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不起故园情
■何东
岁岁清明,今又清明。
如果说春节时的老家,到处木叶尽脱,一派满目萧然四顾寂寥的景象,那么清明时节的故园,便是春和景明,一幅草木葳蕤春山可望的图画。
我从省城回老家,驱车只要三小时左右。因为便利,时常往返。今年清明节前一天,回家已是深夜。翌日一大早去镇上购买祭扫的物品。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清明祭祖,自小至今都不曾中断过,以前是和父亲一起,现在带着儿子。在墓地,我会仔细读着上面的碑文。现今流行电脑刻字,很多墓碑都是千篇一律的印刷体。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这一辈的几个堂兄弟,从很远的山中开采石条,背扛肩挑靠着脚力抬回来,请来石匠,凿出莲花等图案。在父亲这辈人中,父亲称得上通点文墨的。曾祖父的墓碑两侧石柱上,有两副父亲自撰的对联,“四房五对柱,万代子孙贤”和“门前青山秀,左右水来朝”,小时候不懂其意,父亲说祖父这辈有四房,到了他这一代,兄弟有五人,期冀我们家族人丁兴旺,子孝孙贤。现在看来,两副对联格律上不甚高明,其情却是真的。父亲这辈二伯文化水平最高,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方圆数十里才有的,他说两副对联得到了远在北京的二伯父的肯定。听人说,雕刻的石匠对父亲的书写水平赞赏有加。对联是阳刻的,经过几十年的风化,已经有了沧桑感。我们挂上纸钱后,燃放爆竹,那缕缕青烟缭绕,堂兄在不远处开玩笑说,你家祖坟冒青烟了。堂兄在市里的机关谋职,能说会道。我说,借您吉言,咱们这个家族的祖坟都冒着青烟呢。自伯父故去,两位堂兄回来的愈发少了,只能每年清明匆匆相见,又匆匆别离。那天下午,堂兄把伯父曾用过的竹篓、牛轭、马灯等老物件焚烧殆尽,堂兄把一个木升斗丢入火中又从火中抢出,他说要带回城里去,用以缅怀先辈,激励后人。我看出了他的恋恋不舍,更看出了他的良苦用心。齐白石曾有幅画题有“笔如农器忙”的句子,我们的父辈靠的是这些农器,面朝黄土背朝天,终日忙碌在这片热土。他们不曾想到,这些日夜相伴的、赖以生存的吃饭家伙却被我们这代人所抛弃。苏东坡说过,我生无田食破砚,何曾不是我们这代人的真实写照?
老家带回的蕙兰。何东摄于武汉。
与堂兄茶叙至傍晚,他们该回城了。我便与表哥联系,问他是否在老家,他说在。表哥毕业后留在上海,已经好几年没有见面了。童年时要去表哥家,得蹚过十来道河,步行要一上午。表哥即将回上海,我展纸研墨,写了一幅斗方,内容是陆凯的《赠范晔》,借古人诗句,抒自己情感。好几年没去外婆家了,村庄的变化真大。表哥捐资助乡村振兴,其拳拳赤子心、殷殷桑梓情堪为读书人的典范。回来已经很晚,路上不禁想起了唐人司空曙的“平生自有分,况是霍家亲”这句诗。
晚上,我与发小在书斋茶叙。自幼同窗受业,发小素有辩才,近年来做外贸又走遍世界各地,论及东南亚局势无不彰显其睿智之处和国际视野。席间,父亲拿出一把二胡,说是新买的。他说很便宜,音色不错。数年前我曾带他去武汉音乐学院附近的专业琴行买过一把,每次与同好一起,大家总会投来羡慕的目光,上手试试他的二胡。他说比起那把贵的,质地更轻盈些,音色尚可。欣慰的是父亲也会网购了。记得儿时听到的常常是《洪湖水浪打浪》之类的红色老歌,现在居然也会拉《挡不住的思念》之类的网红歌曲。我们喝茶,父亲在隔壁房间拉二胡,老家有句话,二胡映远不映近,就是说二胡琴声悠扬,远处听琴效果更佳。前人诗谓“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心中忽然也有了如此的况味和感受。
节后的第二天,母亲从小河里采来野芹菜,父亲从田间地头摘来香椿芽,就着柴火饭,吃碗锅巴粥,不觉食欲大增。春天的味道,母亲的味道,记忆的味道。记得画过一幅老家的菜肴,我曾题过“吃遍天下菜,何如此味长”的句子。
回乡祭祖的人逐渐离去,村庄又恢复到往日的静谧。在一处坍塌的老房子里,我捡到了一个旧陶罐。里面还有很多木炭,小时候烤火会把熊熊燃烧的木柴让其在陶罐中窒息做成木炭,平时煮菜时可以添加木炭,这陶罐,可看出乡民们的勤俭持家。我把它清洗一番,晾干,用来插花。我与儿子一起去小河里,那岸上一簇簇映山红非常夺目。折来几枝插入陶罐,寒斋顿时有了几许雅趣。
大别山上的映山红,折来插花。何东摄于大别山老家。
吃过晚饭,简单收拾行李准备回省城,父亲拿出一个麻布袋,我问这是什么。他说,下午你休息的时候,我去山上挖了几棵兰花,你喜欢就带几棵老家的兰花回去吧。我喜欢莳兰,花开之后,还可赏叶。明人有诗咏曰“泣露光偏乱,含风影自斜。俗人那解此,看叶胜看花” 。一阵清香袭来,这野生的蕙兰的确比花鸟市场人工培育的更香。书斋又可闻兰香了。
车子在山路上爬行,两旁山峦起伏,层峦叠嶂。我与母亲聊着老家的人和事,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儿子坐在后排,两天的玩耍看得出已有些疲惫,不一会就听到他睡熟的呼吸声。不知为何,脑海中一直浮现一首网络流行歌:
远方的山坡上
一阵阵野花香
异乡的山水虽然是好
可我更爱我的故乡……
2024年4月9日写于武汉
老家山上盛开的映山红。何东摄于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