿,消停再讲”,三番五次欲拒还迎,最后顺利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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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这古人世界,行者又前往未来世界,然而半路杀出一对青衣童子,急切切告知行者阎王得病而亡,要请大圣代班半日。行者来到阎罗殿,怎料此日要审的,正是“未来”——大宋——奸佞秦桧。行者本就嫉恶如仇,于是百般折磨秦桧,也学他铸起十二道金牌,发一道金牌,便将秦桧变着花样活剐一遍。刚剐到第三遍,小鬼送上红帖,原是武穆王岳飞到访。行者慌忙下殿,见岳飞便要拜师,“凑成三教全身”。而后又将秦桧榨成血酒,请岳飞饮下。岳飞推开不饮,行者只好将这大奸之酒赐给从旁赤鬼,怎料赤鬼“登时变了面皮,刺杀恩主判官,径出鬼门关托生去了”——想来人间又多了一个大奸大恶之徒。         

 

行者惹祸不是一两回,况且这又是梦,倒也不必记挂。半日已过,行者跳出未来世界,回到万镜楼,不知去何处好,于是信步而行,来到一处关雎水殿——此关雎,便是《诗经》中多情的水鸟。行者定睛一看,竟瞧见唐僧与一国王模样的男子——小月王——依偎谈情,听曲赏戏。赏的什么戏?恰是一部《孙丞相》,讲的是行者弃佛从儒,官至丞相,迎娶娇妻,子孙满堂。行者跟着看完了戏,登时风云突变,西虏来犯,唐僧挂帅“杀青大将军”带兵出征,行者便混入其中。唐僧点将,行者出阵,怎料对面“波罗蜜王”竟是自己的儿子——罗刹女所生,因着“三借芭蕉扇”时行者入其肚腹。然而纵然是阵前认子,仍未避免战事爆发,两军直杀得昏天黑地——行者大梦方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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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读到这里,难免有一丝绝望:面临鼎革之变的明末文人,战乱之恐怖步步逼近,就连书中行者也难逃此劫,不得不从梦中醒来,逃回现实。然而行者终究是行者,西游是降妖除魔。行者顿悟这一切乃鲭鱼——情欲——作怪,而就在这做梦的光景,鲭鱼精已找上门来,声称自己奉观音菩萨之命拜唐僧为师,法名“悟青”,与另三个徒弟凑成“空青能净”——空了情欲,方能清净。结果醒来的悟空一棒打死“悟青”,唐僧正欲发作,却见“悟青”已化作一尾鲭鱼,这才明白又是妖孽作怪。    
十六回《西游补》,围绕的便是一个“情”字。青青世界不过情欲幻化,唐僧挂帅“杀青”却引来战火纷乱,而他的“小月王”,合起来本就是一个“情”字;情欲难空更难悟,终归也不是行者当头一棒所能解决:那梦中的霸王纠缠、拜武穆王以求三教全身——入儒即归俗,乃至戏文里的子孙满堂与阵前父子相认,何尝不是纷纷情欲所致。“空青能净”不过邪祟托辞,情欲怎能空?然有情之梦醒来,一切终为空。
再者,董说——其字若雨——以《梦社约》所求之幽遐清梦,盖也难逃一个“情”字。情欲纷纷如雨,滋养万千颜色,何尝不能涤荡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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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游补》的结尾,唐僧问行者,你入青青世界几日,缘何这里只是一个时辰?行者答,心迷时不迷。唐僧又问,不知心长还是时长?行者道,心短是佛,时短是魔。心短则时长,时短则心长。心上牡丹红,然花红难过百日之时。行者与众妖魔皆通幻化变形之术,然行者贵在总能“回心”。梦是逃遁,是自我抵抗,但有梦终当醒,方不至入了魔障。         

 

而至于佛家所悟,亦当有时长之理。鼎革明亡,董说弃家远游,不入城市,宛如“行者”。十余年后,董说在苏州灵岩寺落发为僧,号南潜,仍寄情山水与文字。然董说一生著述百余种,存世却极少,因其还有焚书癖,一生三次大规模焚书。董说嗜梦,亦乐于“出梦”。时间的针脚细密悠长,收纳人心绰绰有余,何时都不妨从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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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崇祯本《西游补》殊为豪华,超出一般通俗小说,想来多为亡明一代高雅人士赏玩。后世亦有考称《红楼梦》——“梦”“情”以及“镜”——与此书密切相关;或言《西游补》的主要作者乃董斯张,董说日后自道“余十年前曾补西游”,补的是《西游补》。然而这一切都已经与董说无关了。花甲之年,他正式隐居山林,不再与人交游,后示寂吴门夕香庵,年六十七。彼时已是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清政府在广州创立洋货行,计十三家,故又名十三行。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又使人梦醒梦生。
《西游补》
董说 著
马伯庸 序
赵柏田 跋
纸上造物 /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22-5-1



撰文:王扬 作品来自:刘攀 
特别鸣谢:阿改、陆加
新媒体编辑:娃鱼
完整内容见《誌屋 Journal》Vol.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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