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德斯鸠 | 关于欧洲大一统王国的若干思考

文摘   2024-06-30 22:55   北京  

本文写于1727年,首次发表于1891年,是除了三部经典著作(《波斯人信札》、《罗马盛衰原因论》、《论法的精神》)之外孟德斯鸠最为人熟知的作品之一。有赖于许明龙先生的努力,本文于2022年第一次有了中文译本,现将其以推文方式呈现,以便于更广泛的传播。为方便阅读,文中略去注释,如需查阅请参考原文:《孟德斯鸠文集(第5卷):杂文选》,许明龙译,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第114~135页。


关于欧洲大一统王国的若干思考

孟德斯鸠 著

许明龙 译



人们或许要问:在当今的欧洲,是否能有一个民族犹如当年罗马人那样,对其他民族享有持久的优势?

我认为,这种事情从道理上看是不可能的,理由如下: 新发明的战争工具均衡了人的力量,从而也使所有国家的军事实力处于均衡状态。

万民法发生了变化,依据现今的万民法,战争将要毁灭的首先是强势国家。

过去打下一个城市后就把它毁掉,把土地卖掉,甚至把所有居民也都卖掉,把掠夺城市所得用来支付士兵薪饷,打一场胜仗就能使获胜者一夜暴富。如今,此类野蛮行径只能引起人们正当的恐慌,一些战略要地投降后,胜利者为了占领和保存这些地方需要付出巨额费用,何况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地方还要物归原主。

罗马人凯旋之时把战败国的所有财富带回罗马,而如今战胜者所能获得的仅仅是一钱不值的桂冠而已。

国王派兵占领敌国时定然要带去部分财宝,用以维持正常生活,被征服的敌国往往因此而渐渐富裕起来,羽翼丰满时便将征服者赶走。

日盛一日的奢靡之风导致一些军队不应有的需求。荷兰之所以能支持此前进行的几场大战,靠的就是它所经营的本国和盟国乃至敌国军队的消费品贸易。

当今的战争需要投入大量兵员,往往使参战国国力难支,濒临崩溃。

过去集结多支军队在一个国家里作战,如今却是搜寻多个国家,以便率领多支军队同时作战。



此外,由于一些特殊原因,欧洲的任何地方都不能持久繁荣, 欧洲的一些强国不断发生变化,而世界其他三大洲的强国则始终稳定。

如今欧洲与全世界通商,商船航行至世界各地。一个国家实力增强或减弱,与其在通商和航海中所占份额相关。然而,由于通商和航海始终处于变动之中,而且往往与偶然因素相关,与政府的能力尤其密切相关,所以,有的国家对外似乎节节胜利,对内却濒于崩溃,有些中立国的实力不断增强,有些战败国则重新崛起。有些国家取得成功依仗暴烈手段,维持成果也依仗暴烈手段,于是就此开始衰败。

众所周知,对于凭借商贸和工业富强起来的国家而言,有一点比较特殊,那就是繁荣也为发展设置了界限。一个国家若是拥有大量金银,商品价格就会抬高,因为工人的薪酬随之增高,其他国家的商品便可以低价倾销。

过去,贫困能为某些城市带来巨大好处,请听我细细道来。

每个城市在战争中只使用自己的公民作战;富裕城市的军队大多由游手好闲、好逸恶劳的公民组成,而其士兵能吃苦耐劳,更加适应当时的战争和军事训练条件的那些城市,往往战而胜之。不过,今天的情况大为不同,作为一个国家中最卑微的士兵,一个比一个阔气,他们在军事行动中不像过去那样需要力气和技巧,此外,组建一支正规军也比过去容易得多。

贫穷的民族从前凭什么让其他民族忐忑不安?那是因为这类民族往往生性凶狠,整个民族走出荒原之后,突然出现在那些除了他人的尊重别无任何力量的国家面前。如今所有文明开化的民族,都是伟大共和国的一员,实力源自财富,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实力是他国所无法拥有的。

财富不断变化,实力也随之转移,一个战胜国无论强大到什么地步,总会有某种反作用力,把它打回到原来状态。



回顾一下历史就会知道,四百年以来给欧洲带来巨变的并非战争,而是联姻、继承、条约、敕令和各种民事安排,这些才是欧洲已经发生的变化和正在发生的变化的缘由。



许多人注意到,在以往的战争中兵员伤亡远比现在多,这说明,当今的战争已经不像往昔那样具有决定意义。我认为,原因之一是步兵不再配备防护兵器。过去的步兵使用沉重的护具,一旦失利就弃兵卸甲,抱头鼠窜,所以史书上记述的都是逃窜而不是撤退。在战斗中,配备轻甲的士兵容易遭到配备重甲的士兵杀戮,但是一旦打了败仗,重甲士兵就会被轻甲士兵歼灭。



需要长时间方能执行的计划几乎没有成功的希望,运气无常,想法多变,激情难以持久,局势处于不断变化之中,总之,各种各样的原因都能成为障碍。

君主政体的国家有一大麻烦,主政者有的心中装有民众,有的心中只装有少数人,时而照顾宠幸者的利益,时而照顾权臣们的利益,时而只考虑国王的利益。

然而,如今想要征服他人,所需时间比从前更多,所以相应地也就更加困难。



很明显的一个事实是,与过去相比,如今的形势变得更加稳定。腓力三世的西班牙王国在与法国的战争中,一共打了二十五仗,却只丢失遭受攻击的土地中的一小块。欧洲当时最小的国家(译注:瑞士)在与西班牙的战争中,坚持了五十年之久,竟然不分胜负。如今我们看到,国王(译注:路易十四)先后惨败在豪什塔特、都灵、拉米利、巴塞罗那、奥登纳尔德、里尔,浑身创伤,尽管以其败绩支撑了敌国的持续繁荣,却丝毫没有无损于自己的伟大形象。

路易十四在弗兰德尔边界建立了一条防线,设置了三层要塞,用以守卫他的国土中最为暴露的部分,这是没有古代先例的做法。



如今我们不断地彼此模仿,莫里斯亲王不是找到了围攻要塞的办法吗?我们随之变得更加机灵了。库霍尔恩改变了作战方法,我们也随之改变。某个国家使用了新武器,其他各国立即模仿。某国增加兵员和税收,其他各国闻风而动,紧随其后。路易十四向臣民举债,英国人和荷兰人也向臣民借款。

波斯总督提萨菲尼斯反叛已久,宫廷却浑然不知。波利比乌斯告诉我们说,国王们甚至不知道主政罗马的是寡头政体抑或民主政体,而当罗马独霸天下时,法纳斯把女儿嫁给恺撒,却不知道罗马人是否可以娶蛮族女子为妻,更不知道是否可以拥有多个蛮族妻子。



亚洲一直有许多大帝国,而大帝国在欧洲却始终无法长期存在。原因在于我们所了解的亚洲有许多大平原,高山和大海把这些平原分割成小块,由于地处南面,江河的水流量不那么大,难以起到天然障碍的作用。

一个大帝国必然意味着一种专制权威,所有决定必须快速传递,方能弥补距离遥远的缺陷,畏惧有利于防止管理者和官员的慵懒,法律出自一人头脑,也就是说朝令夕改,犹如偶发事件层出不穷;国家的体量越大越是如此。

否则,国家就会发生肢解,各国人民不愿忍受被他们视为外族的人的统治,或迟或早都会生活在本国的法律之下。权力在亚洲始终是专制的,因为,如果不实施极端的奴役,就会发生分裂,而亚洲的自然条件容不得这种分裂。

在欧洲,由自然分割而形成的国家体量都比较小,在这些国家里,依法理政与国家的维持并不相悖。恰恰相反,若非如此,这些国家就会走向衰败,落在其他国家后面。

绵绵数百年,一代又一代的欧洲人养成了一种自由精神,在这种精神的熏陶下,欧洲各国严格遵守法律,重视商贸,外族难以征服和役使欧洲人。

与欧洲相反,奴役精神始终主宰亚洲,在这个国家(译注:原文如此)的全部历史上,根本无法找到一丝一毫的自由精神。



西方在罗马人覆亡之后,似乎多次出现过一人统领欧洲的局面。


法国人制服了若干先于他们立足欧洲的蛮族之后,查理曼创建了一个大帝国。但是,此举再度把欧洲分成一大堆主权小国。

蛮族在欧洲立足之时,每位首领各自建立一个王国,也就是一个独立的领地,下属多个小领地。征服者的军队由国家治理,被征服者的国家则由军队治理。

之所以采用这种治理方式,是因为不知道还有别的治理方式。在那个年代,某位日耳曼王公若是提及专制独裁和无限权力,他麾下的将领们都会报以大笑。

然而,正如刚才所说,一个大帝国的君主倘若不掌握绝对权力,这个帝国必然四分五裂,或是由于各省省督拒不服从,或是为了迫使他们俯首听命而不得不将帝国分割为若干王国。

这就是当时法兰西、意大利、日耳曼、阿奎坦等王国以及其他许多小国纷纷出现的缘由。

名号和领地一旦确立不变,君主就很难依仗封臣拓疆扩土,封臣的义务仅限于防御时提供兵员支援,若是参与征服活动,唯一的目的就是分享战果。


十一


诺曼人控制了海洋后,从各个河口深入陆地,尽管并未征服欧洲,却险些毁了欧洲。

他们得到了法兰西最富庶的西部省份,他们的威廉公爵征服了英格兰,使之变成了诺曼诸王以及此后的金雀花王朝的权力中心。

英格兰国王不久就成为当时实力最强的君主,他们不但占有法兰西最好的一些省份,而且以他们的胜利预示着将会占有余下的所有省份。

不能以欧洲各国当今的实力论说它们此前的实力,区分实力强弱的其实并非一个国家的疆域和财富,而是国王领地的大小。英格兰国王的收入非常可观,所以办成了许多大事,法兰西国王拥有许多大封臣,从他们那里获得的支援远不如骚扰来得多。

军队征服一地后,土地在军队和君王间进行分配。年代越久远,国王在征服获胜后所得越少,赏赐和奖励需要支出一大笔,此外还要对付额外的索求。诺曼人是最后一批征服者,国王威廉不但保留了所有旧领地,还分得一批新领地,因而成为当时欧洲最富有的君王。

不过,我们法国人终于明白,不能总是耗着英国人,而是要果断地把他们打败,况且我们有时间利用他们的内部分裂;我们开始对取胜缺乏信心,明白我们的步兵很弱,只能采用密集的战斗队形,然而我们改变了命运,也改变了谨慎。由于我们始终在近处,而他们始终在远处,他们很快就龟缩到几个小岛上,终于认识到过去的作为虚妄,于是只想享受一种能够得到却一直不曾得到的繁荣。


十二


曾经有一段时间,教宗有可能成为欧洲唯一的君主。

教宗们曾不仅掌管罗马这个城市,而且突然由宗教势力变为世俗势力,把东罗马皇帝和西罗马皇帝通通赶出这座城市。我认为这是局势造就的奇迹。

为了掌控罗马,他们利用几位东罗马皇帝为摆脱教皇的羁绊而挑起的战争,把罗马变成自由城市。

查理曼攻克了曾被东罗马皇帝觊觎的伦巴第后,把若干土地交给教宗,而教宗则是皇帝们的天然敌人,查理曼由此筑起了一道防卫皇帝们的屏障。

西罗马帝国的首府幸运地迁移到了日耳曼王国,而意大利则与西罗马帝国保持固有的关系。意大利人很快就把皇帝视为外邦人,教宗借机为意大利承担防卫外邦人的义务。惧怕被革除教门、王公们势单力薄、小邦众多以及整个欧洲统一在一个君主统治下的需求,所有这些都有利于教宗扩大其势力范围。

与其他各处相比,教宗们不那么无知,裁决比较公正,并且号召大家都归附于他们,其中包括德若塞斯,据说这位君主以其公正而获得了梅德人最高权力和整个国家。

但是,教皇国长期处于分裂状态,内部争斗持续不断,各派一心只想自保,致使各国君主纷纷睁眼审视教皇国的实力,将其势力限制在界线明确的范围内。


十三


13世纪中叶,教宗英诺森四世向成吉思汗的儿子们派去了几位僧侣,从他们所写的记述来看,那时的欧洲人担心被鞑靼人征服。鞑靼人蹂躏东方之后,深入俄罗斯,推进至匈牙利和波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成吉思汗命令鞑靼人征服全世界,为此他们始终拥有五支强大的军队,在二十五到三十年时间中,不停地向他们认为应该去的地方推进,有时候,他们固执地围攻一地长达十年到十二年之久。军粮断绝时,他们杀死同伴取而食之,以使其他兵弁能够存活。他们派出先遣部队,见人就杀。凡是敢于抵抗者格杀勿论,归降者则沦为奴隶,拥有手艺者被安排重操旧业,为他们制作工具。他们将其他民族的人组成一支队伍,专门应对最危险的事情。为了摆脱他们想要征服的那些国家的君主和权贵,他们使用种种诡计,无所不用其极。他们军纪严明,不允许内部有人逃跑或在敌方彻底溃败前实行劫掠。他们的将领只关注战事进展,并不亲自挥刀上阵,这与当时的一般做法不同。他们用以进攻和防御的武器都相当不错。军事行动迅捷轻巧,在进行劫掠和摆脱守敌的抵抗方面颇有才干,就像当今的小鞑靼人。总之,在那个正规军为数极少的年代里,鞑靼人的军队令人望而生畏。

然而,欧洲遍布城堡和设防的城市,鞑靼人无计可施,进展缓慢,于是内部产生分裂,险些被俄国人歼灭。穆罕默德二世把克里米亚让给了鞑靼人,鞑靼人受到限制,只能蹂躏邻近地区,至今依然如此。


十四


土耳其人在东方得势后,西方为之色变,幸运的是,土耳其人从他们无法逞强的北方攻击欧洲,倘若他们从南方攻击欧洲,欧洲可能早就岌岌可危了。

长期的历史表明,南方民族很难制服北方民族,罗马人的历史更具说服力.他们一直试图把北方民族赶到多瑙河和莱茵河彼岸去。

南方民族在北方遇到的第一个敌人就是气候,马匹难以抵御寒冷,人则饥寒交迫,在这种情况下,保命压倒一切,丰功伟业无从谈起。

此外还有一些特殊原因妨碍土耳其人征服北方,他们只喝水,还有戒斋和另一些习俗,在严寒的环境中难以支撑,无法长期作战。

所以,阿拉伯人只能在南方取得胜利。


十五


哥特政府的势力日益衰弱,或是由于所有政府都难以避免的腐败,或是因为组建了正规军。主权权力机构无声无息地取欧洲封建主的地位而代之,具有独立地位的君主们牢牢守住通过征战、背弃封君和联姻而获得的一切好处。法兰西幸运地继承了一些大采邑,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两个王国合而为一,奥地利王室借助神圣罗马帝国之手,攫取了多个大行省。

奥地利王室好运连连,查理五世接连继承了勃艮第、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的王位,最终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天下因他的强大而得以扩张,一个新的世界出现在他的威严之下。

法兰西地处欧洲中心,将查理五世治下的各个国家分隔,尽管还说不上是欧洲的头脑,却俨然成了欧洲的中心,欧洲的所有君主聚在这里,保卫他们气息奄奄的自由。

弗朗索瓦一世不拥有这么多行省,而且厄运临头,险些失去人身自由。但是,他依然是查理五世的劲敌,尽管他那个国家的法律对他的权力设置了一些限制,他却并未因此而被削弱,因为独断的权力虽然不能长久施威,却能发挥更大的效用。


十六


最让欧洲忧心忡忡的是奥地利王室感受到的一股新势力,那就是来自新大陆的黄金和白银,这批金银的数量大得惊人,以往的金银堪称小巫见大巫。

但是,或许从未有人想到,贫困竟然使这个王室处处碰壁。人所共知,查理五世的继承者腓力二世被迫宣布破产,世人无不为之震惊,从未有哪位君主像他那样遭人非议和羞辱,军队甚至也因军饷短缺而闹事。

西班牙王国从那时开始持续衰退,原因在于它拥有的财富就其本质而言,存在着一个内在的物质缺陷,这个缺陷致使它的财富徒有其名,况且缺陷本身日趋严重。

任人皆知,黄金和白银是一种虚构财富,或者说是一种符号财富,经久不会败坏。鉴于这种性质,黄金和白银的数量越多,所能代表的东西就越少,价值也就越低。

西班牙人征服了墨西哥和秘鲁后,抛弃了自然财富,转而醉心于不断贬值的符号财富,这便是西班牙人的不幸。

西班牙人在美洲从事征战之时,黄金和白银在欧洲尚属稀有之物。突然拥有大量贵金属的西班牙人,萌生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可是,他们虽然在美洲得到了大量金银,却并未得到同样数量的金矿和银矿,因为印第安人把部分金银矿藏匿起来了。金银对于印第安人来说,只是装饰神庙和王宫的金属而已,他们追求金银的贪婪程度远不及我们欧洲人;再者,他们无法从所有的金矿石中提取黄金,因为他们只会用火提炼,而不懂得用汞提取,或许连什么是汞都不知道。

尽管如此,欧洲的白银看来还是增加了一倍,因为所有商品的价格几乎都翻了一番。

西班牙人开山挖矿,发明了抽水、粉碎矿石和分拣矿石的机器。他们视印第安人的生命为儿戏,毫无节制地驱使他们做工。欧洲的白银飞快地增加了一倍,西班人的利润随之减少了一半,白银的产量年年一样,珍贵的程度却打了对折。

再过这么长时间之后,白银数量还会再增加一倍,利润同样还会再减少一半。

利润甚至会减少一半以上。请听我说说其中的原因。

矿石开采出来后,需要进行多次加工,然后运到欧洲,这些都需要费用,我估计约为一比六十四。当白银数量增加一倍,价值贬低一半时,费用变为二比六十四。因而,当船队把同等数量的黄金运往西班牙时,货物的价值实际上减少了一半,而支出却增加了一半以上。

明白了翻番和减半的规律,就能明白西班牙的财富日益贬值的原因。

印度的矿藏大约在二百年前就已开采,我估计,全世界现有的黄金和白银总量与发现美洲之前相比,约为三十二比一,也就是说,二百年中增加了四倍,从现在开始的二百年之后,这个比例将变为六十四比一,也就是说还将翻一番。50吨金矿石如今可以提炼出4到6盎司黄金,倘若只能提炼出2盎司,采矿从业者的收入就只能用于支付各类费用,也就是说,开采黄金将仅有微利可图。

如果发现的是富矿,就能带来较多的利润,但是,越是富矿,盈利的时间就越短。

有人或许会说,德国和匈牙利的金矿收支相抵后没有多少利润,其实这些金矿的效应相当好,因为矿就在本国,需要在当地雇佣数千员工,这些员工的消费相当可观,因而促进了当地的相关产业。

区别在于德国和匈牙利的金矿促进了当地的土地耕作,而西班牙名下的金矿却破坏了当地的土地耕作。

印度和西班牙是在一个老板手下的两股力量,印度是主力,西班牙屈居次席。西班牙殚精竭虑想把两者的地位颠倒过来,但徒劳无功,印度始终压着西班牙一头。

每年运往印度的商品多达五千万,西班牙仅仅提供其中的二百五十万,也就是说,印度的贸易额为五千万,而西班牙仅为二百五十万。 这是一种不良财富,犹如偶尔获得的贡品,既非依仗本国的产业,也不是因为国民的数量众多,更不是出产于土地。西班牙国王靠在加的斯收取的大量关税致富,所以说,他只不过是穷国里的一个富人。

他的所有事务都通过外国人办理,而他自己的臣属根本插不上手,所以,一切都与西班牙的祸福毫不相干。

假如卡斯蒂里亚的某几个省份向他缴纳的税赋,与他在加的斯收取的关税不相上下,他的实力就会比现在强大得多,他的财富就将是国家财富的反映,这些省份将会带动其他省份,因而所有省份就能应付各自的种种负担。

西班牙国王只有一个国库,可是,他将拥有众多的人民。


十七


一位伟大的君主(译注:此处指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多次受到敌人的指控,说他图谋建立一个大一统王国,这一指控与其说源自理性,毋宁说出于恐惧。这个计划幸好未获成功,否则对整个欧洲,对这位君主的臣民,对他的家族和他本人,都会产生致命的后果。老天爷知道他的真正利益之所在,于是出手相助,让他屡战屡败而非所向披靡,让他成为欧洲最强大的君主而非唯一的君主。

他在那场著名的战役(译注:指1704年的霍希施塔特战役)中首遭败绩,当初若不是打输而是获胜,那就不是战争的结束而是开始,他会扩大他的优势,推进他的边界,当初仅仅通过出售士兵参战的德国就会主动参战,北方就会站出来,所有中立的强国都会表明立场,他的盟友也会因利害关系而转向。

在外国,这位君主的国家仅因有所放弃而遭受损失,在出发的地方把光荣视为最高利益,在遥远的地方则把光荣视为回归的障碍。这个国家虽然品质优良,却总是在别国引起反叛,因为它总是在对待他国的态度中夹杂着鄙夷,它可以承受风险和伤痛,但不能承受失去欢乐。它懂得如何取得成功,却不懂得如何享用成功,在挫败中从不气馁,却会主动放弃;它做事经常虎头蛇尾,前一半做得很好,后一半一塌糊涂,除了玩乐它似乎不知道还有别的事情;当它热烈颂扬将领时,居然忘了刚刚打的是一场败仗;这个国家或许永远不会把自己的壮举进行到底,因为它的秉性是,倘若一事失败,便会事事失败,一次错失机遇,便会永远抓不住机遇。


十八


欧洲变成了一个仅仅由几个国家组成的国家,法兰西、英格兰都盯上了波兰和俄国的富足,犹如一个行省需要其他行省一样。有的国家以为,毗邻国家一旦成为废墟,自己就可以强大起来,事实上,它往往与邻国一起衰败。

十九


一位能够轻易征服他国的君主算不得强大,经得起他国攻击的君主才真正强大,我是指在形势稳定的情况下。可是,倘若这位君主不断开疆辟土,那就等于露出了自己的软肋,让别人攻击。

请看,俄国给自己招来了什么近邻? 土耳其、波斯、中国和日本,都成了它的邻国。过去俄国幸运地被无垠的荒漠与这些国家隔开,自从攫取了许多新土地后,仅凭正常收入已经无法维持国家的生计了。


二十


一个国家想要强大,必须使己方挫败敌方图谋的速度,超过敌方实施这种图谋的速度。由于攻方往往四处出击,守方也必须四出抵御,所以疆域以适中为宜,否则人与生俱来的移动速度便难以适应。

法兰西和西班牙的幅员恰好符合这个要求,军队的彼此联络顺畅,可以迅捷地调动到需要的地方,从一个边境移动到另一个边境,完全不必担心会有数日之内无法执行的事情发生。

法兰西得天独厚,首都与各个边境的距离,恰好与各个边境的防守难度相对应,坐镇首都的君主,可以清晰地看到何处面临险境。


二十一


然而,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比如波斯,若遭到攻击,需要数月方能把分散在各地的军队集结起来,而且由于集结所需时间较长, 所以不可能如同仅需一周时间的紧急集合那样,要求军队长时间急行军。

边境的守军如果被击败,由于难以有序撤退,必定四处溃散,敌方不会遭遇抵抗。行省总督倘若没有接到派兵求援的命令,敌方就如入无人之境,大步前进,直抵首都,实行围城。那些眼看即将发生巨变的人,不再老老实实当顺民,从而加速巨变的到来。仅仅因为害怕受到惩治而效忠的那些人,一旦不再可能受到惩治,便不再忠于当局,他们只为自己的利益奋斗,国家因此而瓦解,首都被占领,征服者与总督们于是争夺各个行省。


二十二


中国的幅员也非常辽阔,由于人口众多,如果水稻收成不好,盗贼就会在各地和各省三五成群地聚集起来,大肆抢劫;大部分盗贼尚未形成气候的时候就被剿灭,其他盗贼虽然越聚越多,但也逃不掉被剿灭的下场。然而,省份如此之多且远,很难说不会有几股盗贼侥幸地保存下来,逐渐壮大并扩建为军队,挥师直捣京都,结果是盗贼头领登上皇帝宝座。

二十三


在路易十四进行的最后一场战争中,进入西班牙的我军和敌军都远离本土,我们中间险些发生了闻所未闻的事,两位君主意见一致,想以过人的胆魄和奇特的图谋把欧洲的所有君主玩弄一把,让他们张皇失措。

二十四


假如大规模的战争确实既不容易,又徒劳无益,而且危险重重,那么我们这个时代为什么患了上恶疾,维持着这么大数量的军队呢?军队数量几乎增加了一倍,更严重的是这种趋势具有传染性。一个国家增大了其所谓的实力,另一国立即跟进,以至于除了共同毁灭之外,谁也无法从中获益。人民若面临灭顶之灾,君主们就动员所有军队,人们把这种紧张的对峙状态叫做和平。所以如今欧洲极度潦倒,若有三个小国的景况类同于当今三个最富庶的欧洲强国,肯定活不下去。我们拥有大量财富,与世界各地保持着商贸往来,但是,如果兵员无休止地增加,迟早会步鞑靼人的后尘。

强国的君主们不满足于收购小国的军队,还试图供养盟国的军队,也就是说,准备不断地做赔本买卖。

这种局势发展下去的结果,便是赋税持续增长,任何努力都难以制止情况日益恶化,因为收入已经不敷所需,于是孤注一掷开启战衅。我们曾经见到,有些国家在和平时期就把土地典押出去,使用一些罕见的方法把自己搞垮,此类手段之绝实在难以描述,就连那些最没有出息的纨绮子弟也想象不出来。


二十五


东方各国君主的国事管理有一个值得称道之处,那就是他们今天征收的赋税,都是他们的开国元勋定下的那些赋税,他们让老百姓缴纳的赋税,都是子孙所知先辈们当年征收的赋税。他们不但富足,而且绰绰有余,所以,好几位皇帝颁发上谕,下令每年蠲免帝国中某些省份的赋税。皇帝们展示的往往是恩惠。然而在欧洲,君主们的敕令尚未颁发下来,大家就已经痛苦万状,因为君主们在敕令里只说他们的需求,却从来不谈我们的需求。东方各国的君主都很富有,因为他们的花销不增加,而花销之所以不增加,是因为他们不搞新花样,即使搞一点新花样,也是提前早做准备。这种缓慢准备迅捷执行的做法实在值得称赞。这样一来,坏事很快就过去,好事却长久存续。他们把守业视为巨大成就,依据预知结局的计划支付开销,没有计划就不支付任何开销。总之,掌管国家的人丝毫不折腾国家,因为他们绝不折腾自己。

大家能够看到,我在上面所说的没有哪一点是针对欧洲的某个特定国家的,而是针对所有欧洲国家的泛泛之论:

这只是在特洛伊城里和城外所犯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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