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津桥 东津渡》之(50)阿贞和阿玉
文化
2024-11-04 10:38
江苏
“阿玉妹妹来了?”边上卖莲藕、也是北山湾村的一个中年妇女,先打了招呼。“阿嫂来得好早,你家的莲藕比臂膊粗,快追上小膀哉。”阿贞忙把左右摆放的两个竹筐前后挪了,留出空档让阿玉放蒲草包。阿玉松了蒲草包的束口麻绳,敞开一蒲包葱白样的蒲芯,取个小蒲包,装了两把,收口放进了姐姐精致的小竹篮。阿贞也取过一个空蒲包,抓了三五把野栗,塞到妹妹的腿弯下,说是自家祖坟地上的,阿爸举长竹竿敲了,竹筐担回家,娘的鞋尖踩压,用剪子头挑的。坡陡地旱,票子只长蚕豆大,却饱满圆润、皮壳棕亮、又糥又甜。阿玉说:“姑姑牙口勿好,糥糥的、甜甜的,炒熟了慢慢地嚼,一颗栗子骨碌骨碌的骗半日嘴”。说着,编织出的一个圈一个圈的蒲垫子上含腿坐了。有人弯下腰看蒲包里的蒲根心,两指拈一节凑鼻下,阿玉笑着说:“大叔,才从东津湖的老蒲田挑的,勿施肥,勿喷药,天然野生的,那儿的水又清又甜。”东津湖的老蒲田,原是东津庵的田产,旺长的蒲草与人齐肩,蒲叶儿宽厚性韧,经慧尼妙手编织出各类生活便器,染色新奇、原色开光,远近人家悉知的。仲秋所产的蒲菜心,是东津地方人人称㜺的一口。“闻着倒是有股子清爽味道,只是湿溚溚的,一小半水的份量了。”“勿称重,断堆卖,看眼缘,一小蒲包五分钱,回家炒雪里蕻,酸脆嫩甜,吃粥最爽;晒干了饭窝上蒸,连饭带香。”那人直起了腰,脚尖轻触大蒲包:“一揇货折倒,阿优惠点?”阿玉笑盈盈地说:“阿叔折倒去,原可分装十多个小蒲包的,只算整数五角钱,另送二个小香包,实惠又实用。”那人嗅嗅阿玉往上递的小小香蒲包儿,数了五毛钱,拎了水渍渍的大蒲包,满意地走了。卖耦的妇女不无眼热地说:“屁股朆坐热,五角洋钿落口袋,阿玉妹妹像你爷,正经会做生意,小嘴又快又甜勿吃亏。”“阿嫂稍微让点价,亦快的。”阿玉说完,便用香蒲包儿,装几把栗子进去,排在空处:“阿姐,嫑秤,蒲包儿装了,四分五分一包,买栗子送香包。”“阿姐笃定,等新稻草上来,柴箅子多篦些稻杆,扚软了,与回䵑的蒲草佮俦扎,好省下一大半蒲草来。”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乳白色的雾气中,脚缠身裹雾气而来的男人,莫不顶了一头的水晶子,鼻毛也凝水汽。女人们呢?缠枝莲纹饰的蓝布头巾下,淡淡的眉毛珠水盈盈,一似蘸毫。熙熙攘攘的石板街,叫卖的、讨价还价的、嬉笑打骂的,以及行人的脚步声,和秤砣偶尔掉落石板的“啪哒”声,润出了东津镇一幅动听的烟里雾里的市俚湿画。阿贞、阿玉无遐于眼前的市廛情境,她俩的父亲还沉头在中市街的竹舞台、挨着斗呢。趁两侧的售卖人关注于眼前小小得失的档口,阿贞悄悄扯了扯妹妹的衣角,轻声说:“阿妹,回转同姑姑讲,阿爸说了,形势勿太好,出门让黄狗贴屁股跟牢,做事前头多动动脑筋,嫑畀人扼牢把柄。阿爸说,陌生狗叫得凶,熟悉狗咬到根。”姐妹俩沉头低语,阿贞把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和昨夜的不祥梦一并说了。阿玉恨恨地说:“真正嫑面孔的,老底子我人小,分不清东西南北,离家辰光勿懂啥事,后首来听说的,老早前,他家五六个住勒背后头,吃、着、住侪靠阿爸相帮的,白吃白住勿算,捱末来分脱了我家的大房子,反咬一口,说是白给我家做长工,茅棚亦是他家搭的,还揭发说,勒我家的茶酒楼输脱了大铜钿,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听姑姑说,我们家的茶酒楼开张,他家船上岸上的,老早输了个精光,一切赖勒我家身上,这一口咬到了骨。前几日,觉根告诉我们,说是佬佬告诉他的,那天黄昏,街上人开‘忆苦思甜’会,他青了面皮,又说解放前白畀我家看柴棚的事了。姑姑说过的,人要是呒不两只肩架,早拨他们像野鸭连连吞土步鱼一样的囫囵吞了。半块黄泥土墼大的癞团,恶掐念头勿少,还想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亦勿去西津桥的深潭潭照照面皮?长个啥腔调?东津镇呒不一个男人了,山外湖对过的男人多的是,亦勿会随他两个的心。进城包了几年皮,回转来,勿还是个瘌头瘌痢、牙黄口臭、呒面呒皮的货”。“金叔叔告诉佬佬的,这一趟回转,捋直青面孔的,小辰光前后矮凳坐的同学亦勿放过,这趟捉了毛老头,还想连带小的,那个小和尚三不时畀我们捎长捎短的,弄得心里㥂㥂恁。”“觉根勿会有事的。一只学堂的,不就是西津里杀猪的肉里眼嘛?阿姐,我晓得你的心旮旯囥着他。”“侪是小辰光的事体了,他亦是个艮头,呒不坏念头的,回想小辰光的事体,像吃了几调羹的甜酒酿。”酒酿又称醪糟。时近立夏,苏吴气候适宜,东津镇人隔夜淘洗糥米,浸水胖涨,晨起紧水焖烧,米饭熟而半立,起锅铺晾大匾,吹散热气,洒拌酒曲,转凉后装陶钵,双指中旋圆孔,顿放蒲草筐中,借小锅盖相覆,一床棉絮捂住,三天后,掀开厚被,醇香满屋。这是东津人入夏必食的甜酒酿,吃了这一口,肩搭农具的乡下人才会走进虫蛙鼓鸣、翠风微醺的田野,汗撒一个暑夏。阿玉眯眯笑地看了浸沉在酒酿甜味中的阿姐一眼:“阿姐人直心软,亦有点艮头艮脑,只记人的好,拨人卖了还替人数铜钿。” “胖头扁脑肉鼻小眼,和我逆面冲的。阿姐印到心尖尖上了,多说会让阿姐落眼淚,只巴朝后勿要拿杀猪的刀,搠人搠心,比瘌痢头家还伤人伤心就好了。说来稀奇,夜里向我亦乱梦,亦会看见一只手,总觉着是李家人的手。”“阿爸说,夜里黑踢嘛踏的,出门佮俦,走路嫑落单,万万勿能一家子去湖滩头汏长汏短。”“勿吓的,姑姑老弆的,上湖埠头总叫阿黄跟牢的,阿黄年纪大了,是个老门槛,有辰光姑姑还远远的立勒门口头看。这只水里甩来甩去的毛手,叫阿黄捉个冷次咬牢,猪脚爪一样的啃,黄瓜一样地嚼,反正阿黄荤素侪吃的。”阿玉恨恨地咬紧细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