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失落的意大利老头，成了这个县城西餐厅的扛把子主厨？

『对于老板贾晓月来说，这家餐厅和来自意大利的主厨吉吉承载着关于青春、奋斗、朋友和乡愁的回忆。（图为吉吉拿着吉他，在晓月给他办的生日会上跟朋友们一起深情演唱意大利歌曲）』

记者｜吴丽玮

摄影｜蔡小川

乔叶里餐厅主厨路易吉·德莱纳（Luigi Dell’Arena）希望能向青田的顾客们展示一套完整的意大利菜单。

意大利人在正餐前要先去喝开胃酒，配着坚果、香肠等小吃，边吃吃喝喝，边聊天，消磨正餐前的一段时光。路易吉做了加杏仁和橘皮的托斯卡纳硬饼干来配阿佩罗甜酒，最近他又发现，这种饼干配上中国的黄酒也很不错。

正餐开始，意大利的头盘即是主食，这是他们最引以为傲的绝技，千变万化的面条形态也同样很受中国人的欢迎。在青田的其他餐厅，很少有厨师手工制面，有的认为进口面粉太贵，有的觉得中国的鸡蛋不够好，他们会买现成的长直细面，把重点集中在制作浇头上面。但在乔叶里，可以吃到路易吉从面粉开始亲手制作的意大利主食。他把宽的、窄的，方的、圆的，染成绿色、紫色和橘色的各种面食装在笸箩里，放进冰箱，做店里招牌的牛肝菌宽面时，他不会选择常规的奶油或者中国人非常喜欢的蛋黄酱，路易吉告诉本刊，因为它们对味道的遮盖性特别强，他的选择是用打发的黄油来做酱料，“油可以吸收特别突兀的香气”，把牛肝菌放在黄油中搅拌均匀，待香气平衡后再将宽面卷裹进去，最后只要加一点胡椒和海盐，味道就变得非常灵动而有嚼劲。

▲已近退休年纪的吉吉，要在青田按照意大利人的标准制作当地美味

主食过后才是主菜，由肉或者海鲜，与作为配菜的蔬菜组合而成。在肉的选择里，路易吉最青睐的是安缇卡牛排，他告诉我们，这是一种在米兰地区流行的菜式，非常受工薪阶层的欢迎，“人们工作餐时吃帕尼尼比较多，如果想吃得稍微隆重一点，那就可以选择安缇卡牛排”。安缇卡牛排下面由土豆、甜椒、茄子、西葫芦等蔬菜打底，先在烤肉架上烤，蔬菜失掉水分之后，甜味会变得突出了起来。意大利人爱吃产自于本国皮埃蒙特和托斯卡纳的牛肉，来到中国后，路易吉改用了澳洲的安格斯牛肉。性格温和的他倒没有西餐主厨的那种执拗，非得让中国人尝最地道的牛排味道。路易吉会顺应中国人喜欢柔软入味的习惯，对牛排进行稍稍腌制和熟成，再进入炉火中烤制。最后牛排会切成一条条均匀地摆在蔬菜堆起的顶部，再以微苦的比利时白菜和微辣的芝麻菜作为点缀。一盘下来，滋味无穷。

最后一道是甜品。相比前面几道菜式，乔叶里老板贾晓月跟主厨路易吉在甜品上的争议是最小的。6月份，青田杨梅成熟的季节，路易吉做了杨梅布丁和蛋糕，又腌了杨梅酱。尽管他来到中国后，需要将所有的甜食糖分降低，似乎失去了一些风味，但杨梅的口感让他非常喜欢，“甜的同时又非常酸，滋味特别足，很适合做甜品”。他还把杨梅酱拿来做煎扇贝的酱汁，也很受青田顾客的欢迎。

“我们最大的分歧是，他无限热衷于做烩饭，但我知道国内客人中绝大多数人都更想吃比萨和意面。”贾晓月对本刊说道，路易吉来自米兰，那里是藏红花烩饭的发源地，一说起烩饭来，他就会滔滔不绝，恨不得举出意大利全国各种长粒、短粒米品种的优缺点来，但作为一间开在中国小镇上的西餐厅，客人们恐怕对他的讲述产生不了太大兴趣。

路易吉还特别喜欢推荐意大利人喜欢的其他肉类。“中国人有个刻板印象，以为意大利人只爱吃牛排，但实际上他们吃的肉类品种可多了。除了猪肉和鸡肉外，鸭肉也吃得特别多，比如鸭胸肉烩饭，是把鸭肉像腌火腿那样腌，烩饭里再加上松子和奶酪，味道香极了。另外在意大利北部山区，人们也喜欢打野味，鹿、野兔等等也会做出不一样的风味来。”路易吉说道。

听完了路易吉的专业讲述后，贾晓月还是迫不及待地说，说得好是好，但在现有市场条件下，他们还是要突出那些中国人更能够理解的匠心工艺。“比如，我们所有的材料都是吉吉在店里制作的，比如各种酱汁、浓汤和调味料，不会去买现成品。”贾晓月说道。

“我觉得我们俩很像两个傻子。”2019年，贾晓月回到故乡青田，开了这家乔叶里餐厅，被她和周围一帮华侨朋友亲切地称为“吉吉”的路易吉是被她从意大利“忽悠”来青田的，当了餐厅的主厨。“吉吉是一个很阳光很单纯的人，我也习惯了以前在意大利做生意时那种简单和容易的方式，回来之后立刻就被人给骗了。”贾晓月说，开餐厅后她找了亲戚来当财务和出纳，结果没过多久账户上的钱就被挪走了，最后通过经侦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事情解决。而吉吉前几年的经历也很糟糕。贾晓月说，快60岁的吉吉离了婚，又被自己的亲侄子诈骗，后来他在米兰开的餐厅也因为经营不善而倒闭了。

两个垂头丧气的人，渴望在青田能重整旗鼓。“我跟他说，意大利有那么多好的厨师，也不少你一个，但你来中国，如果能传播意大利饮食文化，那多牛啊！”于是吉吉真的跟她一起来了。

贾晓月1995年就出国了。按照她的说法，她家是一个典型的青田华侨家庭，“全家人分别在6个国家”。

她的爸爸最先去了乌克兰，通过批发义乌和温州的牛仔裤打开了乌克兰外贸生意的市场，退休回乡之前，已经成为当地的华人侨领。晓月是家里的老二，初中毕业之后，她被父亲安排，先拿着旅游签证去了乌克兰，再在保加利亚待了4个月，再次拿到旅游签证后，经土耳其和希腊，最终进入意大利。在意大利期间，她赶上了政府的移民大赦，拿到了居留签证。

晓月说，初中时她很喜欢美术，原本父亲计划让她去意大利读设计学校。“他委托了一个老乡，想安排我住在他那里，可以走读去上学。”晓月向本刊回忆道，但她找到那个老乡家，对方却避而不见，“后来才知道，他是欠了赌债，不愿意再收留我。但当时我站在他家楼下，脑子里空空如也，无家可归了，但傻到竟然没感觉到害怕。”

后来她辗转几个城市，跑去投奔当时已经在意大利打工的大姐。“我姐一看我来了，可开心了。”晓月说，当时她的姐姐正愁无法跟国内的男朋友见面，赶紧抓住晓月来接盘，于是晓月就稀里糊涂放弃了去上学的念头，接替了跑回国的姐姐，扛起了赚钱养家的重任，开始在意大利的中餐馆打工。而等到她的几个弟弟妹妹出国时，家里条件已经改善了，现在他们有的在英国工作，有的去了美国，在哈佛医学院读硕士。

现在回想起一个人背井离乡，辛勤打工的日子，晓月一点不觉得伤心，反而都是快乐。她刚去没多久就赶上了圣诞节，大街小巷全都布置上了圣诞装饰，“我站在橱窗边看着入迷，小时候童话故事里的场景都在这出现了，结果朋友走出了两条街区才发现我丢了”。在意大利她也遇到了很多友善的人，有送她花，教她意大利语的房东太太，有总免费邀请她去看末场电影的剧院老人，还有在她考驾照时给她放水的考官，“我觉得真的是比我家人对我还好，他们对我好是不求回报的”。小时候因为家里孩子多，晓月被送去温州跟着姑姑生活，“她对我非常严格，以至于我现在不愿意去回想自己的童年，但是到了意大利，我觉得我的性格瞬间就开朗了”。

跟很多华侨在海外强烈地感受到文化隔阂不同，晓月很努力，又很顺畅地融入到了意大利本地人的生活当中。首先她非常投入地学习意大利语，“在饭店当服务员的时候，身上就背着一本字典，随时拿出来查，也经常用意大利语写短文，让房东或者其他朋友帮忙修改”。她因为语言进步快，读书看报的能力很强，其他老乡都是靠在当地的亲戚朋友介绍去找工作，她直接阅读当地报纸上的招聘信息，她成了一家沙拉包装工厂里的第一个华人员工，后来还帮很多新来的青田人也找到了工作。攒了钱后，她在长居的意大利北部城市里米尼陆续买下了一些餐厅和杂货店，升级成了华人老板。后来她又去了米兰，因为喜欢设计，经常去逛家具和珠宝设计展，有时也帮国内来参展的商人做翻译，由此又认识了很多本地人。

这些年，她在意大利似乎只有一点是格格不入的，那就是有关于孩子。晓月22岁就跟一起打工认识的男友结婚了，一年后她生了孩子，但很快就觉得两人不合适，选择了离婚。关于孩子的成长，她跟很多海外华侨的观点一样，怕自己的孩子从小生活在意大利，变成了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我儿子3岁时有一次病毒感染，发烧总是不退，去看医生也没有办法。我小姨就用针灸给他扎了扎，很快烧就退了。”晓月说，等孩子再去医院复诊时，医生看到孩子身上的针眼，准备告晓月的小姨非法行医，幸亏是她语言好，据理力争才说服了医院。后来她就把孩子送回到了孩子在国内的爷爷奶奶家。

晓月为了不断精进自己的意大利语，有空会去语言学校学习。有一次她走进一所学校，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意大利老师在卖力地教一群来自中国的新移民意大利语，她自告奋勇走进去当志愿者。这个名叫比安奇的老头感到非常奇怪，为什么一个意大利语已经说得很好的人，还想来学校学习。

“我说：‘我想让我的语言好到跟你吵架的时候能吵赢。’”晓月回忆道，比安奇听完笑出了声，她告诉他，她帮新华人做翻译的时候，感觉到他们受到了很多不公平的对待，但是她没有能力去跟政府或者警察争取华人的权益。两人有了这段对话，也由此开启了晓月回国之路的序幕。比安奇拿出自己写的一本名叫《蟒蛇与龙》的书，“‘龙’代表中国，‘蟒蛇’是意大利地图的形状，他这本书写的是中国移民在意大利的生存现状”。晓月说，比安奇是一个研究中国的学者，“他知道在意大利的很多中国移民都来自浙江省，但不知道具体是哪些地方”。晓月通过在青田的家人朋友的介绍，与县政府取得了联系，安排了比安奇到青田的走访，也是通过那次机会，她也萌生了回国创业的想法。

最开始她想做跨境电商。“2014年左右，正是跨境电商平台起步的时间。”她回忆道，那时青田县政府也在不断鼓励华侨返乡创业，“侨乡进口商品城已经开了第一期，有了一些外贸商品总代理的公司入驻。”于是她也把自己的意大利首饰买手店开在了商品城里，慢慢地在商品城认识了不少华侨朋友。

至于开餐厅，则更多的是她的意大利朋友们推动的。“我有一位卖珠宝的朋友，非常热爱生活和美食，除了圣诞节吃的东西是固定的，其余时间每一次去他家，美食从来不重样。”在这位老朋友的鼓励之下，晓月决定在青田开一家真正的意大利餐馆，也是通过这位朋友的介绍，晓月认识了吉吉，有了之后的合作。

令人遗憾的是，这位年事已高的朋友在疫情期间因为感染新冠去世。晓月的餐厅，以及她和吉吉的合作，从此以后承载了她对于老朋友的怀念，纯真又性格内敛的吉吉，也总是让她想起曾经相遇，又无比感恩的很多意大利人。

8月1日是吉吉的生日。作为青田西餐行业为数不多，或者可能是唯一的一个真正的欧洲主厨，只会说意大利语的吉吉不知能否适应长期在这里的生活，晓月作为一个纽带，要在吉吉生日这个重要的时刻给予他足够的温暖。

生日聚会的地点选在了乔叶里隔壁的美人鱼咖啡馆。美人鱼咖啡的老板玛丽也是意大利人，确切地说，她是晓月在意大利认识的首饰设计师朋友。玛丽来中国找晓月玩时，喜欢上了青田，于是就决定在乔叶里旁边开咖啡馆和首饰店。晓月也请来了周围商铺的朋友，有的是从意大利回来的红酒品鉴师，现在在商品城做品控总监，有的是西班牙火腿和欧洲红酒的国内代理商，大家一起用意大利语为吉吉演唱《生日快乐歌》，作为外来者的我们，在旁边围观感觉特别神奇。

从位置的选择和经营的专业性上来讲，乔叶里可能不是青田西餐厅里最拔尖的，但我常常会因这种情感的流动，愿意到这家店里多坐一会儿。生日会的后半程，大家喝得东倒西歪，吉吉拿起吉他和口琴，开始一曲接着一曲演奏音乐。他写了一首歌，被晓月拿去翻译成了中文，大家看着歌词，一起跟着吉吉的乐声左摇右晃地唱道：“不要迷失方向，勇士。每一个黎明都在等你，每一个相同，每一个不同，面对它，是你唯一能做的事情。”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4年第3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