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总是存在于具体事物中,因此我们每一次都要凝神谛听,探询言语之下暗藏的深意。在与行为密不可分的关系中,一句话可能容易接受,也可能难以接受,也许美好也许丑陋,或好或坏。总而言之,在每一句话语中,也就是说,在每一次说话的行为中,都坐着别的眼睛。”
——[德]赫塔·米勒
▲赫塔·米勒(Herta Müller,1953.8.17 — ),生于罗马尼亚,德国小说家、诗人、散文家,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她以写作德裔罗马尼亚人在苏俄时的遭遇著称,从记忆、梦与内心出发。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称其“以诗的凝炼,散文的率直,描绘流离失所者的处境”。代表作有《心兽》《国王鞠躬,国王杀人》《低地》《狐狸那时已是猎人》《呼吸秋千》等。
我小时候,村里人使用的语言,词语就住在它们表述的事物表面。所有名称与事物贴切契合,物体和它们的名字如出一辙,二者如同缔结了永久的契约。对多数人而言,词语和事物之间没有缝隙,无法将其穿越望向虚无,正如我们无法从皮肤滑出落进空洞。日常生活的机巧都是依赖于直觉、无须语言的熟练劳动,大脑既不与其同行,也没另辟蹊径。脑袋的存在只是为了携带眼睛和耳朵,供人们在劳作中使用。我们常说:“他肩膀上扛着个脑袋,只为了雨不淋进脖子。”这句话可以用在所有人的日常生活,但也未必。冬天,屋外无事可做的时候,看着父亲没完没了把日子一个接一个喝倒,外婆常劝慰我母亲:“难受的话,就去收拾收拾衣柜吧。”整理衣物能使人平静下来。母亲把自己和父亲的衬衣、袜子、自己的裙子和男人的裤子重新叠好,分门别类摞起或挂好。两人整理过的衣物挨在一起,仿佛能阻止父亲把自己醉醺醺地从婚姻中摇出去。
只有当大家一起干活,相互依赖对方的手艺时,语言才会伴随劳动。但此时人们也未必交谈。扛麻袋、挖沟、砍伐、收割,所有这些重体力活,都是沉默的课堂。可能体力消耗过度,都没有力气讲话了,二三十人默默地劳作,连续几小时没人讲话。有时我会想,我就这么看着,看你们在劳动中荒废了说话的能力,等你们从劳作中走出来,会忘掉所有词语的。
人的行为无须言语的重复。词语会妨碍动作,横亘在身体之路上,这一点我早已明了。如果身体动作和思维的内容不一致,那就意味着,你此时的思考超越了你的能力,也超出了他人对你能力的估计。你想的其实是别的什么,只在你恐慌时来临。我并不比别人更怯懦,可能和他们一样,只是为大脑无来由遐想出来的东西感到害怕。这假想的恐惧不是单纯的幻象,人们与它纠缠不清时,它同来自外界的恐惧一样真实,一样对我们发生作用。正因为它源自大脑,所以被称为没头没脑的恐惧。没头没脑,是因为它没有准确的缘由,因而无从消解。埃米尔·齐奥朗曾说,无来由的恐惧的瞬间最接近真实的存在。
……野葡萄在我们方言中叫作“墨汁葡萄”,它黑色的果实将手染黑,沁入皮肤,几天都洗不掉。床边水塔上的野葡萄,黑得一如深沉的睡眠。我知道,进入梦乡,就是溺死在墨里。我也知道,睡不着的人,良心不安,脑子里装着坏东西。我的脑子里就装着这样的坏东西,但我不明就里。村庄的夜晚,户外也是墨,水塔控制了四周,把大地和天空移走,村人在墨中只有弹丸之地以供立足,无一例外。青蛙从四面八方鼓噪,蟋蟀欢闹着指引通往阴间的小径,同时将通道封锁,防止有人从阴间折返,从而把村子变成盒子的回声。和其他孩子一样,我跟着大人去凭吊死者。他们被安放在宅中最漂亮的房间里,进入墓穴之前,让人们去做最后的拜访。棺木的盖子开着,死者的脚被高高垫起,鞋底朝着门。人们缓缓走进屋子,从脚的位置开始环绕一周,凝视死者。青蛙和蟋蟀是亡者的喽啰,夜里,它们对着活人说些透明的话,把他们的脑子搅乱。我屏住呼吸想听个明白,却忍不住要换气。想弄懂它们的语言,又害怕为此丢掉脑袋,踏上不归路。我想,谁一旦明白了那透明的话语,双脚就会被捆住离开地面,从村庄大盒子里被交出去,让周围的黑暗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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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光线刺眼的炎热日子里,在山谷放牛时,我有着同样的感受。我没有手表,我的表是开往城里的火车:每天有四列火车驶过山谷,第四班开走时正好是晚上八点,我就可以回家了。这时,天空开始啃啮青草,把山谷拉向自己,我必须在山谷被拉上去之前赶紧离开。在那些漫长的日子里,在辽阔的、放肆地碧绿着的山谷中,我无数次问自己,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我在皮肤上捏出块块红斑,想知道我的腿和手臂源自什么材料,上帝何时会把它们从我身上拿走。我咀嚼叶子和花,希望舌头与它们成为同族,希望自己像花和叶一样通晓生命之道。我用通行的名字和它们打招呼。
“奶飞廉”,是一种花茎里有奶液的带刺植物,但它并不认可,对这个名字没有反应。我试着叫它“刺肋”或“针颈”,不用“奶”或“飞廉”之类的字眼,此时,在正确的植物面前,所有错误名字的谎言中,面向虚无的缝隙打开了。我只是大声自言自语却不和植物对话,真是丢脸。
在四列驶过的火车上,窗户被用力打开,旅客们穿着短袖站在车厢里。我向他们挥手,尽量靠近铁轨,好能看清他们的脸。旅客都是干净的城里人,一些女人身上的首饰和红指甲熠熠发光。列车驶过之后,我飘起的裙子重又贴在身上,头被瞬间中断的气流搅昏,眼睛像是旋转木马骤然停下后感觉胀痛,眼球仿佛要被从额头拽走,被气流冷却后大得眼眶无法包住。我呼吸绵软,胳膊和腿上污渍斑斑,皮肤划伤,指甲被染成绿褐色。每列火车驶过之后,我都有一种被抛弃了的感觉,更犀利地看清自己,也更厌恶自己。彼时,山谷的天空是一片巨大的蓝色垃圾,草地是一块巨大的绿色垃圾,而我是它们中间的一小块垃圾,毫无价值的一小块垃圾。方言中没有“孤独”这个词,只有“独自”,读“allenig”,听起来像“wenig”(少)。我,就是这样少,微不足道。
玉米地里也是一样:花序长着老人的白发,可以用来编辫子,玉米粒是破碎的黄牙。我身体簌簌作响,像尘土中空旷的风一样微不足道。嗓子干渴,头顶上陌生的太阳,像上等人把一杯水递给客人时手中的托盘。直到今天,绵延的玉米地依然会令我感到悲伤。无论乘火车还是汽车,每每驶过玉米地,我都被一种恐惧攫住。我紧闭双眼,怕玉米地会直挺挺地环行整个地球。
”最关键的东西往往无法言说,而言说的冲动却总在旁流淌。”
我厌恶执拗的田地,它们吃掉野草和野物,只为了喂饱蔬菜和家禽。每一块耕地都是无边无际的死亡形式的陈列馆,是绽放的尸体盛宴,每一片风景都在执行着死亡。花效仿着人类的脖颈、鼻子、眼睛、嘴唇、舌头、手指、肚脐、乳头,纠缠着借来蜡黄、灰白、血红或灰蓝的器官,在绿的陪伴下,挥霍着不属于它们的一切。缤纷的色彩从死者皮肤随意穿过,愚昧的生者虽乞求却不得。它们只愿傍在亡者身边,在凋零的肉体上盛开。我在凭吊死者时认识了蓝色的指甲和淡绿耳垂上的黄色软骨,植物已在那里长牙,等不得进入墓穴,在宅中最美丽的房间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它们的分解工作。走在村庄的街道上,徜徉在房屋、水井和树木之间,我常想:村庄只是世界的花边,人应当生活在柏油马路的地毯上,地毯只在城里才有。我不想被这盛开的、铺张着所有颜色的陈列馆俘虏,我不要将自己的身体奉献给这贪婪的、用鲜花伪装的燃烧的夏天。我要离开花边,走上地毯,脚下是坚实的柏油路,死亡就无法从地下爬上脚踝。我要像城里女人一样涂着红指甲坐火车,穿优雅的蜥蜴头皮鞋走在柏油路上,听鞋底啪嗒啪嗒地响,就像我两次进城看病时见到的那样。虽然我熟悉农民,但我无法认同贪婪的庄稼地的生活,无法与映在皮肤上的叶的绿色妥协。我知道,庄稼养育我,只是为了将来吃掉我,它时时处处都在提醒,我们只是未来的死亡陈列馆的候选人。我不明白,大家怎能安心将自己交给这样的地方。我的行为无法说服自己,思想不能令他人信服,已然是彻底的失败。我须将这样的瞬间撕开,口子大到人力所及之物无法填充。我挑衅赤身迎面而来的无常,却无力找到可以勉强自己顺应世俗的尺度。脱离皮肤滑入虚无令人蒙羞。我曾试图融入周边的环境,让它打磨我,把我损耗、肢解到无法复合,如今看来这几近乱伦。我渴望“正常的交往”,又将它拒之门外,因为我无法做到对一切听之任之。我迫切需要达到心如止水,却又无从做起。外在没什么值得关注,它们从未在我思考之列,但精神的“迷失”则须掩盖。方言中除了形容身体的“慵懒”和精神的“深邃”之外,没有其他词汇,我至今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词。并非所有事物都存在适合它的表达,人们也不总在词语中思考,我就是例证。我对很多事物的思考,无论在村子的方言德语,城里的标准德语,还是罗马尼亚语,无论在西德德语还是东德德语,或是在书本中,都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汇。内心的疆域无须言语的覆盖,它将我们带到词语无法驻足之地。最关键的东西往往无法言说,而言说的冲动却总在旁流淌。西方人认为,说话可以解决大脑的迷惑,但说话既不会打理玉米地里的生活,也不能安排柏油路上的日子。不能容忍无意义的事物,我也只在西方看到。说话能做什么?如果生活的大部分内容已经失常,词语也会失落。我看见我曾拥有的词语失落,可以肯定,那些我可能拥有却并未拥有的词语,也会随之一起失落。不存在的和已存在的一样,终会陨落。我永远不会知道,人们需要多少词语才能完全覆盖额头的迷失,而当我们为它们找到合适的词语时,迷失又匆匆离它们而去。哪些词,须以何种速度备用,随时与其他词汇轮流交替,才能赶上思想的脚步?怎样才算赶上了思想的脚步?思想与思想的交流,和思想与词语的交谈,本来就是两码事。尽管如此,表达的愿望依然存在。如果不是一直拥有这样的愿望,我不会想到要为奶飞廉取名,好用正确的名字去称呼它。如果没有这样的愿望,我也不会因适应环境的尝试失败而将自己陌生化。物品于我一向很重要,它们的外形如同主人的影像。要想了解一件物品,只需看它的主人,他们之间密不可分。物品是从人的皮肤上剥离的最外层,如果它们的生命比主人更长久,逝者就会在他们遗留的物件中徜徉。父亲去世后,医院把他的假牙和眼镜转交给我。家中厨房一个放餐具的抽屉里,一直放着他的几把小螺丝刀。父亲在世时,母亲总是抱怨着叫他拿走,可他死后,螺丝刀在那儿一放又是好几年。这时,抽屉里的螺丝刀不再碍母亲的眼了。主人已不在餐桌边,至少他的工具可以和餐具放在一起,逝者已去,生者不再拘泥于常规,手下也对他们生出些敬畏。有时我想,如果父亲能重回桌边,母亲兴许会容忍他用螺丝刀而不是用刀叉吃饭。父亲走后,院子里固执的杏树也扭捏着不愿开放。感觉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向外发散,只有少数几件物品会清晰地印在人们的记忆中,毫无道理可言,而且不直截了当。不是假牙和眼镜,而是螺丝刀和杏树一直在提示我们父亲已经不在的事实。我荒诞的目光走进杏树,在我长久的关注下,它们又秃又短的枝干,在我的视线中渐渐与螺丝刀混淆起来。如今,我已长大,但这些东西依然别有用心地纠缠在一起,和从前一样。柏林太冷,不适合杏树生长。我在柏林生活,也并没有想念过杏树。无意中碰到一棵,紧挨着一座城铁路桥,人们一般不会往那儿去。它不属于任何人,最多属于这个城市。杏树立在路堤的一个低洼处,树冠与桥栏一般高,但离桥栏很远。要想摘到杏枝,得冒点风险伸长手臂去拽。每隔几天,我都会经过那里。对我来说,杏树意味着已经远去的一小块村庄,它到德国的时间比我长,仿佛当年有些树也厌倦了村子,悄悄从园子里溜走,来到这里。远走他乡的树像背井离乡的人,在恰当的时刻离开危险的地方,找到一块不很恰当的土地,在一个错误的地方停下来,无法决心继续走下去。去商店的路两边都有人行道,我完全可以避免和杏树相遇。但既有了杏树,就不可能只去商店。我经常纠结是去看杏树,还是绕道走。我对自己说:去看看它今天怎么样了,或者,今天它该不会让我心烦吧。我去看杏树不为父亲,不为村子,也不为国家——不是受乡愁的驱使。树既不是负担也不会减轻负担,它站在那里,只是对时间的一种回味。和杏树在一起时,我脑子里沙沙作响的一半是糖一半是沙。“杏”(aprikosen)这个词很讨巧,听起来像“亲热”(liebkosen)。在与杏树无数次的相遇之后,我用剪报粘贴了下面的文字:我并不指望这首诗能最终解释有关杏树的事情,它既不能否定也无法证明杏树问题对我的困扰。倒是其他作家的文字为我做了注解。既然糖于我一半是沙子,亚历山大·沃纳(Alexandru Vona)信手拈来的简洁而充满诗意惊怵的句子帮了我的大忙:“我想象那被加速的记忆的迷宫,如此包罗万象,却只需分秒,即便持续一整天或更久,以高度概括的形式显现(……)问题原本很简单:既然我们只需要一点点时间就可以再次体验它为我们保留的东西,那些时间都去了哪里?”我在事物面前曾无缘无故认生的地方,总会折返回来。它们在重复中找到我。……我喜欢戴帽子的人,因为一摘下帽子,大脑就裸露出来。一直以来,我在人们脱帽的瞬间都会垂下目光,不敢去看,否则会看到太多内容。我永远不会给自己买一个有白色内衬的头部遮蔽物,否则我的太阳穴会跳个不停,它会让我意识到,在帽子的衬里面前,头无所隐瞒,它在每一顶帽子面前都没有秘密。我可以谈论这一切,杏树啊,帽子的白色内衬之类,但我无法用词语解释它们在大脑中的作为。词语被裁剪过,甚至被裁剪得很精确,用于说话。它们只为说话而存在。对于我,它们也为写作而存在。但杏树的螺丝刀枝条和大脑帽子,是词语无法理解的,它们没有能力做思想的代表。读书或写作也不是解决之道。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这本书严肃,而另外一本肤浅。我只能回答,那要看它在大脑中引发的迷失的密度,那些能立刻吸引我的思想、词语却无法驻足的地方的密度。文章中这样的地方越多,就越严肃,这样的地方越少,就越平庸。一直以来,我评价一篇文字的优劣,这是唯一的标准。每一个好句子都会使大脑无声地迷失,把读者带到一个它所释放的内容迥异于词语之表达的境界。如果说一本书带给我改变,那就是基于这样的原因。尽管大家总是强调诗歌与散文的不同,但在这个问题上,二者没有区别。散文同样要遵循这个密度,只不过它因篇幅不同采用的方式也不同。……如果某个地方充斥着你不懂的语言,你就要和它一起去倾听。日子久了,你在这里生活的时光会为你学习,这和大脑没有关系。我一直以为,人们对词语的倾听不够重视。倾听是在为说话做准备,时候一到,话语会自动从嘴里涌出。忽然有一天,罗马尼亚语就变成了我自己的语言。不同的是,当我并非情愿不得不用德语词汇和它们比较时,罗语会睁大了眼睛。它的纷杂具有一种感性、调皮、突如其来的美。……语言总是存在于具体事物中,因此我们每一次都要凝神谛听,探询言语之下暗藏的深意。在与行为密不可分的关系中,一句话可能容易接受,也可能难以接受,也许美好也许丑陋,或好或坏。总而言之,在每一句话语中,也就是说,在每一次说话的行为中,都坐着别的眼睛。文字丨选自《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德]赫塔·米勒 著,李贻琼 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23-04图片丨电视剧《百年孤独》(2024)剧照、maks gelatin、_vickiking、Huia、Jenny Bloomfield作品▲桑塔格 | 世界被残酷包围,却对文化抱有永恒希望▲他写透了这个时代的焦虑与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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