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明(五)
■海上明波
我经常会想,故乡之于我们到底意味着什么。一种可能是,童年时哺育,少年时扶持,而中年之后则是慰藉。
过去十年,我在《清明》里写到的人物,大都已经故去了。四伯父不堪病痛,在某年大年初七选择离开,我父亲得到消息,发了个信息给我:你四伯去见马克思了。这是他们那代人的黑色幽默,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有一种解脱感。二伯父去世则是在某一年的清明节前夕,我们刚好回乡,父亲帮忙主持的葬礼。逝者已矣,生者见面忙着互问冷暖,一切平平淡淡,仿佛人生来去也竟是一场无痕春梦。
然而故乡的风俗对逝者毕竟又是非常隆重的。每至清明,坟头高耸,纸钱飞舞。近年来的风俗,得了一种舶来品的绢花,是鲜艳的粉红色,被家属拿来插在坟头,就像是给逝者两鬓戴上鲜花。这样做从美观上似乎是艳俗的,但给墓地平添了一份生气,仿佛阴阳不曾相隔。
是的,对逝者有多么尊重,我们就对当下的生活有多么期待。
大别山上,映山红含苞待放;举水河支流,河水清澈见底。何东摄于大别山老家。
每次回乡,父亲在家里都坐不住,回到家,楼上楼下打扫干净,院子里冲洗一番,就匆匆忙忙跑出去串门。到了饭点儿回到家,刚端起碗就会兴奋地和我说:“你知道我今天碰到谁了?”这句话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然后牵引出一段物是人非的故事。十几年前他每次带回来的故事多是后辈子侄升学或者结婚的好消息,最近几年则都是同辈老兄弟身体不行了或后辈孩子结婚又离婚了这样的坏消息。故事每次都是很简短的,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仿佛几分钟就能讲完一个人的一生。
“你知道我今天碰到谁了?”,父亲前天又对我这么说。
我头也不抬,问:“谁?”
父亲说:“你章信表叔。”
章信表叔?我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一个人的形象来:他是我奶奶家的侄子,个子很高,冬天时喜欢把手拢在袖子里,后背因此自然地佝偻着。他每次见到我就很高兴,话不多,总是笑嘻嘻的。他有一个没结婚的哥哥。他们兄弟俩有一台小收音机,牌子是长江的,银色的毛体字镌刻在红色箱体上。兄弟俩经常到我家来,打开收音机,调好频道,然后把两只长长的绳子系在八仙桌旁长凳的腿上,绳头挂在高高的房梁上,这就成了一只秋千。他俩抱我坐上秋千,然后推着我的后背荡起来。秋千高高地荡起,我开心地尖叫起来,脚下方桌上的小收音机播放着新闻,有时候是天气预报,哥俩就那样一直笑嘻嘻地推着秋千。
我问父亲,章信表叔怎样了?父亲说,前两年章信表叔出了事故,一条腿断了。治疗后恢复的不好,虽然可以走路,但是步履也很艰难。他儿子四十多岁了,没有出去工作,整天窝在家里,一直也没有结婚,章信表叔因此愁得不得了。我问,那怎么办?父亲苦笑说,那还能怎么办呢。
过了半晌,父亲又提起来,他说:“二十年前怎么想的到你章信表叔会瘸了呢!他年轻的时候身体是那么的健康灵活。”他又说:“人这一生,健健康康过完一生真是不容易。”
我说,是啊。
杨柳依依,蒹葭苍苍。图自网络。
这次回去,尚还健在的六伯父我没有碰着,但父亲和母亲都专门去看望了。父亲说要和六伯父一起把老房子那里的两棵树砍了,好好收拾一下。我和朋友从外面吃饭回来,母亲迎上来说六伯父刚送给我们一些他自己腌的酸菜。
我有些生气,我说你们要他的酸菜干什么,他一个人搞点东西也不容易。六伯父的儿子因车祸去世已经很多年了,女儿也远嫁了湖南,一个人独居在家。每次我们回乡,他都要来坐坐。我给他泡上茶,递上纸烟,他咧嘴笑着接过去。他每次坐在那里话不多,父亲母亲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就憨笑着回应着。他和父亲在小时候是玩伴,一起下河摸鱼,一起上山抓鸟。现在他们坐在一起聊天,反而多了一些礼数,但是还是和从前一样亲近。现如今,他俩已经是老兄弟里还健在的最年长的两个人了。
这几年回乡,同辈兄弟和朋友们到我家里来看望的比较多,又是车水马龙的,热闹非凡。但是来串门的父亲的老兄弟们却越来越少了。安静的时候我坐在院子里,清冷的春风和温暖的阳光交织在身上,看到不远处的柳树,一边是凋落的枯枝,一边是新生的绿芽,一时竟然百感交集。
何东书法。
临走前一天,在武汉工作的表弟匆匆忙忙赶来看我,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半小时。他解释说要准备给我一份礼物,但手头没有现成的,于是临时磨墨写了一幅字送我。他小时候寒暑假都要到我家里来住,和我一起在旧报纸上写毛笔字,没想到一转眼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书画家。他展开纸,是一幅字: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墨迹还没有干透,聊聊几行字散发着浓浓的墨香。表弟匆匆而来,匆匆又开车离去,总共也没说上几句话,平淡如是。
在回上海的高速路上,车流如织。车窗外的道旁一闪而过一株映山红,在绿色的灌木丛中鲜红如炽。父亲坚持要我把车停在道旁,他跳下去,一路小跑跑回去摘花。高速上不时有车呼啸而过,我很担心地在后视镜里看着父亲。他矫健地像个毛头小子,脚一蹬就攀上一人多高的山石,只一把便将花枝折下来。父亲怀抱着一大簇映山红走回来,我看到春天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身上,他脚步轻快,一脸欢欣,骄傲地像个孩子。
故乡春天的山野间多的是这种粉红鲜艳的花,现在大家都叫她杜鹃花,但父亲坚持叫她映山红。父亲要把这束映山红带回上海去。故乡无所有,聊折一枝春。
2024.4.6,草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