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河南儿慈会负责人:“大病患儿”救助背后的权力江湖

文化   2024-09-11 21:16   北京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一个草根NGO组织的志愿者,如何一步步发展自己的慈善版图,使自己成为大病患儿救助领域的筹款大王、河南慈善圈最有威望的人士之一?而他所栖身的组织环境,又给了他怎样的权力,使他越过了应有的边界?



记者|夏杰艺
实习记者|魏昭阳

鱼龙混杂

南阳火车站附近的“化工一条街”,距离南阳知名的小商品批发中心不远。迎街的一排灰色商铺里,有一所门脸很小的美容美发职业培训学校,入口宽度不到两米,粉色字体的招牌看上去很久没擦了,有一股陈旧没落的气息。

校长大约五十来岁,头发稀疏,苦皱眉头,手指飞快地操作着两台手机,十分专注。除了培训学校校长,他还有另一重身份——曾经获得2015年河南“中国好人”荣誉,是当地知名慈善组织南都童爱基金会的成员。但面对本刊记者“可否聊聊南阳公益圈”的问题时,他不太情愿地抬了一下头,说自己很忙,然后继续操作手机,对任何问题沉默以对。

对南阳公益圈内人来说,“公益”在此时或许是一个不合时宜、甚至还有些危险的话题。早在今年2月,当地知名的公益“领袖”雷克就因为涉嫌职务犯罪被相关部门带走。在此之前,雷克是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9958儿童紧急救助项目”的河南救助中心负责人,曾任河南省慈善总会常务理事,登上过2017年“中国好人榜”、获得过南阳市第四届道德模范,也是当地知名慈善组织南都童爱基金会的创始人之一。

雷克曾任南阳市社区志愿者协会副会长

雷克被带走后,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今年8月,又有网友举报他曾要挟患儿母亲“陪睡”。举报人郑鹤红称,2020年得知患儿母亲王婷的遭遇后,她就举报到了全国扫黑除恶平台,接着南阳市公安局扫黑办传唤了雷克、王婷。不过后来郑鹤红从警方处了解到,王婷在面对警方时“反口了”,说是自愿。

但王婷在回复媒体约访时写道,自己当时面对警方调查“不是这么说”,“(警方)找过我,去两个小时,不了了知(之)。”她婉拒了本刊的进一步采访,说患病孩子已经离世,自己现在有了一个新的家庭,在另外的城市居住,不想再受影响。

无论是否“自愿”,一个手握资源的慈善组织高层管理人员,与贫困且处于弱势地位的患儿家属发生性关系,都已经严重违背公益伦理。一个儿慈会地方团队的负责人,到底拥有怎样的权力?他所栖身的组织架构,给了他怎样的灰色运作空间?

本刊记者在南阳走访了多位与雷克有过交集的受助者和公益圈人士,得到了一些看似矛盾的信息。有曾经的受助者给予雷克相当正面的评价:“说话随和、关心孩子、待人周到”。2011年受助的患儿母亲宁肖梅记得,雷克当时带着多个患儿去上海检查,看病之余还陪孩子们去东方明珠照了相,吃了面包蛋糕,“孩子可开心了,这么多年一直念他的好”。而2012年一位因卷入搅拌机生命垂危的孩子,其父亲回忆,雷克了解到他们要和责任方打官司,免费提供了法律援助,“手把手地教我们怎么维权,包括找哪个法院、怎么递材料、找律师,忙前忙后的。”2017年一位受助脑瘫患儿的母亲李太蓉评价,雷克“很有爱心”,知道其家境贫困,筹款项目结束后,还特意申请了建辉慈善基金会的“致敬困境中的行善者”项目,可以为一家人提供每月200元的资助(“后来这一项目被雷克朋友冯某接手后,我们就再也没拿到钱了。”)

《我为儿孙当北漂》剧照

但曾经和雷克共事的团队成员告诉本刊,团队办公室里流动着一种不正常的氛围——雷克不仅曾吹嘘自己和其他女性的非正常关系,还喜欢炫耀自己手表、衣服的不菲价格。有其他团队成员生活也很奢侈,有的还买了奔驰。

采访过程中,本刊记者发现当地草根公益鱼龙混杂的程度,也远超想象。曾和雷克一起成立童爱慈善基金会的王某松,坊间一度将他对标著名慈善人物陈光标,称他为“南阳王光标”,但在2016年因非法集资被捕,涉案金额三千多万,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零六个月。判决书显示,王某松在“南阳市滨河路电视台十楼设立办公室,以1.5%至3%不等的月利率向社会不特定人员吸收存款,以签订借款合同、出具借条等手段,向社会不特定人员吸收存款”,这个被王某松用于非法集资的地方,也是当时南都童爱慈善基金会在南阳公开的办公室地址。曾接受《河南经济报》采访的受害者提到,王某松的慈善光环,是他们选择信任对方,交付资金的重要原因。

而另一位南阳当地一家0377车友会的组织者张某构,在2015年因非法集资和诈骗被起诉,吸取公众资金超一亿,受害者达509名,判处有期徒刑7年。他也曾与雷克雷克频繁合作,为后者的南都救助团队提供办公空间,还曾一起开展过“做好人住好房开好车”的卖房活动。本刊记者的走访,希望了解公益活动和经济利益,如何以一种缺乏规范和监管的方式相互交融?什么样的组织结构,导致珍贵的善意和极端的贪婪共存其间,难辨真假?

草根公益人

雷克1979年出生于河南省南阳市宛城区溧河乡胡寨村,这是一个位于南阳市南郊,白河东岸的普通村庄,村民以种地、养猪为生。从一个乡村青年走上公益之路,雷克的转折点大概发生在1995年。根据南阳当地媒体的报道,当时16岁的雷克怀揣几十元钱,去上海一家建材企业打工,每月工资800块钱。一篇2019年河南媒体的报道中,这样描述雷克在大城市的奋斗史:“建材厂打工,开烧烤店,搞装修,做期货,有商业天赋的雷克在接下来几年时间像开了挂一样,积累了人生第一笔财富。”

雷克

赚钱的同时,这个南阳农村小伙开始对城市里的志愿活动产生兴趣,时常参与上海市社区志愿服务和网络打拐活动,2000年左右还在上海正式注册为中国青年志愿者。这是共青团中央主管的全国性、专业性、非营利性社会组织,成立于1994年,千禧年才刚刚开始实施志愿者登记注册制度,即使对于大都市的青年来说,也十分少见。

2010年,雷克从上海回到南阳。他后来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返乡的原因是由于2008年一次走访南阳受助对象的经历,他决定回家做公益。他在南阳创立了阳光义工社团,活跃在百度贴吧“南阳吧”里,经常发帖招募义工、为各类弱势群体筹款。

当时,“南阳吧”里的公益氛围浓厚,吧友联合成立了一个活跃的义工团队,雷克是成员之一。不少当地媒体都会在贴吧上寻找新闻线索,因此和义工团队很熟。这群“草根公益人”发起的救助活动“五花八门”,随机性很强,比如为方城县小学赠书、请农民工吃饭、安排救助早产双胞胎、为尿毒症退伍兵筹款等等。筹款方式也相当原始:发帖公布患者的联系方式,或者拿着募捐箱上街筹款,再送到患者所在的医院。

而响应公益的网友们,献爱心的方式也很随意——将捐款直接转到几个公益人的私人银行账户,或是给他们充话费以表心意;有吧友还会将钱借给素未谋面的求助的陌生人,多年追不回欠款。常常能在筹款的帖子下看到一连串吧友捐款的金额明细,但没有人要求公开资金的去向。在“南阳吧”里,雷克逐渐从“追随者”成长为“领导者”。他和其他几位活跃在南阳贴吧里的公益人,成立了南都救助团队,被吧友誉为“南阳草根慈善三剑客”之一。

因为收养的孩子患有先天性单心室心脏病,宁肖梅母子2011年接受过雷克的救助。在宁肖梅的印象中,雷克那时还是一个年轻、文质彬彬的小伙子,穿衬衫,戴金丝眼镜,留一撮斜刘海,身材瘦小,看上去并不起眼。但在一群捐钱送物的草根公益人之中,雷克很快显出了自己独特的优势:“郑州、洛阳的大医院都说动不了手术。但雷克给我们联系了上海儿童医院的专家,把孩子带到上海去做检查,专家看了之后建议手术,还免除了一大笔费用。”这让宁肖梅对雷克刮目相看,“和我们不是一个层次的,有资源有人脉”。她那时还不知道,雷克提供的医院资源,实际上是依靠儿慈会的平台获得的。

专案组公告

儿慈会的需求

2010年,也就是雷克从上海返乡那一年,儿慈会成立。这是一家经国务院批准成立,民政部主管的全国性公募基金会,由曾从事青少年工作的老共青团干部合力申办,会长是长期从事中国青少年社会问题研究的专家魏久明。

儿慈会的成立主要源于对国内少年儿童福利的关注和需求。在2010年,随着中国人口达到13.2亿,其中18岁以下的未成年人有3.2亿。儿慈会成立的初衷,便是通过募集社会资金,开辟民间救助通道,对社会上无人监管抚养的孤儿、流浪儿童、辍学学生、问题少年和其他有特殊困难的少年儿童等进行救助。在慈善领域,儿童的处境总是更容易触动社会的关注。成立才两年,中华儿慈会的童缘项目便获得第七届“中国慈善奖”最具影响力慈善项目奖。

但据公益人郑鹤红回忆,儿慈会成立最初,只有几位理事长,都是曾经的官员干部和企业家,“相当于刚有了一个壳,还没有执行团队,没有干活的人”。那时候,郑鹤红和几位朋友一起创办的公益组织“天使妈妈”已经相当成熟,和许多大城市的知名医院、知名专家达成合作,搭建了大病患儿的救助网络,不少成功救助案例被媒体报道。魏久明看到报道后联系了郑鹤红,希望她的团队能来儿慈会帮忙。

“天使妈妈”就是“9958儿童紧急救助项目”的前身。郑鹤红说,“我们当时只是自发的民间团体,没有公募资质,没有注册法人,也没有独立账号,筹款都是让市民直接送到医院。魏老就提出,让‘天使妈妈’挂靠在儿慈会,给予了公募平台,这在当时也是很大的支持。”儿慈会需要成熟民间组织的活动能力,而民间组织需要儿慈会的资质才能合法募款,两者顺理成章达成了合作。

郑鹤红记得,自己就是在那一时期认识了雷克。“一个南阳农村的小伙子,突然打电话过来,说南阳这边也有孩子得了类似的病。他在网上看到我们的报道,希望能帮帮忙。”

现在回忆起来,郑鹤红对雷克的印象是有点“鸡贼”——她说,雷克通常只是把患者联系方式给“天使妈妈”,等她们负责联系好北京医院的床位和专家,安排食宿、治疗方案,但雷克在南阳接受媒体采访时,却只字不提“天使妈妈”。

《骗子》剧照

“我觉得他有问题,但没有戳破,因为救人要紧。至少他愿意把患儿送到我们手里来,而我们确实有能力解决问题。如果撕破了脸,他不往这里送(患儿)了怎么办?”在郑鹤红看来,雷克就像一个信息枢纽,既能连接大城市公益组织的资源,又能触达河南偏远农村、缺乏求助渠道的患儿,如果缺了他,孩子们或许就会失去唯一的生机。

2012年,民政部放宽了民间慈善公益组织的登记注册限制,于是“天使妈妈”团队离开儿慈会,着手成立独立基金会。郑鹤红回忆,离开儿慈会前,“天使妈妈”将工作方法和医疗资源都留给了儿慈会工作人员,接手的王昱等人后来成立了9958项目。

9958项目最初是儿慈会设立的一条儿童紧急救助热线,谐音“救救我吧”,旨在“及时解决医疗经费紧缺和医疗资源管道不畅的问题”,主要服务0-18岁的困境儿童群体,是一个集信息、医疗与募款为一体的救助平台。2012年7月是项目的一个分水岭,根据其官网资料,“因项目品牌独立发展的需求,9958开始由一个执行团队转型为一个救助中心进行运作,全国共设立了8家9958救助站,全职人员16名。”

这也是雷克开始和9958合作的契机。根据儿慈会官网的新闻动态,雷克的南都救助团队是最早与9958救助中心合作的地方团队之一。一位与雷克熟识的南阳公益圈人士告诉本刊,2012年合作上9958后,雷克很快就搬到郑州,将那里作为新的“根据地”,“在南阳只能接触到南阳的患者,但郑州离大医院近,患者资源更多,来自河南省甚至全国各地。”

雷克的办公室和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在一条街,距离800米左右,他时常穿梭在郑州一附院、河南省人民医院、郑州儿童医院寻找病患家属,“没两年就听说他已经成为9958的筹款大王”。据9958公众号上的信息显示,仅2017年一年,雷克团队的总筹资就达到近2000万元,救助儿童数量达到1500名。

抓住媒体元素

能成为“筹款大王”,雷克自然有他的能力。在多位受助者的印象中,雷克团队最大的特点是善于和媒体打交道,往往能帮助患儿家庭找到最能引起大众共鸣的“痛点”。一位白血病孩子的母亲记得,自己是经病友介绍认识了雷克,雷克的团队打电话了解情况之后,就带着一众媒体记者赶到了她的农村老家,“我和孩子爸都在医院陪护,是我亲戚接待的记者。亲戚当时在附近工地上,记者去找他,结果发现我大儿子刚刚高考完,也在工地搬砖,想给弟弟赚治疗费,就把这个事写出来了,还给我大儿子取名叫‘搬砖哥’。”新闻报道之后,一家人两三天内就筹到了五六十万。

在中国的公益领域,媒体报道一直是相当重要的筹款元素,很多时候甚至决定筹款“成败”。一位接受过雷克帮助的烧伤患者家属告诉本刊,当时家里很困难,没钱做手术,他们起初模仿了当地知名救助案例“老校长卖瓜救儿媳”(该案例也是雷克参与的),也跑到南阳市中心卖冰棍,收效甚微。但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雷克,雷克联系媒体后,“卖冰棍筹钱救妈妈”的故事立即登上了南阳各大报刊,还被央视网微博转发,帮他们筹到了足够的治疗费。

雷克善于维护媒体关系,尤其在南阳当地有不少长期合作的媒体资源,他的团队内部也有一套如何与媒体合作的流程。曾经在9958河南救助中心工作的宁丹对本刊回忆,团队内部的分工是,工作人员负责找项目找患者,而雷克负责“想剧本”,还成立了一家郑州亚熙文化传媒公司,由团队成员担任股东,“什么外卖,扛水泥,打工,跪地……剧本都是雷克想出来的,然后再找媒体报道,(用亚熙)花钱投流,在平台买广告。”这些筹款文案的设计,大多基于真实的情况,但也不乏夸大和编撰。一位雷克合作机构的前工作人员说,雷克曾教他设计筹款项目的文案:“先跟患者沟通摆拍推广的照片,拍视频前还要给患者家属讲好要怎么说。”

雷克团队最轰动的一个媒介传播案例,是2018年底救助“800克早产儿”。早产儿母亲汪立爱说,孩子那时只有巴掌大,感染了罕见病菌,情况危急,自己就拨打了电视上看到的9958救助热线。“郑州的医院都救不了,早产群里的妈妈们建议,可以送到北京八一医院。但我的孩子状况很不稳定,转运路上随时可能不行了,到北京治疗也需要大笔费用。我们那时已经花了三四十万,家里吃饭都成问题。”她说,雷克团队的工作人员到达后,与他们并没有太多交流,只是拍了许多照片,并帮忙联系了新京报。

当时负责报道的新京报某频道主编记得,起初只是在爆料邮箱里意外看到9958河南团队发来的求助线索,自己甚至不知道雷克是谁,“‘转运800克早产儿’是全网独家,具有强悬念、伴随性的特点,很适合做刚流行起来的‘慢直播’,对我们而言,也是新媒体和公益结合的一个尝试。”他也没想到,这场连续十小时的直播出乎意料的成功,一个“巴掌宝宝”的生命牵动了百万人的心,总计获得604.4万人次观看。微博将话题推上热搜,新浪公益主动联系开通筹款链接,除此之外人民网、北青报、中新网等十余家媒体接力转发,甚至北京、河北、河南三地交警也参与进来,为转运车开路护送,形成轰动效应。

“800克早产儿”被媒体的聚光灯选中,有难以复制的偶然性,可以说刚好踩中了直播时代的节拍。大约三天的时间,近四万网友为孩子捐款80余万,覆盖了治疗及后续康复费用。这次救助后来还被儿慈会9958救助中心当做素材,用于“救急难计划”共四期的筹款,总筹款金额接近两千万。

作为多个“明星”案例的“操盘手”,雷克成为当地公益圈中很有威望的人物,并陆续“扩张”出自己的公益网络。多位雷克周边人士向本刊确认,雷克帮助当地公益圈人士建立了许多同类社会机构,如南阳卧龙区仁爱救助中心、南阳鸿基社会服务中心、南阳吉福能力康复训练中心、南阳晨旭社会工作服务中心、南召惠心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等等。这些机构承接了更多的大病群体、困境儿童的公益项目,这些项目不仅来自儿慈会9958,还来自中国社会福利基金会的919大病救助工程、郑州慈善总会的WE179重病救援中心。曾在仁爱和吉福工作的志愿者告诉本刊,虽然组织架构上看不见雷克的名字,但实际上雷克与机构有密切的“隐形”联系,经常去指导工作、参与决策。雷克曾经的下属宁丹告诉本刊,在郑州、南阳等地的不少机构,“都是跟着他(雷克)学的,是他的徒子徒孙”。

地方团队的权力

大病救助领域在公益圈有特殊性,一直被称为筹款“现金牛”。清华大学公益慈善研究院副院长贾西津对本刊分析原因:“我国普惠医疗体系还覆盖有限,有相当体量的大病人群仍然需要经济救助,他们的特点是需求急、金钱缺口大,其中大病儿童又是最容易让大家感同身受、引起同情心的,所以公众特别愿意捐款。另一方面,由于中国公众对于慈善机构的整体信任度较低,更愿意为具体的人捐款,所以儿慈会9958这种针对大病患儿的个体筹款项目,就比较受欢迎。”

根据公开资料,儿慈会筹款从0到1亿,用了908天,从1亿到2亿,用了372天,从6亿到7亿,仅仅用了142天时间。2015年的第一届腾讯99公益日上,儿慈会筹得3344万元,成为首届筹款冠军,并在之后四年蝉联第一,数字连年翻番,2020年更是几天之内就筹得3.29亿的巨额数字。而作为儿慈会的王牌项目,截止2023年2月,9958总筹款数已经超过16亿元。

流进9958项目的善款金额很大,但对于患者而言,拿到钱并不容易。李迁为9958工作近十年,她对本刊解释,以个体筹款项目为例,善款会先进入儿慈会9958总部的账户,患者先向地方团队提交医疗发票,由地方团队审核之后向总部报销,这个流程往往很漫长(通常需45个工作日以上);而在以某类群体为帮扶对象的集体筹款项目中,个体项目未能用尽的善款,还可以拨付给其他同类患者,但名额和资金量的分配权也由地方团队决定。因此,很多患者把尽早尽多拿到钱的希望,寄托在了地方团队身上。

这意味着,在9958总部和大病群体之间,产生了一块属于地方团队的灰色权力空间。李迁回忆,自己在担任9958某地方中心主任时,常有家长为了获得集体项目的受捐名额,提出要给她回扣,“有一次,一个家属拿一堆现金要塞我包里,起码有两三万吧,追着我给,因为是男家长,我跑到女厕所里才躲开了。”

但不是每个团队成员都有这样的自律。缺乏监管的权力和患者的需求相互作用,衍生出了一些“潜规则”“比如你是机构的(工作人员)我是患者,你用我的资料推新闻筹款,然后让我提供10万的发票,你分给我一万两万的,剩下的落入自己腰包。”宁丹告诉本刊记者,由于资金需求紧急,大病患者为了多拿到一点钱,也愿意配合地方团队的违法操作。

举报雷克的微博

而2024年8月爆出的患儿母亲“陪睡”事件,更暴露了不受监管的权力可以如何突破底线。举报雷克的患儿母亲王婷是南阳周边农村人,根据当时的筹款信息,2014年前后,她生下的孩子被诊断为脑瘫,母子二人被丈夫抛弃,王婷为筹集治疗费上街乞讨,因此被雷克团队发现。2020年第一次举报雷克时,患儿母亲王婷在微博写道,“我没有姿色,但是为了孩子可以顺水推舟,一句话基金会有钱,我陪了一年,当然是陆续的,每次我拨款的时候他就会各种理由(拒绝),最后我不得不委屈求全,因为能给与我筹款很多,没办法,为了孩子,失身算什么。”

本刊在寻找王婷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了她多年前在网络上留下的痕迹——她曾在贴吧上写道:“无处可去,带着我脑瘫的孩子每天生活在一种暴力之下,我死不能,活不能,舍不得孩子抛不下自己这堆行尸走肉般的身体,我的泪我的心如地狱。菩萨我求求你……给我指引一条可以生存的办法……流泪叩拜。”

失控的“慈善麦当劳”

在举报曝光前,雷克曾是9958最成功的合作对象之一。根据儿慈会官网的新闻动态,雷克的南都救助团队在2012年就与9958一起救治了河南贫困大病患儿近200名,募款数额达310万元。这种与草根NGO的合作模式被9958救助中心总结为“你来筹钱+拓展,我来执行+管理”,NGO可以从筹款中提取10%作为执行费。两年后,雷克成立了“南都童爱慈善基金”,以“子项目”的名义与9958正式签约,这种模式后来被9958推广复制到全国,在上海、河北、安徽、甘肃等地区建立了超过20个地方分中心。

“儿慈会9958最有争议的点,实际上是来自于它的加盟模式。9958这个品牌,不仅是儿慈会自己在使用,而且有各种外部的团队和主体在使用。”清华大学公益慈善研究院的副院长贾西津对本刊记者说,“就像是一个慈善界的‘麦当劳’,在全国的各个地方拓展。这种加盟模式有利于儿慈会快速大规模扩张,但它对加盟方的控制,实际上是非常松散的。”

根据公开资料,9958全国共有13个签署协议的执行团队,这些团队由北京总部依托儿慈会集中管理,共同构成了9958的全国救助网络。除此之外,9958还在全国携手合作NGO团队设立了25个市级救助中心和县级救助站。

但实际上,与9958合作的团队远不止这些。2017年,9958儿童紧急救助在河南南阳举办了第一次推介会,雷克也曾出席,官方微信公众号文章显示,会后“共有35家河南NGO公益组织与9958签署了初步合作意向”。本刊查询到,这类推介会还在广西、陕西、云南等地举办过,每次会后都有数十家NGO与9958签约合作。贾西津说,由于中国对公募资质管理非常严格,多数公益组织不具备公募资质,必须与具备公募资质的慈善基金会合作,以后者的账户向社会募款,这是慈善法的要求。“但儿慈会的加盟模式又更为特殊,它是主动扩展,甚至成为一种主导的工作模式,并发展出这么大规模的队伍。这样,在组织治理、决策机制、资金使用、伦理规范等方面,都可能存在更大风险和挑战。”

对于一个民间慈善组织而言,筹款就是“生命线”,而在9958内部员工的印象里,这一点在团队工作中尤其突出。李迁为9958工作近十年,她回忆,王昱(9958负责人)在任期间,每年总部都会举办七八次内部培训会,“这个会没有别的内容,就是讲怎么筹款,以及给筹款数量最多的团队颁奖。我理解做好一个公益项目,筹款只是第一步,还有项目设计、执行、监管等多个环节,但是我们的培训会只是反复强调筹款的重要性,定更高的目标。”她记得,在这样的场合,雷克常常是座上宾,其带领的河南团队常年位居筹款第一,经常被邀请到培训会上分享心得,是大会表彰的对象

在大规模扩张、追求高额筹款的同时,9958对于地方团队的筛选和监管,却非常有限。李迁在担任地方救助中心副主任时,基本感受不到来自总部的监督,“我们和总部的联系,主要就体现在发票报销的时候,对于我们的其他行为,包括患者信息怎么核实、是否投流、是否套配捐,(总部)几乎不会过问。”从实际操作的角度看,9958总部仅有十余位正式工作人员——既管理每年上亿元的资金,还要管理数量庞大的地方合作机构,确实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根据9958负责人王昱在一次推介会上的说法,在儿童大病救助模块中,9958的主要合作对象是不具备公募资质的NGO组织。这类NGO组织的性质大多属于民办非企业单位(以下简称“民非”)。李迁回忆,自己任某省级9958救助中心副主任时,团队中的不少下属后来就选择“自立门户”,成立一家“民非”单位。“只要你注册一个民非(如xx社会工作服务中心),能拉到项目、找到患者资源,你就可以建立一个救助站,与9958合作。”

9958项目负责人王昱与雷克团队的合照(图源自9958微信公众号)

对于国内的大部分慈善基金会而言,由于执行能力有限,选择与“民非”合作是普遍现象。一家大型慈善基金会的秘书长告诉本刊,慈善基金会在和不具备公募资质的社会组织合作时,面临很多挑战,例如,地域上的距离,差旅成本,管理费用的限制,基层社会组织水平参差不齐,等等,要做彻底的监管需要大量人力物力,但是公募的管理费用一般也就是5%,这导致慈善基金会很难对其合作组织做细致深入的监管。“我国共有近89万个社会组织,其中具有公募资格的慈善组织也就几千个,对于其他大量的‘民非NGO’,政府的民政部门也因为经费所限,没办法做全流程监管,只能采用抽查的形式审计。”这意味着,每年都有相当数量的“民非”,在使用公募慈善基金会的名头筹资和运营,但同时缺乏审计监管。

“麦当劳、肯德基是有标准化的工艺和质控标准的。如果公益组织内部没有很好的基于使命的伦理原则、风险机制与自控标准,有意识地守护公益目的,那么筹款规模的扩展就未必是个好事,反而越容易失控偏离公益方向。”贾西津说。

据媒体报道,2024年2月雷克被相关部门带走,缘由是其涉儿慈会原副秘书长、9958项目负责人王昱一案。2024年6月11日,民政部发文称,儿慈会副秘书长、9958项目负责人王某涉嫌职务犯罪,经有关监察机关立案调查已移送司法机关处理,儿慈会停止活动三个月,并列入失信名单。这也意味着,不仅是加盟店,这家慈善界“麦当劳”的中央厨房也失守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王婷、宁丹、汪立爱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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