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书店一角
去年12月,在黑龙江的四线小城佳木斯,一家名为“鸾鸟书店”的独立书店正式开业。按照书店主理人刘琦和鸽子的定义,这是一家开在中国最东北的书店。
三年前,另一个年轻人,在北京工作的高贵兵,同样是辞职回到老家邯郸开了一家叫“人间食粮”的独立书店。
他们是书店行业中的逆行者。在2020年前后的“书店关闭潮”中,不少书店对外“求救”、关张;近两年,带有休闲娱乐属性“网红书店”在打卡热潮中,方兴未艾。而一方面,有个性有主张的独立书店则越来越式微。
在这样的环境下,依然有年轻人回到故乡小城开独立书店,堪称是当下小小的“文化奇观”。
文|念一
编辑|沈律君
在中国最东边的小城,开一家独立书店
2023年,当刘琦和鸽子决定在黑龙江佳木斯开一家书店时,他们听到了另一位小城书店主理人高贵兵在三年前同样听过的那句话——书店现在很难盈利。
佳木斯位于中国东北的东北,是一座实实在在的四线城市。从天空俯瞰,这座城市仿佛贴在松花江两岸的一块长条,它沿河流和火车站而建,名字来自于满文“ᡤᡳᠶᠠᠮᡠᠰᡳᡤᡳᠶᠠᠮᡠᠰᡳ”,意为“驿官屯”。
同样是土生土长的佳木斯人,刘琦和鸽子在气质上截然不同。鸽子染了一头黄白黑相间的头发,戴一副小圆眼镜,嘴巴上套着个环,像是法国片、公路片里走出来的人物。刘琦长相很硬汉,能演一出《东北往事》,戴上帽子,全身黑,他有种匪帮少壮派的气息,做的却是文艺人做的事。
气质迥异的刘琦和鸽子
供图:鸾鸟书店
鸽子自称是给刘琦打工。她毕业后在广西待过一段时间,因为有亲人在那里。她和刘琦因展会活动而认识。
刘琦大学时念工商管理专业,毕业后做展会生意,遭遇新冠大流行,生意不景气。工作停摆时,他漫游各处,认识了几位做独立书店的朋友,期间逛了门洞里书店、纸曰书店、万圣书园、呐喊书店、刺鱼书店等北方的独立书店。
2023年,他和鸽子重逢,在开书店这件事上一拍即合。刘琦的母亲反对儿子开书店,她认为考公务员是更正确的选择。与此同时,不少朋友也劝他千万别开。“这能行吗?不怕倒闭?现在开书店不挣钱啊……”
有不少数据可以佐证这个判断。今年上半年,28家上市书企只有6家净利润增长。根据2022年的《全国实体书店经营情况调研报告》,在参与调查的994家实体书店中,34.71%的书店现金流已经难以为继。
无独有偶,2020年,当高贵兵决定在家乡河北邯郸开一家书店时,领导建议他再等等,现在大环境不好,你去开书店,失败了再想回北京找工作会更难。
领导的建议是出于好心。高贵兵又想到,难道再等一年、两年、三年,环境就能变好吗?三年后,自己大了三岁,按照社会对于35岁以上人群的就业歧视,自己岂不是更难找工作?2020年,独立书店“人间食粮”就这样在邯郸开了起来。
书店一角的Slogan
供图:人间食粮书店
高贵兵的书店坚持了三年。2023年8月,他暂时关闭“人间食粮”书店,如果不说明原因,看客或许会认为这又是一个书店经营不下去、理想被现实打败的故事。但高贵兵回忆道,原因不是做不下去,而是他想停一停,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年8月到10月,他进行了两个月的南方独立书店探访,其中不乏先锋、方所、单向空间、浮于野等书店。在和同行一次次夜聊后,他有一个很深的感受:书店里,有人是面子,有人是里子,有的行动者不把热爱挂在嘴边,最后甚至不被人记起,却有能力在商业和审美之间找到平衡。
大环境不好,开书店难,但个体仍可以发挥主动性,因为宏观不能代表所有生活,一个人如果被宏观网住,就容易被悲观的情绪桎梏。既然在同时代,还有人在坚持做事,在不牺牲底线的前提下,制造缝隙里的可能性,自己又为什么轻言放弃?
高贵兵一度想把“人间食粮”撤出邯郸,寻求更广阔的公共链接。南京是他的心仪之地,他也喜欢成都和杭州,但那里知名的书店已经有不少,包括他认识的好几位朋友。他不太喜欢跟一群朋友竞争的感觉,而南京经济富庶、文化资源丰富,知名的独立书店却不算多,高贵兵在那里看到可能性。
如果有可能,他未来想去南京尝试,而眼下,在没有物色到性价比较高的场地之前,他觉得贸然去大城市是一场危险的赌博,对于一个年过三十五岁的人来说,他的试错成本要比应届毕业生更加高昂。
这一次,高贵兵选择了面对现实。2023年12月,“人间食粮”在邯郸重新开店。
就在同一个月,刘琦和鸽子的“鸾鸟书店”在佳木斯的三江商贸城正式开业。店名取自诗句“北方有佳木,鸾鸟栖于斯”。
从什么东西能代表佳木斯特色?他们想过“拌面”书店、“饼夹串”书店,但还是最喜欢“鸾鸟”这个意象。他们踌躇满志,广而告之,宣传语都想好了——一家开在中国最东边的独立书店!
供图:鸾鸟书店
如何让独立书店在三四线小城立足?
邯郸“人间食粮”这个书店的名字,是主理人高贵兵从纪德小说里来的灵感。
2020年9月22日,秋分,当人间食粮书店第一次开业时,营业首天,客人不到十人,高贵兵在桌上摆了一本《存在与虚无》和一碗大米,寓意书店需要长期应对的两大处境——精神与物质。
书店的文创产品
供图:人间食粮书店
高贵兵1987年出生于邯郸,23岁来到北京,他曾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自述:“北漂十年,经历比较复杂。我的基础,比如学历、家庭情况,从某种程度上说是标准的底层。专科毕业,也不是一个太好的学校。刚来北京找工作,很长时间没有找到自己特别喜欢的工作。”
2016年,他在北京的单向空间工作,之后进入新京报书评周刊,认识了一些愿意仗义相助的朋友。开书店初期,人间食粮得到了不少媒体的报道,包括三联生活周刊、新京报,对于新创办的书店来说,这已经是不错的报道资源。然而邯郸终究不比北京,文化空间非常有限,最初的热度过后,迎来的是漫长的琐碎与沉寂。
相比起邯郸,在佳木斯开书店似乎更加困难,佳木斯距离北上广更加遥远,刘琦和鸽子又不认识文化名流、媒体大咖。事实上,鸾鸟书店开业半年以来,的确没有得到多少北上广媒体的报道,不过刘琦和鸽子开辟出了一条新路——他们玩转自媒体,用Z世代、抽象好玩的画风,吸引年轻用户。
鸾鸟书店在抖音、B站都有账号,他们的抖音视频单条试过点赞上千,不少网友被他们好玩的画风吸引,把刘琦和鸽子当做“景观”,去书店慕名打卡。
而在真正开店的道路上,最使他们受挫的其实是装修。鸽子在录视频时感慨:“我们以为最难的部分是运营,实际上从装修到选品都是如此艰难。”
他们在2023年6月6号开始签订装修合同,对方答应60天内完成装修,结果拖到了10月份才完工,中间需要筹备、整理、打扫、软装,直到12月才正式开业。这一耽搁,又涉及到图书的仓储费、回款、活动延期,也是一笔不大不小的费用。
刘琦事后总结,这跟他之前从没有被装修坑过有关,因此才轻易地相信了这家佳木斯的装修队,在签合同时,他把所有款项一次性交付,甚至没有保留尾款。
不过既然决定好了,也就只能坚持下去。从萌生想法到书店开业,刘琦和鸽子切实地经历了一颗理想种子落地的过程。
鸾鸟书店在线上有一个栏目,叫做“精神病人”,分享小城市各色人类的精神状态,其中有自己开食堂的退伍老兵、被原生家庭PUA的幼师教师、待业备考的年轻人、自认为精神状态良好的女教师、年阅读量个位数的音乐制作人。
在刘琦看来,开书店是一个遵从内心的选择。当我和他通话时,他给人的感觉松弛散漫,像是那种班上没那么强胜负心的学生,可实际做起事来,他会认真对待,他习惯把书店的基本事务做好,再一点点拓宽边界。
开书店,也是刘琦他们内心表达的一种外化形式——按照自己本真的面目做,就能吸引跟自己相似的人。
他们想做一家顺其自然的书店,不会渲染做书店的情怀和意义,也没有给书店开读者群,理由是书店的女读者较多,担心给她们造成困扰。他们认为书店与读者的关系最好有一层朦胧感,给彼此保留一些神秘,而非主动去制造一个清晰感很强的社群。
“万一有什么人利用微信群随便加人,对读者也是一层困扰。”作为两个i人,不给读者压力,让这个空间“可以这样,也可以不这样”,这是他们觉得舒服的经营方法。
在开店之前,刘琦和鸽子做好了开一两年就经营不善的准备。鸽子甚至悲观地预想,书店最初一个月只卖出不到十本书。出乎意料的是,即便是按照原价售卖,到书店买书的顾客量也超过了他们的预期。开店半年,扣除租金,他们实现了小有盈利。
相比起北上广的知名书店,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成绩,但对于他们来说,能够让一家独立书店在佳木斯立足,这已经是大大的惊喜。
供图:鸾鸟书店
大城市的书店方法,能被小城之人借用吗?
当鸾鸟书店在佳木斯经营不到一年时,陈侗创建的博尔赫斯书店已经在广州待了三十年。
1993年,任教于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系的陈侗在学校里开了一个书店,一年后,他把这个小书店在广州工商局注册为“博尔赫斯书店”。此后,虽然店址几经搬迁,但并不阻碍博尔赫斯书店成为岭南地区一处重要的先锋文化地标。
如今,它位于黄边北路151号时代美术馆一楼,依然坚持不卖咖啡,不做文创,图书分类按作家姓氏字母顺序排列,书店没有WiFi。
这家书店以阿根廷文豪博尔赫斯的名字命名,主打文学作品,最特色的书系却不是南美文学,而是法国“新小说”。当初,陈侗坚持引进一系列法国“新小说”,直至今日,哪怕明知有销量更好的选择,他们仍旧对坚持探索精神、不畏惧冒犯与创新的作者情有独钟。
供图:博尔赫斯书店
“文学在今天已不再具有任何文学之外的教育意义,但文学本身的价值反而在这种市场弱势中凸显了”,这是属于陈侗的坚持。
注重文学、开拓公共性,是陈侗为博尔赫斯书店注入的底色,追溯起来,它也跟广州对陈侗的影响有关。
1990年代,广州兴起过一轮民间思想浪潮,从小地方来到省会的年轻人,以公共文化空间为阵地,试图打破陈腐、论资排辈的学院官僚文化,为有志于创新的创作者提供舞台。这其中,陈侗创办了博尔赫斯书店;鲁毅在阳江创办世界书店;曹斐以城中村、移民、科技、工厂等为切入点,进行艺术实践……。
如今,陈侗依然在延续自己的公共空间实践。而在博尔赫斯书店内部,陈侗发起了文学频道、“来耍”栏目,由现任项目负责人黄丹怡策划和主持。在“和地在创”项目资助下,他在顺德又做了一个“文化锚地”空间,借此丰富当地的公共文化。
博尔赫斯书店并不是那类士绅化的空间,作为一家书店,它鼓励任何感兴趣阅读的人进入,而它发起的写作活动、分享活动,也从没有在阶层上设立门槛,书店的活动,全部都是免费性质。
文学频道是陈侗或其他嘉宾围绕一个文学话题进行60分钟的分享。“来耍”(LE SOIR)则是文学写作讨论活动,对写作者不设限,无身份、经验、发表等任何要求。黄丹怡谈到:“这个活动鼓励倾向于无功利的创作的写作者,又或在主流视野之外被认为的‘业余’写作者。”
2023年5月,博尔赫斯书店与诗人杜绿绿共同发起了“女性写作小组”,旨在活跃本地的女性创作氛围,发现具有潜力的女性创作者。它不向参与者收取费用,鼓励在场女性表达自我,现场形式包括朗读、讨论、修改作品、现场情境写作、即兴戏剧,课后自由写作或主题写作等。目前,“女性写作小组”第二期已经完成,并举行了公开分享活动'写D嘢啰/Herstory’”。
读者在书店的文化空间讨论文学议题
供图:博尔赫斯书店
在陈侗为小说《伤心的人》写下的一段话语中,可以看到他在博尔赫斯书店所做这一系列公共空间实践的初衷和目的:“我要做的工作就是尽量让它们看上去结实可靠,同时又真正地保护那些不可能说清楚的模糊。”而也是这么多年来,博尔赫斯书店被广东创作者们津津乐道的原因。
对比一般的书店运营,可以发现陈侗的“博尔赫斯”做了很多“维持书店”之外的事。那么,这种方法能被在四五线城市开书店的同仁复制吗?
无法忽视的是:博尔赫斯书店能坚持三十年,离不开陈侗卖画所得收入。在博尔赫斯书店之外,陈侗同时是一位出色的国画家。多年来,书的经营成本和活动经费,几乎全部来自他卖画的收入,这是陈侗作为艺术家的优势,而这也是高贵兵、刘琦和鸽子都无法做到的。
广州租金较北京和上海便宜,却也比四五线城市昂贵不少,如果没有足够财力支持,或文化名人效应、相应资源引发的若干支持,一个青年人要在广州开独立书店仍需不少勇气。
博尔赫斯书店的公共实践也离不开珠三角丰富的创作者资源。作为对比,刘琦和鸽子反映,由于佳木斯较为偏远,要邀请比较有分量的嘉宾去做分享很困难,“别人也不搭理我们”,他们只能从本地创作者,或者对东北边境感兴趣的人群入手。
在书店阅读的人们
供图:博尔赫斯书店
小城里的公共探索看似微弱,但并非没有,只是它是一个道阻且长的过程,很难在短时间内夺目。比方说:鸾鸟书店策划的“精神病人”项目,持续记录小城人的精神困境,这算不算一种公共实践?
另一层面,身处邯郸的高贵兵坦言,他不会夸大小城市关注严肃书籍、公共文化活动的比例,在小城里,更实际的精神链接,不是通过大的、媒体会报道的活动,而是通过具体的一本书、一个人、一场读书会。
在邯郸,书店大多靠卖教辅和文创来维持,高贵兵接到的问询电话里,大部分都是问有没有教辅、词典题库或者畅销书。有一次,一位读者问他有没有大冰的书,他说没有。现在,书店里依然没有大冰,不过有李娟和余华的作品。
我问他,最近什么书卖得最好?他说李娟。文学卖的普遍一般,李娟、余华是少有的出圈者,今年年初,《繁花》热映,也带动了金宇澄原著的销量。
他观察,近些年来有三类书容易卖:影视改编后大热的、用残酷人生打底写的第一人称自述故事,还有一种是读者觉得以后可能买不到的书,比如他不久前引进的一套王汎森、许纪霖的旧书,意外地上架当天就卖完了。
在书店,他按照主题来分类书籍,将书籍分为“婚姻”、“孤独”、“爱情”、“无聊”等主题。他引进《胡适晚年身影》《契丹寻踪:我的拓碑之路》《铸以代刻:十九世纪中文印刷变局》这样的小众图书,也出售《把自己作为方法》《我在北京送快递》这样近年出版、引起大量读者讨论和思考的书。到了夜晚,他坚持在书店公众号更新“书店日记”,有时候也会写小说。
时间回到2024年。在佳木斯,鸾鸟书店经营近一年,情况比想象中要好。刘琦则认为,重要的是你是否真正热爱这件事,愿意为之付出相当长的一段时光,并且能够脚踏实地,找到书店和所在城市的契合点。做书店不是靠人脉和媒体宣传就可以了,它最终能否存续,仍要看它是否有一个持续而具有购买力的受众群。
以书店作为锚点,他们还发现:近年来,越来越多年轻人从大城市回流佳木斯,也助力了书店客流量的增加。这些年轻人曾经怀揣梦想到异乡闯荡,奈何撞上经济下行期,他们中有的人失业返乡,有的人在家考公,也有人把家作为过渡状态,尽管未来的路仍在雾中。他们在大城市见识过丰富的公共空间,回到故乡也希望有这样一个地方,鸾鸟书店便成为他们习惯聚一聚的地方。
书店成为年轻人的精神角落
供图:鸾鸟书店
在南方的博尔赫斯书店,陈侗继续和朋友一起“搞搞阵”,出那些一看就不可能畅销的书。在2024年5月20日的新书书讯里,赫然列着法国作家罗贝尔·潘热的《梦先生》。其中一段这样介绍:
“梦先生……尝试通过书写沉溺于庸俗且劣质的率性生活之中,貌似仓促的记述中蕴含的问题令人难忘:我们如何面对脆弱且注定走向衰败的生活?”
在北方,高贵兵为自己设定了开二十年书店的目标,距离完成,还需要十六年;在佳木斯,刘琦和鸽子则代表了一种Z世代的气质,新潮的媒介、抽象的画风,最后回归到的仍是把顾客吸引到书店。
鸽子希望未来有个大院子,种种菜,远离一会人群,想念朋友们了,再回到城市之中。谈到未来,她和刘琦近两年的重心是把书店做好,在这之后,他们不排除去远方的可能,但书店不会关,即便他们暂时离乡,书店也可以找人代为看管。他们把鸾鸟书店作为另一个家,而不只是一份阶段性的事业。
2024年,有人在悲观,有人在前行。陈侗、黄丹怡、刘琦、鸽子、高贵兵,属于他们的书店故事仍在延续。
当潮水退去,黄昏降临,行路者在雪中的道路写下:“我不相信。”随后,那些文字被大雪覆盖,留下不再回头的人,继续奔赴他们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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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沈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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