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格西的人，总是无一例外地被她明媚的面庞击中。想到她，就想到高原上的格桑花。
——题记
3月12日，阿坝州阳光很好，马尔康市敬老院内，两排整整齐齐的木椅上坐满了几十位老人。
这些藏族老人们，在等待一个人——他们最亲爱的格西王姆院长回家。
不久前，格西作为全国人大代表前往北京参加两会，今天是她返乡的日子。
车子刚刚驶入敬老院大门，原本嘈杂的院子突然安静下来，老人们的头转向同一处，像疼爱一件珍宝似的，试图用目光将格西快快迎下来。当那张熟悉的面孔终于出现，人群倏地爆发出了掌声，几位老人默默扭过脸去，抹了抹眼泪。
不了解格西故事的人，似乎很难理解这样的场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和一群踏入暮年的老人，彼此之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深情？
壹
格西是一名90后，今年33岁的她，已经在敬老院工作了15年。
可以笃定地说，这里，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来不及进屋换衣服，甚至来不及喝上一口水，格西下了车便来到老人们身边，蹲下身子挨个打招呼。一段时间没见，老人们有好多的话要和她说。
她一只手紧握住老人，另一只手轻轻拂去老人脸上的眼泪。亲昵的场景，使人分不清是“老人”在思念“女儿”，还是“孩子”在依赖“妈妈”。
是的，在马尔康市敬老院的老人们心里，小小的格西更像是他们的“妈妈”。
格西曾经是福利院的孩子。一场泥石流，让6岁的格西失去了双亲，只剩下3岁的妹妹相依为命。一段时间，姐妹俩被安置在曾经的社会福利院，与老人们朝夕相处，在政府和社会各界爱心人士的帮助下逐渐长大。18岁时，格西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回到如今的马尔康市敬老院，成为一名临时聘请的养老护理员。
此后的十几年间，格西坚守在这方天地，事无巨细地照料着近百位老人的衣食住行，像女儿一般尽孝，而老人们也给了格西多年未曾体会到的父爱母爱，他们成了互相取暖的一家人。
2019年，敬老院公办民营改革，29岁的格西被聘任为敬老院院长，这个曾经的小女儿，开始肩负起更大的责任，学着成为一名合格的大家长。
生活不是诗，生活是实实在在的琐碎。格西自己也说不清每天都在忙些什么，但在敬老院的每一个日子，总是被填得很满。
这片小天地里，老人们的喜怒哀乐，格西都看得真切。
哪位爷爷咳嗽得厉害，哪位奶奶又和邻居拌了嘴，哪个房间的灯泡又晃悠悠地不亮了……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却都是她需要操心的大事。
她像陀螺似的，从这个角落转到那个角落，处理一件又一件细碎的琐事，安抚一位又一位老人，“有时讲话都要讲到口水泛白”，但在她的脸上，却从来不会出现一丝不耐烦的神色。
每天，格西都会挨个到老人们的房间查看情况，有些老人行动不便，格西的到来便是他们一天里最开心的时候。
看到格西走进房间，奶奶迫不及待地侧过头，将满是皱纹的脸颊轻贴在她的怀里。老人已说不出什么话，只是不断地向格西侧着耳朵比划。
格西明白奶奶的意思，这是在让自己帮她掏耳朵。平日里只要阳光好，格西都会推着奶奶下楼，让她躺在椅子上，边晒太阳边帮她掏耳朵，奶奶喜欢这样的时刻，格西总是笑呵呵地配合。
“只要他们看见我，‘病’就特别多，跟小朋友见到妈妈一样。”格西依旧笑着说。
院内的老人一天天老去，心灵却愈发回归孩童。他们会撒娇，会吃醋，会争吵，很多时候，格西要像“妈妈”一样，耐心地给予他们关照。
尽管已经结婚生子，但格西绝大部分时间仍然住在敬老院内，就在老人们卧室的楼上，格西有一间小小的宿舍，她已在里面居住了10年。
“离老人们的房间近，他们有什么动静，我能第一时间赶过去。”
一年到头，格西回家的日子寥寥无几，即便是春节这样的重要时刻，她也要先陪着老人们过完初七才回家。有她在的时候，敬老院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她舍不得让老人们感到寂寞。
格西的丈夫常常半开玩笑地说：“家对你来说，大概只是个吃饭的地方，敬老院才是你真正的家。”但每次敬老院有需要，他总是毫不犹豫地成为那个最得力的助手，毫无怨言。
15年的岁月流淌，敬老院早已化作了格西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这不是一份简单的工作，这是她和她最爱的家人切身经历的生活。
“很神奇，不管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一踏进敬老院，心情就立马变得好了起来。”
贰
初次见到格西的人，往往很难将眼前这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和敬老院院长的身份联系到一起。
她爱笑，又很活泼，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年轻人的活力，看起来就是一个明媚肆意的少女。
而当她走进敬老院和老人们相处在一起，又使人那么地确信，她瘦削的身体似乎蕴藏着使不完的巨大力量。
敬老院总是伴随着衰老和无常，这对任何一个年轻人来说，都是一项挑战，格西也不例外。
第一次踏进马尔康市敬老院时，格西不到18岁，却要贴身照料生活不能自理的异性老人洗澡、排便，更有已经失智的老人，将用过的尿不湿撕得粉碎，双手沾满污秽，甩得满墙都是。
这样的场景任谁看到都要避之不及，格西却一次次耐心地清理干净。
并非没有想过放弃，但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
日夜的照料，日夜的思索，让她逐渐明白，这些老人和自己一样，都是鲜活的人，一样需要关爱。在她眼中，照顾老人，就像是照顾小孩：“你不会觉得给自己家孩子处理大便、洗澡是一件困难的事。”
从最初的生疏、不安到后来的熟练、从容，其中吃下了多少的苦，格西不愿多说。
担任院长后，格西将自己多年的一线经验，充分运用到了敬老院的管理上。
敬老院护工人员流动大，格西便将所有的护理流程制度化，将一天的时间表制成公告牌挂在老人住处的每一层大厅，所有工作的衡量标准只有一个——是否让老人们感到舒心。
整洁、干净，是很多人来到马尔康市敬老院的第一感受，大到庭院，小到厨房、厕所的每一处角落，用一尘不染来形容并不为过。
“这些老人既然来了敬老院，就一定要让他的生活有所改变，不能让他像以前一样。”
院里的老人来自马尔康的各个村子，忙碌的生活、疲弱的体力，让他们没有精力讲究卫生。刚开始，没有一位老人有刷牙的习惯，格西便带着工作人员手把手教。
如今，这里的老人们不仅将自己收拾得神清气爽，生活的居所也维护得干干净净。
没有人生来喜欢苦难和脏乱，他们只是没有被好好爱过，也没有好好爱过自己。
格西的爱意给了老人们好好生活的底气，她的关怀，她的细心，她的付出，都在无声中熨平了老人们大半生的辛劳与沧桑。越来越多的笑容浮现在老人们脸上，而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爱的反射。
格西的衣兜总是鼓鼓的，里面装满了老人们送给她的礼物，有时是一把糖果，有时是几个被珍藏到熟透的橘子，老人们舍不得吃，全都要留给她。
爱，总是会在善良的人之间流动。
敬老院的老人生活空间只在院墙内的这一方天地，于是格西想尽办法，在衣食住行之外，装点老人们的精神生活。
绘画课、手指操、拍视频、舞台剧、过集体生日，甚至赶潮流吃螺蛳粉、跳科目三……老人们的生活就这样被新鲜的事情一点点填满，一天的时光被拉得很长，投入进去时，又过得很快。
这一切对于格西来说同样新鲜，为此，她要挤出更多的时间学习。
每天早晚两次的拍打操，要熟练动作，格西私下里练习了好多天；纸杯画要提前准备好材料，画什么、贴什么，格西在老人们入睡后研究到了凌晨……
格西用手机将敬老院的点点滴滴都记录下来，发在网络上，再拿给老人们一遍遍回看，哄他们开心。
“年轻人喜欢拍短视频，拍出来脸上光光滑滑的，老年人也喜欢自己美美的，所以每次把美颜的视频给他们看，他们都会很开心，看着镜头里的自己哈哈大笑。”格西最喜欢看到老人们笑。
格西从北京回来的那天，67岁的额拉高兴地在院子里放声唱起了歌，看着在人群中载歌载舞的他，格西想起那年额拉刚来到敬老院，总是低着头独自坐在角落里，不爱同人搭话。
那时的额拉或许没有料到，在这里，他会遇见一个像格桑花般耀眼美丽的女孩，用全身心的爱，带给了他一个温暖无比的晚年。
叁
尽管担任院长已经5年，格西始终没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
她和副院长、财务三个人挤在一间不大的办公室内，用一个小小的暖炉来取暖，墙上有一处开关留下的洞，很是显眼，格西腼腆地笑了笑：
“老人房间里的地暖开关坏了，外面买不到这么久远的型号，就拆了办公室的安装过去，我们年轻，不用地暖也没事。”
洗手间的水池也不能使用，因为仅有的管道同样被拆下来安装到了老人的卫生间里。
房间里使用的全部都是节能灯，办公用的电脑已经老化到不好开机，仍舍不得换新的……格西打趣说道，自己和院内的工作人员可能是世界上最“抠门”的一群人了。
“经费有限，所以每一分钱、每一件事情都要精打细算，我们在这些方面多节约，就能让院里的老人有钱多吃一顿好吃的，多出去玩一次。”
格西说，2024年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带老人们出去旅行一次，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像妈妈疼爱孩子一样，总想给他们最好的。
“你对待你的父母不可能100%付出，但是对自己的孩子，你就是100%地付出，没有任何怨言。”
在格西看来，现在很多家庭“爱幼”，却忘记了“尊老”，她盼望着有一天，千千万万的敬老院门前，也能像幼儿园门口一般，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老年人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我们大家都会老，年轻人不会永远年轻，所以要像‘爱护环境，人人有责’一样，让孩子们从小养成‘敬老爱老，人人有责’的理念。我们把这条路铺好了，其实也是对自己负责。”
在刚刚结束的全国两会上，格西关注的仍然是农村养老问题。
她在提案中写道，“希望国家能够引导更多社会组织和家政服务企业参与养老事业，提供更多有针对性的养老服务项目，解决养老服务供给不足的问题，让老年人有更多选择。”
去年，马尔康市敬老院被泰康溢彩公益基金会纳入“溢彩千家”养老机构资助项目，敬老院的设施设备都得到了切实提升。
不久前，格西和14位养老从业者还在泰康溢彩公益基金会的支持下，走进泰康之家养老社区，接受现场实训，从运营体系、岗位通识、基本工作流程、记忆照护导入、应急演练等多个维度进行了全面而系统的学习。
一切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今年3月底，格西将带领她的老人们，搬进全新升级的马尔康市养护院。新的院址，就坐落在格西儿时每天上学都要翻越的那座大山的山脚下。
站在新落成的整洁宽广的养护院内，看着身后拔地而起的现代化康养楼，格西喜悦的面庞上闪过一丝严肃的神情。
她知道，未来将有更多的事情等待着她去面对，更多的问题需要她来处理。这个年轻的院长身上，肩负着更重的责任。
但格西已做好了准备。
因为这一次，她不再孤单，她的身后，站立着更多的同路人，而她自己，亦坚决不会退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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