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小说|善恶天秤（有声）

一
　　立冬那天，气候犹如婴儿的情绪一会儿晴一会儿阴,时而白云悠然自得，漂浮在天空上；时而阴云聚集，西北风呼啸，雨雪交替。
　　小陈与赵五，分别坐在面包车后座的两端，守护着昏迷不醒的刘虎。小陈恍恍惚惚，仿佛在梦幻之中：方才刘虎还精神抖擞、活力四射，咋会突然发了病？真是世事无常，世事难料啊。
　　“别动他的身体，很危险。去医院八十多里路呢。”开车的老杨提醒他们。
　　“杨叔，您深夜休息清早起床太辛苦了。还是让李六开车，您到副驾驶歇会儿吧。”小陈说。
　　“换来换去误时间。”
　　“可是杨叔，杨婶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卖货，能忙得过来？”
　　“救命要紧。”
　　“杨叔，您还是狠狠地骂我们一顿吧。这样，这样我们或许还能好受些。”小陈的心情五味杂陈，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转，哽咽着说。想起这些年与刘虎一同的所作所为，李六和赵五深感这世上真的有因果报应，心中充满了慌乱与不安，只得将脑袋埋在臂弯之中。
　　小陈是高考落榜经熟人介绍，来到化工厂生活区人称“地头蛇”的刘虎手下工作的。因精通电力，刘虎分配他当了电工。空闲跟刘虎他们出去收费。
　　一个时辰前，小陈与赵五、李六，跟在刘虎的后面出了办公室，再次踏上收费的“征途”。刘虎一边走一边传达任务：“今天咱们收的是土地费。就拿一分利超市开刀。暂定每户每年二千块。大家想想，一户就两千，二百多家摊位能收多少钱？哈哈哈，这就叫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啥是土地费？”小陈他们听不明白。
　　刘虎挺挺胸脯，拍拍大哥大，摸摸胸前的大金项链：“啥是土地费？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今天刘哥特高兴，因为有两件大喜事：一是终于和黄脸婆解除了婚约，二就是收土地费。等下班后，刘哥请弟兄们下饭馆，咱好好庆贺庆贺！”
　　尽管小陈来得时间不长，可目睹过刘虎身边的几个漂亮女人，加上刘虎整天把离婚二字挂在嘴边，所以，刘虎离婚并不奇怪。只是这些日子小陈他们频繁往一分利超市跑，或许是看老两口性情和善，年岁已高的缘故吧，小陈的心中，不免生出了几分怜悯来：“刘哥，一分利超市开业没多久，昨天才缴清杂七杂八的费用。现在又和他们要这么多钱，能承受得了吗？”
　　“你啊，咸吃萝卜淡操心。一分利位置优越，从清晨到深夜顾客络绎不绝，难道连区区两千块都拿不出来？再说了，没钱他敢背井离乡，来这里投资开超市？”刘虎反问。
　　“要不，要不咱们换一家试试？”小陈还是不忍。
　　刘虎胸有成竹地说：“我仔细想过了，一分利是新来的，又是外地人，拿他家开刀最合适不过了。只要他一分利带头交了费，其他店铺自然会跟着交。万事开头……”
　　刘虎那个“难”字还未出口，迎面扑来一股冷风，几片雪花趁机钻进了他的嘴里。刘虎转过头，双手拢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吹了几口热气，边走边说下文：“你们想，但凡来这做买卖的，房租都交了三年，杂费也不少，家家户户下了大本钱，一分利也不例外。不会因为这两千块关门对不对？既然留在这里，他们就得交土地费，别无选择！弟兄们好好干，刘哥不会亏待你们，这次属于空中取利，不用花一分本钱，你们的工资、奖金照发，所得利润五五分账。不过你们得记住，对这些外地人，绝不能心慈手软！”
　　五五分成？那就意味刘虎拿一半，小陈他们分剩下的一半。一户两千，二百多家商铺多少钱啊！这话不光小陈听得咋舌，赵五和李六哈喇子都下来了。
　　刘虎身高一米八，自打发达后，更显魁梧健硕。他浓眉如剑，眼神如鹰，高挺的鼻梁厚嘴唇。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的横肉与下巴的一撮短须，有几分狂野也有几分狰狞。一看便知道是个狠角色。
　　二
　　人常说：发财有门儿，致富有根儿，刘虎的发达，来源于他当镇长的姑父。
　　九十年代末，一家国有企业大型化工厂，占了刘虎他们黑沟村的土地。领取补偿款的村民们，都被安置在八十里外的省城楼房里。刘虎凭镇长姑夫留在本地，带领几名亲信与当地派出所合作，负责维护工厂生活区的治安保护工作。他们利用建厂便道，拆迁过程所得的废旧材料，在生活区搭建房屋。并在工人们上班必经的马路两侧，建起了一排排的门面房。
　　随着民工潮水般涌进，生活区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瞅准商机的买卖人，也纷纷进入租赁房屋。刘虎他们打着建厂至少需要三年的幌子，一本万利，要求租客一次性交三年的房租，高价为他们办理暂住证、安装电表、水表……久而久之，被人们称为“地头蛇”。
　　刘虎的金钱欲望，犹如工厂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迅速膨胀，也似高耸入云的井架，直插云霄，更如气势恢宏的拱门，彰显勃勃野心。在他的操纵下，生活区的电表经常出问题，两年就更换了三次，而水费、电费等也相继上涨了三回。区域的居民们，尤其是那些起早贪黑、勤勉经营店铺的生意人苦不堪言，看到刘虎等人就头痛。
　　小人得志，干的第一件事情多半是休妻。刘虎桑拿出按摩所进，对二奶小三挥金如土，可对同甘共苦八年，为他生儿育女的发妻婉清却极为吝啬。为挽回家庭，婉清哭过闹过不顶用，只好忍着性子与他勾通：“虎子，孩子们去爸妈那了，咱俩看场电影吧，多长时间没在一起看电影了。”
　　“取上东西我还得出去，没时间！”
　　“刚进门就要走，啥事这么急？不想看电影也行，一起去爸妈家包饺子好不好？儿子们都快忘他爹长啥模样了。”
　　“还是改天吧。”
　　“虎子，表姐刚买了套裙子，我穿上试了试，可好看了……”
　　“嘁，你也不瞅瞅自己身材成啥样了，还惦记穿裙子？”
　　“为啥我身材会变形？还不是因为给你拉扯俩儿子？”婉清忍无可忍。
　　“谁家娶老婆不生孩子？老子真是奇了怪了，当年咋就看了个你？”
　　“刘虎，为了孩子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衣服买不买无所谓，你鬼混的事情我也可以睁一只闭一只眼，伤感情的话我真的不想说。盼只盼你尽早回心转意，像从前那样好好过日子。”
　　“老子又不傻，还轮不着你来教训！咋，现在日子不如从前是不是？想离婚是不是？行啊，老子随时奉陪！”
　　“呜呜……”
　　“哭，就他妈知道个哭，烦死老子了！”
　　刘虎的的所作所为，不仅婉清终日以泪洗面，也遭到父母的严厉责骂。对父母他敢怒不敢言，只把一腔怒火撒在婉清身上。久而久之，婉清无法忍受他的冷漠与威胁，一怒之下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带着五岁的双胞胎儿子跑回了娘家。
　　三
　　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刘虎的父母寝食难安，心都要碎了。要知道，孙子可是爷爷奶奶的心头肉啊。
　　刚刚得到儿子儿媳离婚的消息，老两口就赶到儿媳婉清的娘家，却被怒火中烧的亲家母拒之门外：“你儿子口口声声说要断绝关系，你们还来干什么？放心吧，我们家是穷，可不花你家一分钱，也会把孩子们培养成才！”
　　“亲家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都是逆子刘虎的错。可是，我们真的很担心婉清和孩子们啊。”老刘低声下气地说。
　　“她们不在家！”亲家母声音冷冷地，“嘭”一声就关上了房门。老两口敲啊敲啊，敲了一个多小时不给开。
　　当年，刘虎与婉清青梅竹马，相爱三年终成眷属。婚后，小两口如胶似漆，感情深厚。婉清怀孕，刘虎对她呵护备至，下地回来对妻寸步不离。婉清怀孕想吃酸葡萄，可因季节不到，村、乡、镇超市都买不上新鲜的，刘虎骑自行车去省城，来回奔波近两百里去购买。婉清生下双胞胎，月子里奶水就不够，干农活的刘虎进门就洗尿布、冲奶粉、夜晚起床喂孩子，无微不至照顾妻儿。然而，如今却走到离婚这一步。
　　“又不怨咱们，竟然连孙子都不让见。亲家母也太不近人情了！”回家的路上，老刘愤愤不平地说。
　　“老头子，媳妇好媳妇，亲家也是好亲家，要怪就怪咱家虎子太无情了。唉，都是钱闹的，钱是试金石啊。那天去公园你猜我遇到谁了？遇到和虎子一起的女人！那女人浓妆艳抹，竟然腆着脸喊我妈，为了钱，脸皮真厚！有些事儿，我都不敢告诉你。”
　　“这小子就是个鸡毛上秤——没份量的东西！听说这两天他姑父正接受审查，这把保护伞恐怕是保不住，到时候，看那小子如何消遥，如何狂妄！自打离婚，连电话也不接。除非永远别回来，回来就打断他的腿！”老刘咬牙切齿地说。
　　“儿大不由爹，生气没用啊。老头子，还是咱黑沟村好哇，别看在土坷垃里刨食儿，可那时候家里地里欢声笑语，日子过得多安生啊。”
　　第二天早上，老两口接到亲家母的电话，说婉清带孩子出去好几个小时没回来，也不清楚去哪了，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她。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的老两口，慌忙联系亲戚朋友，无数次拨打儿子的电话。终于，儿子电话通了！老刘对着电话怒吼：“你小子死哪儿去了？你丈母娘来电话说，婉清带孩子不知跑哪了，你必须、马上、火速把她们给我找回来！”
　　“离都离了，去哪儿是人家的自由，我管不着。”
　　“孩子们那么小，天气又不好，铁石心肠啊你？快点开车找找她们！”
　　“亲妈带俩亲儿子能出啥事儿？好了好了爸，我理解你们想孙子的心情，等忙完我就回去。挂了啊。”
　　“你小子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今天，你要不把婉清娘仨找回来，老子咒你没有好下场！”面对挂断的电话，老刘气得咬牙切齿，浑身颤抖。只好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地打过去，长时间无果只得再次下楼找黑沟村的乡亲们，帮着寻找婉清。
　　等他们返回家时，“钉铃铃……”电话铃正在响，老两口心中一喜，以为婉清有了消息。谁料，对方竟然是医院！接电话的老刘只听了一句，就犹如当头挨了一棒，“啊”地嘴张成个〇形，一屁股跌坐在床上……
　　四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一分利老杨家的这本经，读起来更难。
　　六十出头的老杨夫妻，开业不足一月，没做过一天安生买卖，每天都有人来收费。老杨只得安慰妻：这里人流大买卖好做，只要咱辛苦一些，利润慢慢就有了。这不，老两口正合计呢，刘虎他们再次光临。老杨慌忙拿出各项费用收据递给他们说：“房租、水费、电费、卫生费、管理费、保护费，呵呵，就连排污费昨天我们也交了。”
　　刘虎板着脸，重重地跺了跺脚下的土地：“哪，土地费交了吗？”
　　老两口瞠目结舌，心“咚咚”敲着鼓点儿：“土地费？房子不就建在土地上的吗？”
　　刘虎怒喝：“废话！你们交的是房租，我们收的是过往行人使用的土地费用，这回明白了吧？好，现在交还给你们打折，两千块就可以。明天就翻倍，后天关门走人！何去何从，马上决定！”
　　“交了吧，一年只收一次，算起来也不多。”赵五扬了扬手中的收据本，帮着腔。
　　“不止你一家，所有做生意的都得交。”李六附和。
　　小陈瞅瞅刘虎看看老杨，欲言又止，神情复杂。
　　老杨是复员军人，回乡后一直当干部。为了照顾来这里施工的儿子儿媳小孙子，毅然辞去村长的职务，将多年的积蓄投入到这家超市。面对乱收费，几番心生怒火不能发作。本以为这月费用已经交完，没想到刘虎得寸进尺，竟然索要两千块的土地费。只好说：“小店刚刚开业，货还没上齐，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以后给可以吗？”
　　刘虎冷哼一声，那铜铃般的眼睛，吓得正在柜台前玩耍，老杨的小孙子嚎啕大哭。奶奶心疼地抱起孙子，大声抽泣起来。
　　强龙不压地头蛇。愤怒的老杨尽量保持冷静，说：“你看女人孩子乱成这样，小店还如何营业？不营业二千块土地费从何而来？不说一年一次嘛，年底还清就是。不好意思，别让顾客见笑，不送。”
　　“不交就别想营业！你出去打听打听，我刘虎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吐个唾沫是个钉儿。今天，土地费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啊，我这是咋啦…胸口咋这么憋屈……疼，疼啊……”
　　突然，刘虎脸色惨白，嘴唇青紫，痛苦地捂着胸口，高大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支撑一般，往后仰去……
　　“刘哥！刘哥！”小陈等人惊呼着扶住大刘。只见刘虎双目紧闭，口吐白沫，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下。
　　赵五慌忙掏出刘虎的大哥大叫救护车，打了半天没反应，原来是没电了。边往外跑边说：“我还是回办公室取车送刘哥去医院吧！”
　　李六跳着脚喊：“赵五回来，那样太慢了！”转而对发呆的小陈说，“小陈，快，快打电话喊救护车过来！”
　　瞬间，看热闹的就围了过来。老杨冷笑着接过李六的话：“一分利连土地费都凑不够，哪里有钱安装电话？”
　　“是啊，我家也没有！”饭馆老板说。
　　“我家也没有！”五金店铺的女老板也跟着喊。
　　老杨凝视着嘴角已经出血的刘虎，眉头拧成个疙瘩：“还是上我车去医院吧，救命要紧。”说着一把打开自己的面包车门，帮小陈、赵五、李六将刘虎抬了上去。

“你东郭先生啊杨老板，别管他！”
　　“报应！”声音此起彼伏。
　　“现世报！”
　　“活该……”
　　唾沫星星淹死人。望着平时对他们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的人们，如今那一双双恨之入骨的眼神，小陈几人不寒而栗，慌忙关上了车门。
　　五
　　两个小时后，老杨顺利地把刘虎送到了医院。小陈用护士台的电话通知了刘虎的双亲。等老人们赶过来时，刘虎已被推进了抢救室。这时候，医生出来告知，需签字才能进行手术，刘虎父亲哆嗦着右手签了字。
　　听完小陈的详细讲述，刘虎的父母眼含泪花，对老杨感激涕零。
　　老杨心系超市运营，留下赵五、李六协助守护，自己带着小陈匆匆往回赶。这时候，夜幕已经降临。
　　 奔波了一天的老杨小陈，本打算回家吃晚饭，可踏入郊区后，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咕咕”叫。恰好路边的有一家小面馆，就进去要了大碗面条，正吃得津津有味时，一辆出租车“咯吱”一声停在了门口。紧接着就传来孩子们稚嫩的声音：“妈妈，我想回家。”
　　“饿了吧宝贝们？妈带你们进去吃面，可香了。”
　　“我不想吃面，想吃奶奶做的红糖烙饼。”
　　“妈妈，我也想奶奶，我要回奶奶家吃饭！”
　　“吃完饭咱去姨姥姥家住，姨姥姥家可好了。”一位头发散乱的年轻女人边说边推开门走了进来。
　　“我不吃饭，我要回家……”
　　“妈妈不带我们回家，妈妈坏，哼！”
　　少妇神色严厉，强硬地把俩孩子一个个拽了进来。这俩孩子长相十分可爱，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从相貌到穿着一模一样，显然是双胞胎。
　　少妇怒目而视，大声斥责道：“这么大点个东西就骂人，和你畜生老子一模一样，长大还得了？今天你们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不想挨打就乖乖坐下吃饭！”
　　“嫂子？”小陈惊讶地问。
　　“你是？”
　　“我是刘哥手下的小陈啊！天这么晚了，嫂子怎么来这里了？”尽管只见过一次面，小陈还是认出了她——刘虎刚离婚的妻子婉清。
　　“小陈，是你啊。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和刘虎已经离婚了。要不是为了孩子们，嫂子我——我——真的活不下去啊，呜呜……小陈，你说，你说嫂子该怎么办啊，呜呜……”婉清说着说着就放声痛哭。
　　其中一个孩子连忙安慰：“妈妈不哭，其实我们不想回家，也不想吃红糖烙饼，就想吃陈叔叔这样的面条条。妈妈别生气，刚才逗你玩呢。”
　　另一个说：“妈妈，你说姨姥姥家好就肯定好，吃完饭咱就去姨姥姥家，好不好？”
　　“宝贝们，呜呜……妈妈对不起你们啊，呜呜……是妈妈我瞎了眼，呜呜……不该，不该生下你们啊……”
　　两孩子紧紧咬着嘴唇，毛茸茸的大眼中噙满了泪水。他们用胖嘟嘟的小手轻轻地，轻轻地为妈妈拭去泪水，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哭出声来。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老杨、小陈，都被这温馨而心酸的一幕深深触动。服务员在端上热腾腾的面条时，不忘为孩子们拿来零食。看到零食，孩子们顿时开心起来，在众人的劝说下，一天没进食的婉清终于端起了碗。
　　小陈几番要把刘虎的消息告诉婉清，都在老杨制止的眼神下没说出来。期间，老扬用饭店电话询问了医院，得知刘虎抢救无效，死在了手术台上。
　　老杨与小陈经过商量，决定还是先瞒着婉清母子。他们将婉清好生安慰后，又把她们亲自送到亲戚的家里。
　　天晴了风静了，点点繁星闪烁在皎洁的月亮里。宁静的街道上，一辆白色面包车缓缓前行，勾勒出一道悠远的轨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