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身处一个科技迅猛发展的时代,AlphaGo、ChatGPT、Sora等人工智能以光速入侵我们的诸多生活领域技术,给阅读的固有意义以及传统的阅读方式带来了巨大的改变。一种升格的快餐式信息投喂,让我们似乎在潜意识中悄然拉开与书桌的距离。而这,也是阅读的意义所在:技术突飞猛进的时代,更需要我们通过阅读获得完整的思维方式和知识图景,用书中的智慧来抗衡扑朔迷离的东西,从而找到生命存在的意义。
《思想的邮差》是王强继《读书毁了我》《书蠹牛津消夏记》《破产书商札记》之后,又推出的一部文化随笔集。每一篇文章围绕一个文化主题,漫游于中西方文化之间,旁征博引古今哲人文人的文字与思想,从中生发出真知灼见。其中,《阅读通向自由》篇是一组“关于文字和阅读的若干断想”,各节文字围绕主题,互相照应。在“静寂的深度”一节,作者表达了阅读的境界似乎从来就是“夜读的境界”,它与群体性的喧嚣的白昼毫不搭界,它喜欢的是密涅瓦的猫头鹰独自起飞时的黄昏和阅读者耽于独处一隅的暗夜。在时间被无限切碎的时代,日常生活的繁忙往往容易激起心中的烦躁,人们似乎总在夜晚独处中平静,并希望在全身心持久沉浸之后,进入到真正的阅读境界,汇集思想,反省创造。在“智性的新眼”一节,王强关注到“解放人的头脑”这一由“计算”驱动的进程正在引发令人焦虑的“理解力的危机”,而阅读能影响个人对事件的感知、思考和理解,进而增强应对挑战的能力、加深对世界的认识,不啻为化解危机的一剂良药。在本篇的最后一节“通向自由”中,作者还以生动的哲思分享了阅读带来的力量——抵御生活的庸常和羁绊,抗争剥夺者邪恶的意志,并将我们引向自由。
美国桂冠诗人、普利策奖获得者马克·斯专德(Mark Strand)写了一本小册子,《雀普耳》(Hopper),通过对画家霍普耳三十幅布面油面的思考解读,探究那由情绪与感觉所支配的虚像空间画面的写意表象下,人之孤独、物之寂寥、景之空寂宁静的“短暂片刻”。我向来喜欢霍普耳的画作,当然也喜欢汉译者光哲新起的书名——《寂静的深度》,似乎凝结于画之时空中混沌未形的寂寥一如画家笔下投出的光晕,瞬时间生起“层层叠叠深深浅浅”。阅读的境界似乎从来就是“夜读的境界”,它与群体性的喧嚣的白昼毫不搭界,它喜欢的是密涅瓦的猫头鹰独自起飞时的黄昏和阅读者耽于独处一隅的暗夜。阿克力达拉比说:“黎明之法则与灯之法则不同。太阳与宇宙对话,而灯则与孤独之人对话。”尼采径直把赞美给了暗夜:“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问题之书》中两个深爱彼此的恋人追问着夜的隐秘,就像在独处的孤寂中阅读者一层层追问阅读的看见与阅读给予的希望。“在夜的深底你看到了什么?”“我看到黑暗中的黑暗,但我没有看到黑夜。我看到太阳中的太阳,但我没有看到白昼。”“在夜的深底你希望什么?”“不看,最缓慢地看,最后一个爬上那看的山峰。”英国作家斯巴克(Muriel Spark)的小说《从肯辛顿远远传来的哭喊》(A Far Cry from Kensington)是以描写叙述“我”“畅快的失眠”之时“倾听夜的静寂”开篇的:白天过于嘈杂,我竟习惯了入夜清醒地躺在那儿倾听静寂。最终,我还是会在音声阒无中惬意地睡去,可只要我还醒着,我就享受体验那黑暗、思想、记忆和甜美的期盼。我听得见静寂……夜里我了无睡意躺着,注视着黑暗,倾听着静寂,构画着未来,从过去拣选出忽视掉的碎片,那些曾遭遣荡的事件如今又回到前景,变得大而重要,命运的重心不再关乎我生活的眼前问题了,无论那一时段那些问题会是什么(因为谁不是每天生活在问题之中?为什么要把黑夜浪掷给它们?)。
宁谧沉寂的阅读中,我们享受的不也是“体验那黑暗、思想、记忆和甜美的期盼”。阅读借了沉默教会我们阅读沉默。阅读让我们明白“宇宙物理上的寂静对应着它道德上的沉默”。“猫头鹰叫声的间歇是一种深沉的静寂,它暗示着某种广袤的、没有开垦的自然,而这一自然,人们尚未清晰地意识到。”(梭罗,《瓦尔登湖》)马克斯·皮卡德(Max Picard)的《沉默的世界》(The World of Silence)则写出了沉默和静寂可以想象出来的全部深度和广度。正如其他基本现象一样,沉默是原初的、不言而喻的;就像爱、忠诚、死亡和生命本身。但它在所有这些现象之前就已存在,并且存在于它们所有之中。沉默是所有基本现象的长子。它包围着其他的基本现象——爱、忠诚和死亡;在这些现象之中,沉默比起言语更多,不可见的比起可见的更多。一个人身上的沉默终其一生也使用不尽。这就是为什么每一个人的话语都被神秘所围绕。一个人内在的沉默超越了这个人单一的生命。在这一沉默中,人与过去和未来的世代相连在一起。阅读以其特有的过程的沉默与静寂助我们抵抗社会喋喋不休的肤浅,为我们对峙生命稍纵即逝的无聊。对此,美国诗人、画家、散文家古尔德伯格(Natalie Goldberg)在谈及“人什么需要沉默”这一重要话题时,说得入木三分。我们的社会建立在言说之上——言说、言说、言说。但这个言说从何而来?它来自静寂;声音与静寂是相互关联的。真正奥秘所遁隐其中的静寂,在我们社会里似乎显得极端。但是我们的社会真正极端的则是言说,无休无止,片刻不停,为交流,为掩盖,为分心,为分享,为隐藏,为撒谎,为填充时间,为浪掷时光,无所事事地,懒洋洋地,滔滔不绝地。我不认为静寂是神圣的。它是另一种视野,一个我们喋喋不休的社会可以延伸的方向。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维特根斯坦的女弟子、剑桥大学计算语言学先驱马斯特曼(Margaret Masterman)在《泰晤士报文学增刊》撰文,题为《智性的新眼》(The Intellect's New Eye)。她预言计算机极有潜能来改变我们对于世界的观念,就像十七世纪光学望远镜根本上重塑了人类同物理世界之间关系的思考。在她看来,计算机之于心灵(the mind)正如望远镜之于那时的观察者(observers),它扩充了“其拥有者所能看到的整个范围,这样做的结果是,它成为改变观察者全部世界图景的重要因素”。计算(computing)延展了人的感知范围和边界,它并非简单地将此前“未知的”事物带进视野,而是强行引发了“理解力的危机”,从这一危机中,一个新的、更加恰适的字宙学崛起了。换言之,计算机带给人类的将不仅仅是对“已知的”和“已经理解的”思想更多、更快、更便捷的增加和补充,这不过是其量的方面;它必将带来“不同的”思想,改变所有的研究领域,而这乃是其质的方面。从这一意义上说,计算机终将“解放人的头脑”(freeing the mind)。在生活经验里,“解放人的头脑”这一由“计算”驱动的进程的的确确正在引发令人焦虑的“理解力的危机”。作为被日新月异的技术不断挑战的我们应当如何回应才能够在这一危机中免遭淘汰?阅读不啻一味良药,因为阅读的本质正在于“理解力的提升”。为抚慰人类认知的焦虑,蒙田早已给出他的安慰剂——“人能够认识一切事物,就如同能认识个别事物”。他还请出西塞罗为其所开药方之药做见证,“无所谓一个事物比另一个事物更难理解或更易理解,因为对任何事物来说,理解就是理解”。(蒙田《雷蒙·塞邦赞》)阅读经验中的理解与生活经验中的理解所构成的从来就是同一条“命运交叉的小径”。“阅读经验和生活经验并非两个割裂的世界,它们是一个整一的世界。每一种生活经验,凡需得到恰如其分的诠释,它就必然要依赖你的阅读经验,然后融入其中。每一本书都是从别的书那里衍生出来的,这一真理只在表面上同另一真理相对立,即认为书乃是从实际生活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衍生出来的。”(卡尔维诺《通向蜘蛛巢的小径》)阅读的理解和理解的阅读陪伴我们层叠式生长出“智性的新眼”,就像佛为阐明“觉悟次第”的真义而权且说出的“五眼”(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譬喻。菲利普·索莱尔斯(Philippe Sollers)在《赞美无限》(Eloge de l’infini)中谈及“权力”的险恶。权力先是慢慢剥夺你体内的某种复杂性,接下来它剥夺你的感知,最终它剥夺那普遍意义上的自由。而阅读则令我们抵御生活的庸常和羁绊,抗争剥夺者邪恶的意志。阅读将我们引向自由。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再清晰不过地揭示了这一真理:能够接触到文学,世界文学,曾意味着从民族虚荣的囚禁中、从市侩习气的囚禁中、从强制的地方主义的囚禁中、从空洞教育的囚禁中、从不完美的命运和厄运的囚禁中逃脱。文学曾是进入一个更广阔生活的通行证;也就是说,进入那自由之领域。
文学曾是自由。尤其在一个阅读和内省的价值受到如此严重挑战的时代,文学正是自由。
因为,“自由只存在于迁流的自由中”(沙布南·考尔,Shabnam Ka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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