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Stephen,1882.1.25 — 1941.3.28)的诞辰,我们精选了她的著名作品《奥兰多》中的若干片段,以塔罗牌的方式组织了起来,以表纪念。“伟大的灵魂雌雄同体。”
这是伍尔夫最著名的一句话。在《奥兰多》中,奥兰多前半生以男人的身份度过,后半生则是女人。根据我们编辑部的塔罗小专家的研究,大阿卡纳牌亦是描绘了一段完整的生命旅途,历经世界、愚者、教皇、恋人等。伍尔夫笔下对生命各状态的思考,与塔罗牌交相呼应,形成了颇为有趣的对读。不论如何,这都是一本值得细读的作品。你对哪一段,哪一张牌最有感触呢?欢迎留言与大家分享。
▲弗吉尼亚·伍尔夫,英国作家,被誉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先锋。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她是伦敦文学界的核心人物,同时也是布卢姆茨伯里派(Bloomsbury Group)的成员之一。代表作包括《戴洛维夫人》(Mrs. Dalloway)、《灯塔行》(To the Lighthouse)、《雅各的房间》(Jakob's Room)等。
奥兰多第一次成为女性,加入吉普赛部落,天真地体验一切一天傍晚,大家围坐在篝火旁,夕阳似火,映照在特撒罗尼山峦上,奥兰多不禁赞叹道: “多么好吃啊!”(吉普赛的语言里没有“美”这个词,“好”是意义最相近的一个词。)吉普赛小伙子和姑娘们都哄堂大笑。天空居然好吃!然而,年长些的吉普赛人对异邦人见多识广,不禁对奥兰多起了疑心。他们注意到奥兰多常常一连数小时呆坐着,只一味地四下观望。他们会在某个山头撞见她,却见她双目直视前方,全然不顾羊群是在吃草还是已经走散。他们开始怀疑奥兰多除了他们以外另有精神寄托,吉普赛老人们认为她落入了最邪恶最残酷的神灵之掌,那就是大自然。他们的猜测并非全无道理,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英国病,那就是迷恋大自然。而眼前的大自然,比英国的更辽阔,更摄人心魄,她从未如此全身心地投入过。这种英国病的症状众所周知,而且,唉,无非是高山峡谷溪流,都是老生常谈,所以不必赘述,只寥寥数笔交代一下即可。她登上高山,漫步于峡谷间,在小溪边小憩。她把山丘比作城墙、鸽子的胸脯或母牛的胁腹。她把花儿比作珐琅,草地比作磨薄了的土耳其地毯。树儿就像是形衰色枯的女巫,羊儿就像是灰色的卵石。每样东西都仿佛是另一样东西。她在山顶发现了一个小湖,她差点跳进湖中,去探寻她想象中深藏在湖底的智慧。从山顶远眺,她的目光越过马尔马拉海,看见了希腊平原,她还认出了雅典卫城,而那一道或两道白色,她觉得应该就是帕特农神庙(她的视力令人佩服)。她的视域有多辽阔,她的心灵就有多宽广。她祈祷自己能分享山峦的雄伟,体验平原的静谧,等等,等等,所有信奉大自然的人都会如此期盼。她低头俯视,红色的风信子和紫色的鸢尾花,令她欣喜若狂地大声赞美大自然的壮丽她抬头仰望,看见雄鹰展翅翱翔,想象着它飞翔的喜悦,自己也感同身受。在回去的路上,她向每一颗星星、每一座山峰、每一堆篝火致意,仿佛这些东西都只与她一人交流。终于,她回到了吉普赛营帐,扑倒在草甸上,禁不住再一次大声高呼:“多么好吃啊!多么好吃啊!”(人类的沟通手段如此不完美,只能用“好吃”来表达“美”,但奇怪的是,即便如此,人们仍然宁愿忍受嘲笑和误解,也要把心里的感受说出来。)一小时后,他穿戴完毕,洒上香水、卷好头发、抹上油膏,然后开始会见土耳其大臣们,从秘书到高官,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前来拜见,手上都提着红色的盒子,只有奥兰多的金钥匙才能将它们打开。盒子里装着极其重要的文件,只不过如今这些文件只剩碎片残渣了,碎片上偶见一个花体字,或在烧焦的丝绸上留有印章的痕迹。所以我们无法知晓这些文件的内容,只知道奥兰多的工作十分繁忙:盖印敲章,给文件系上不同颜色的彩色丝带,全神贯注于那些文件的标题,并用花体的大写字母标注。他一直忙碌到午餐时间,然后享用一顿三十道菜的大餐。午餐后,他的男仆告知他,一辆六驾马车已在门口等候,于是他便出发去拜访外交大臣和其他政坛要人,土耳其士兵们徒步在他的马车前面开路,他们身穿紫色制服、挥舞着头顶上方的巨大驼毛扇。拜访仪式总是千篇一律:到了那些政要府邸的庭园之后,土耳其士兵会用他们的大驼毛扇拍打大门,大门旋即打开,展现出宽敞气派、富丽堂皇的会客厅,里面端坐二人,通常是一男一女。双方互行鞠躬礼和屈膝礼。在第一间会客厅里只能谈论天气;说完天气的阴晴冷暖之后,大使会被带入下一间会客厅,那儿也有两人起身向他问候致意。在这一间会客厅里谈论的话题,只能是比较君士坦丁堡与伦敦,住在哪里更好,大使总是说他更偏爱君士坦丁堡,而主人们总说更爱伦敦,尽管他们从未去过那里。再进入下一间会客厅,就要详细谈一谈查尔斯国王和苏丹王的健康状况了;再换一间会客厅,则会聊一聊大使的健康和主人夫人的健康,但要简短很多;再换一间会客厅,大使会夸赞主人的家具,主人则恭维大使的衣饰。再进入另一间大厅,会有人向大使奉上香喷喷的烤肉,主人苛责烹饪欠佳,大使则竭尽溢美之辞。最后总是吸水烟和饮咖啡,仪式至此告终。不过,虽然吸烟和喝咖啡的一招一式都像模像样,但烟筒里其实并没有烟草,杯子里也没有咖啡,因为若真有烟草和咖啡的话,人的身体就要吃不消了——因为结束了这一处的拜访,大使紧接着还要去另一处拜访。在其他政要的府邸,大使将以同样的顺序,重复六遍甚至七遍同样的仪式,所以他常常深夜才回到住所。虽然奥兰多出色地完成了这些使命,他也从不否认这也许是外交使节的职责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但这些访问仪式无疑令他疲惫不堪,他经常情绪低迷,宁愿独自一人与他的狗共进晚餐。真的,有人听到过他用自己独特的语言与狗交谈。“马尔,”她说(这里必须作一解释,每当她用他名字的第一个音节来称呼他时,她正处于一种梦幻迷离、含情脉脉、百般温顺的状态,乖巧听话,有点儿懒洋洋的,就像焚烧的香木。此时正是傍晚时分,还没到更衣的时候,感觉外面湿漉漉的,所以树叶上有亮晶晶的水珠,好像有一只夜莺在杜鹃花丛中啼鸣,远处的农庄传来几声狗吠,几声鸡叫——从这些情境中,读者可以想象奥兰多当时说话的语调)——“马尔,给我讲讲合恩角吧,”她说。于是,谢尔莫丁就会用树枝,枯树叶,以及一两个空蜗牛壳,在地上搭出一个合恩角的模型。“这是北,”他说,“那是南。风就从这附近刮来。双桅船向正西方航行;我们刚刚把后桅的帆放下来,你看,就是这儿,就是这有草的地方,船遇到了洋流,就在……水手长,我的地图和指南针呢?——啊!谢谢!“你看,就是在蜗牛壳这儿遇到了洋流。洋流在船的右舷,我们必须给桅杆装上索具,不然船就会向左舷倾斜,就是山毛榉树叶这儿——你得明白,亲爱的——”他会喋喋不休地说下去,而她也会全神贯注地倾听每一个字,并心领神会。其实,即便他不说,她也能想见:波光粼粼的海面,冰凌打在横桅索上发出叮当的声音,他顶着狂风爬上了桅杆顶端,在那里,他想明白了人的宿命;他从桅杆上爬下来,喝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上岸后,他被一个黑人女子纠缠,后来他悔悟了,设法脱了身;他读帕斯卡尔;决定写一部哲学著作;他买了一只猴子;他与别人辩论什么才是生命的归宿;他决定参加合恩角的探险;等等,等等。凡是他所说的,她都明白。所以,当他说到历险经历中饼干吃完了那一段时,她的回应是,“是啊,黑人女子很会勾引人,对吗?”他惊喜地发现,她对他话里面的含义竟能如此心领神会。“你肯定自己不是男人吗?”他会焦虑不安地问。而她则反唇相讥。“你怎么可能不是女人?”于是,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加以验证。因为两人之间这么快就心心相印,实在令人惊奇,而且,女人竟会像男人一般宽容、坦率,而男人竟也会像女人那样古怪、敏感,对此,两人都觉得有必要立即验证一下。于是,他们会继续交谈,抑或说,是相互理解对方。在语言日益不堪思想之重负的时代,理解是谈话的主要艺术,不然怎么能明白,“饼干吃完了”的意思,就是“刚读完十遍贝克莱主教的哲理,就躲在暗处与黑人女子接吻”。此刻,奥兰多正在思考死亡和腐朽,这给他带来一种奇妙的喜悦。他手擎一截蜡烛,沿着长廊和舞厅缓步而行,一路细细端详一幅又一幅画像,似乎在寻找某个人,却又无从觅得。他步入教堂,在供他们家族专用的座位上坐下来,一连数小时,他就那样坐着,望着幡幔飘动,月影婆娑,与他相伴的惟有一只蝙蝠,抑或还有化为飞蛾的死神。他仍感意犹未尽,决意下到教堂地下的墓室去。那里排放着一口口棺材,他的祖先整整十代人都安息于此。这地方很少有人来,老鼠泛滥。奥兰多在墓室行走时,若不是一根大腿骨勾住了他的披风,他险些踩碎了滚到他脚边的某位马里斯老爵士的头盖骨。这是一个阴森恐怖的墓室。在教堂下面掘地三尺,得以建成。那位跟随征服者威廉从法兰西来到此地的祖先,也就是家族的第一位勋爵,似乎欲以此墓室来证明:一切浮华都建造于腐朽之上,活生生的肉体之下埋葬着残骸遗骨;载歌载舞的人们终将归于黄土;姹紫嫣红终将化为尘埃;戒指上的红宝石会丢失(奥兰多俯身用烛火照亮地面,捡起一枚戒指,上面镶嵌的宝石已经滚落到墙角里),曾经闪亮的双眼也会褪尽光泽。“君主王孙们什么都留不下来,”奥兰多在可容忍的程度下略微夸大了祖先们的地位,“只留下一根手指,”他捡起一只手的骸骨,来回扳弄着骨节,“这是谁的手?”他追问,“是右手还是左手?男人的手还是女人的手?老人的手还是少年的手?这只手曾策马疆场,还是穿针引线?它曾采摘玫瑰,还是紧握冰冷的钢刀?它曾经——”奥兰多不再往下想了,或许是因为他虚构不出更多的情形,但更可能是因为这只手能做的事情太多了,他像往常一样,不愿费心去归纳了。最后,奥兰多以无比庄重和优雅的姿势,深深鞠了一躬,然后骄傲地挺直了身子,拿起金色的草莓叶花冠,戴在头上,那姿态一旦映入眼帘,便终身难忘。也正是在此时,开始出现了骚乱。或许是人们期待的奇迹并没有发生,因为预言中说天空会降下金雨,抑或戴上冠冕是一种发起进攻的信号;好像谁也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当奥兰多把公爵冠冕戴在头上的那一瞬,人群中一片哗然喧嚣,钟声也骤然响起,嘈杂的人声上空回荡着先知严厉的声音。很多土耳其人趴倒在地,连连磕头。一扇大门猛然打开,当地人纷纷拥进了宴会厅。女人们尖声惊叫着。有位据说对奥兰多喜欢得要命的女士,抓起一盏枝形烛台,猛地摔在地上。如若不是阿德里安·斯克罗普爵士和一队英国水兵在场,谁也不知事态会发展到何种地步。元帅下令吹响了军号,一百名水兵立即整装待命。骚乱被平息了,至少在当时,现场归于一片平静。翌日清晨,秘书们发现公爵(我们现在必须这样称呼奥兰多)躺在凌乱的床单上昏睡不醒。房间里一片狼藉,公爵冠冕滚落在地板上,斗篷和吊带揉成一堆,扔在椅子上,桌面上纸片散乱零落。起初,谁也没有起疑心,因为那天晚上他实在太累了。但一直到下午,他仍旧酣然沉睡,于是,就传唤了医生。医生用的疗法无非照搬上一次的,膏药、荨麻、催吐剂等等,但并无疗效。奥兰多仍然昏睡不醒。于是,秘书们想到应该查看一下桌上那堆凌乱的纸片。大多数纸片上都是潦草的笔迹书写的诗句,其中反复提到一棵大橡树。还有一些纸片是各种公文,以及一些私人文件,涉及他在英格兰地产的管理。终于,他们翻到了一份至关重要的文件。其实,那是一份婚姻契约,是拥有嘉德骑士头衔和其他各种头衔的奥兰多爵爷与罗西娜·佩皮塔起草并签署的,而且已经公证过。罗西娜·佩皮塔是个舞女,出身不详,据说其父是吉普赛人,母亲也不知姓甚名谁,据说是加拉塔桥下的集市上卖废铁的小贩。秘书们面面相觑,错愕不已。而奥兰多却仍然昏昏沉沉地睡着。他们不分昼夜地守护着他,但他除了呼吸正常,面颊像往常一样泛着深玫瑰红色,没有其他任何生命迹象。人们用尽了各种科学方法和别出心裁的手段去唤醒他,但他仍深眠不醒。在他昏睡的第七天(5月10日星期四),那场恐怖而血腥的暴动打响了第一枪,布里奇中尉是最先觉察出动向的。土耳其人起来造反,反抗苏丹统治,他们在城里到处放火,见到外国人不是杀就是打。有一些英国人设法逃命了,但不列颠使馆的那些绅士们却如人们所料想的那样,宁死也要保护他们的红匣子,或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下,他们宁可吞下成串的钥匙,也不让它们落入异教徒的手中。暴徒们闯入了奥兰多的卧房,却见他直挺挺地躺着,完全是死了的样子。于是就没有碰他,只抢走了他的冠冕和嘉德骑士袍。离午夜还早,奥兰多却已等候在那里。夜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对他们十分有利,但四周死寂般的静谧,马蹄声和婴儿的啼哭声能传出半英里远。奥兰多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的时候,还真听到了马蹄踩在鹅卵石地面上发出的缓慢均匀的蹄声,还有女人衣裙的窸窣声,颇令他提心吊胆。不过那些行路人只是夜归的生意人,或附近某个不干正经事的女人。待他们走过后,街上比先前更寂静了。这时,在城市贫民居住的那些窄小拥挤的房子里,灯光从楼下移到了楼上的卧室,不一会儿就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城郊地带大多街灯阑珊,而且巡夜人又玩忽职守,因此,距黎明到来还有很久的时候,就早已油尽灯灭了。夜便愈发黑沉沉了。奥兰多察看了自己那盏灯的灯芯,检查了马鞍和肚带,给手枪装满火药,又仔细查看了枪套;他把这些事反复做了十几遍直至从椅子上翻滚下来,身子蜷成一团,在泥地上酣然入睡。对于奥兰多那颗充满激情、疯狂跳动的心来说,黑夜也许更善解人意。他侧耳聆听着每一声脚步,揣测着每一种声响。那些醉醺醺的叫喊声,还有那些因分娩或其他病痛而发出的哀号声,每一声都似乎是他此番冒险的不祥之兆,令他心中充满悲悯。但对于萨莎,他却并不担心。以她的勇敢,这种冒险不算什么。她会穿着一身男子装束,披风、马裤、马靴,只身前来。她的步履轻盈如飞,再寂静的夜晚也难听见她的脚步声。他就这样在黑暗中等待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软软的,但猛烈地打在他的脸上,他不禁吃了一惊,用手握住了剑,因为翘首以待的他正处在神经极度紧张的状态。都怪冰冻持续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他的前额和面颊上又被连续击打了好多次以后,他才明白过来那是从天而降的雨点,是阵雨袭击了他。起初,雨点慢慢地、一滴一滴从容不迫地落下来,但很快六滴雨变成了六十滴,六百滴,最终汇聚成瓢泼大雨,好像原本坚固的天空把自己化作了一个丰沛的喷泉,泉水倾注而下。只消五分钟,奥兰多就被淋得浑身湿透了。他赶紧把马牵到有遮挡的地方躲雨,自己则在门楣下找了一个避雨处,因为从那儿便于观察到院子里的一切。空气从未如此模糊浑浊,在一片水雾缭绕和雨水落地时发出的轰轰声中,所有的脚步声和马蹄声都被吞没了。路面原本就坑坑洼洼,一旦被水淹没,恐怕就无法通行了。但他丝毫没有理会这将会给他们的私奔带来什么影响。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条在灯光下幽幽闪亮的鹅卵石小径,期盼着萨莎的到来。悠忽间,他似乎在黑暗中看到了裹挟在瓢泼大雨中的她。但幻影随即消失了。突然,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不祥的声音,那声音充满了恐怖和惊惧,令奥兰多的灵魂痛苦不堪。那是圣保罗教堂的大钟敲响了午夜的第一下钟声。接着它又无情地敲了四下。恋爱中的人大多迷信,奥兰多断定,待第六下钟声敲响时,萨莎就到了。但第六下钟声余音已尽,接着是第七下,第八下,在忧心忡忡的他听来,这钟声仿佛先是预告,接着正式宣布,死亡和灾难来临了。当第十二下钟声响起时,奥兰多明白,他的命运就此锁定。理性的推理已是徒劳;她也许晚到一会儿;也许受到阻拦;也许迷路了。但奥兰多那颗多情而敏感的心已经知道了真相。别处的钟声也此起彼伏地当当敲响,整个世界似乎都在传送着她的欺骗和他的可笑。内心中蛰伏已久的疑虑,从隐秘处奔涌而出。他被一群毒蛇咬伤了,那些蛇一条比一条更歹毒。他呆呆地站在门廊处一动不动,大雨倾注而下。随着时间慢慢流逝,他的双腿也越来越无力。大雨仍滂沱不止。密集的雨声仿佛大炮轰鸣。橡树发出撕心裂肺的巨响。还传来狂野的咆哮声和令人心惊胆战的鬼怪般呻吟。奥兰多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圣保罗教堂的大钟敲响了两点。此刻他大吼一声,带着骇人的讥讽,咬牙切齿地喊道,“我的生命之日!”他把手上的灯猛地摔到地上,跃上马背,不知所向地飞驰而去。▲俄国公主萨沙
一定是某种说不清的直觉引导他沿着河岸朝大海的方向疾驰,因为他已无法再作理性思考了。破晓时分,黎明来得格外匆匆,天空泛出浅浅的黄色,雨差不多停了。奥兰多发现自己来到了瓦平边上的泰晤士河畔。他看到了自然界最奇妙的事情。三个多月以来,这里冰冻数尺,整座歌舞升平的城市都屹立于这似乎永远坚硬如石的冰面上。而此刻,却见黄色的水流湍急地奔腾,这条河在一夜之间解冻了。仿佛地下火山喷出的硫黄泉(哲学家常持这种观点),猛然破冰而出,横扫一切,大块的坚冰瞬间分崩离析。瞥一眼那湍急的河水,就足以使人头晕目眩。四处一片狼藉。河面上漂满了巨大的冰块,有些冰块像保龄球场那么宽,像房子那么高。另一些则小得像顶帽子。不过,大多数冰块都是奇形怪状的。有时,一大堆冰块列队而来,将沿途所经之处的所有东西全都压沉到水下。有时,河水像一条痛苦挣扎的蟒蛇翻滚旋转,在碎冰之间撞击腾跃,把那些碎冰从河的这一岸抛向另一岸,可以听到碎冰砸在码头和柱子上时发出的撞击声。然而最可怕、最令人感到恐怖的,是看到那些昨晚被困在冰面上的人们,此刻,他们的栖身之处成了危在旦夕的小岛,他们走投无路,惊慌失措,焦虑万分。无论他们跳入滔滔洪流,还是留在冰上,命运都已无可挽回。时而,一大群可怜人聚集在一大块冰上,顺流而下。他们有的跪在冰上,有的还在给婴儿喂奶,一位老人似乎在大声朗读《圣经》。时而,看到一个不幸的人孤零零地跨在一块窄窄的冰上,他的命运恐怕是最可怕的。湍急的洪流裹挟着这些人奔向大海,可以听到有人在无助地喊救命,疯狂地承诺要改邪归正,忏悔罪孽,发誓如果上帝垂听了他们的祈求,他们一定修建祭坛,捐赠财富。另一些人则吓呆了,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愣愣地瞅着前方。一群年轻人,从他们身上的制服判断是水手或邮差,大声吼着唱那些最淫秽的色情小调,也许是为了壮胆吧。激流把他们冲撞到一棵树上,他们在沉下水的时候,还是满嘴秽语。一位老人,他身上的裘皮大氅和金链子表明他是一位贵族,在离奥兰多不远的地方沉没了。他用尽最后一口气高喊着要向爱尔兰叛匪报仇,说这场灾祸正是他们策划的。很多人在丧生之时,怀里还紧紧抱着银壶或别的财宝;起码有不少可怜人是因为贪财而被淹死的,他们宁可投身滔滔洪流,也不愿让一个金酒杯顺流漂走,或眼睁睁地看着一件裘皮大氅被洪水吞噬。湍急而下的融冰将家具、珍宝和各种财富都席卷而去。其中最奇妙的景象,是看到一只猫在给幼崽们哺乳,一张大餐桌上摆满了足够二十人享用的丰盛晚宴,一对情侣在床上相拥而卧;洪流中还有不计其数的炊具。奥兰多感到失魂落魄,惊恐万状,他愣了好一会儿,呆呆地望着河水翻腾旋转着从他身边汹涌而去。最终,他似乎清醒过来,策马飞奔,沿着河岸朝大海的方向狂奔而去。拐过一个河湾,就是停泊俄罗斯使团大船的地方,两天前那艘船还被牢牢地冻在冰里。他迅速清点了一下船只,法国的,西班牙的,奥地利的,土耳其的。所有船只都漂在水里,只不过那艘法国船漂离了它的停泊位,那艘土耳其船的一侧船舷被划了一个大裂缝,河水正迅速涌进船舱。而那艘俄罗斯公国的船却不见了。有一瞬间,奥兰多认为它肯定是沉没了。然而当他踩着马镫把身子挺高,抬手挡住阳光,用他鹰一般的“双眼极目远眺,却有一艘大船的轮廓在远方的天际线上依稀可见。桅杆顶上飘荡着黑鹰旗。莫斯科公国使团的大船正准备驶入大海。奥兰多怒火万丈地飞身下马,仿佛欲同滔滔洪水做一番殊死搏斗。他站在没膝的水里,痛骂那个背信弃义的女人,他用尽了所有谩骂女性的字眼,骂她背信弃义,喜怒无常,朝三暮四;骂她是魔鬼,淫妇,骗子。洪水旋转着奔涌向前,将他的谩骂席卷而去,只在他的脚边留下了一只破罐子和一根稻草。他们将银号举到唇边,吹响了他们的请求:真相!接着又吹:真相!这嘹亮的号声三次齐鸣,真相,只要真相!赞美上苍!给了我们一个喘息的机会。伴随着嘹亮的号声,有一扇门微微开启,仿佛是被一阵无比轻柔而又神圣的微风吹开的。有三个身影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是纯洁小姐,她的额头系一条洁白无比的羊羔毛束带,长发像飞泻而下的融雪;手握一支鹅仔羽毛笔。她的身后是贞操小姐,她的步态更为庄重优雅,头上高耸着冰柱状的头饰,仿佛熊熊燃烧的塔楼,她的双眸星星般纯净,她的手指触摸到谁,谁就会冰冻彻骨。紧随其身后的,是谦恭小姐,她是三姐妹中最柔弱最美丽的,但她真的谦恭地隐在她两位庄重的姐姐的身影中,面容若隐若现,犹如弯弯的新月,被云彩半遮半掩。三人走进了奥兰多昏睡的那间屋子中央。纯洁小姐第一个开口说话,她的手势迷人而又威严:“我是这沉睡小鹿的守护神;我喜爱皑皑的白雪,冉冉升起的月亮和银色的大海。我的斗篷专门遮蔽有斑点的鸡蛋和有条纹的贝壳;我遮蔽邪恶和贫穷,我的面纱为一切软弱、忧伤和疑惑而垂下。所以,不必言语,无须张扬。宽恕,啊,宽恕!”“我的触摸让人冻成坚冰,我的目光使人化为顽石。我能让飞舞的星星停下脚步,让汹涌的波涛凝滞不动。巍峨的阿尔卑斯山是我的居所,我行走时,头顶上电光火石,我的目光所及,万物凋敝。我非但不会让奥兰多醒来,还要把他冰冻三尺。宽恕,啊,宽恕!”“人们都叫我谦恭。我是处女,而且将永远是处女。我不喜欢果实累累的田野和丰饶的葡萄园,我讨厌繁衍生长。果树发芽、羊群繁殖的时候,我就逃跑,逃跑;任由我的斗篷滑落在地上,头发遮住了双眼,什么都看不见。宽恕,啊,宽恕!”三姐妹神情哀伤悲恸,她们手牵手翩翩起舞,掀起面纱,且行且歌:“真相你切勿从那可怕的巢穴中跑出,你深深地隐藏吧,令人恐惧的真相。你使那些怕为人知或悔不当初的事,在阳光下昭然若揭,你揭开耻辱的面纱,你拨开迷雾见月明。你隐藏吧!隐藏!隐藏!”她们似乎要用自己的衣裙将奥兰多蒙起来。而此刻,号角仍在高声吹响:三姐妹听闻号声,想用面纱去捂住号角,遮蔽声音,却是枉然,因为此刻所有的号角都高声齐鸣:三姐妹变得心烦意乱,她们齐声哀号,但仍转着圈跳舞,把面纱甩上去又扯下来。“原先不是这样的!可如今男人不再需要我们;女人也憎恶我们。我们走,我们走。我去鸡窝(纯洁小姐说),我去未开垦的萨里高地(贞操小姐说),我去爬满长青藤、挂满窗帘的安乐窝(谦恭小姐说)。”“那里不像此地(她们手牵手齐声说道,并绝望地向躺在床上昏睡的奥兰多告别),无论是住在蜗居还是闺房的人,无论是担任公职还是法院的人,都仍然爱我们,无论是担任公职还是法院的人,都仍然爱我们,无论是处女还是市井男子,律师还是医生,都仍然尊重我们;那些管制别人、拒绝别人的人,那些盲目敬畏,无端赞美的人,那无数值得尊敬的人(赞美上苍),那些宁愿被蒙蔽而不愿了解真相的人,依然有理由崇拜我们,因为我们给了他们财富、成就、舒适和安逸。我们奔那些人而去,远离你们。来吧,姐妹们,来吧!这里不是我们久留之地。”她们匆匆离去,在头顶上挥舞着纱巾,仿佛要挥去那些她们不敢正视的东西,她们从外面关上了门。此时此刻,留在屋里陪着昏睡不醒的奥兰多的,只有我们和号手。号手们列队而站,吹响了刺耳的声音:他伸了伸懒腰,站起身来。他全身赤裸,笔直地站在我们面前,当号角不断吹响真相!真相!真相!我们别无选择,惟有承认:他是个女人。这时,山谷里的教堂大钟敲响了,那帷幕般的风景便坍塌下来,而现时再一次劈头盖脸向她袭来。好在此刻的光线已经越来越暗,比先前更为暧昧,所以细小的东西便看不清了,惟见迷雾缭绕的田野,灯火闪烁的农舍,一大片睡意朦胧的树林,还有一束扇状灯光穿行在小路的黑暗中。她说不准大钟究竟是敲了九下,还是十下,十一下。夜幕降临了——她一向喜爱黑夜。在黑夜里,脑海中那幽暗池塘里的倒影,比白昼更清晰。在黑夜里,不必晕眩眨眼就能望到那幽暗的深处,那塑造自我的幽暗深处。此刻,她在脑海中这潭幽深的水里,一会儿看到了莎士比亚,一会儿又看到了穿俄罗斯长裤的少女,时而是蟒湖中的小船,时而又是真正的大西洋,暴风雨裹挟着惊涛骇浪朝合恩角猛扑过来。她深深地窥进那片幽暗,看到了她丈夫的双桅船,正攀上巨浪的巅峰!它向上冲去,再向上。那裹挟着成千上万死神的白色巨浪向双桅船席卷而来。啊,轻率鲁莽、荒唐的男人!总是喜欢徒然无望地绕着合恩角顶风航行!但双桅船穿过了巨浪,出现在彼岸;终于安然无恙!
“太令人陶醉了!”她高呼,“太令人陶醉了!”这时,风渐渐平息,水面也恢复了平静;她眼前是月光下微波涟漪的景象。
“马尔默杜克·邦斯洛普·谢尔莫丁!”她站在大橡树旁,高声呼唤。
这美妙闪亮的名字,像一片铁青色的羽毛,从天空飘落而下。她望着它,翻动着,旋转着往下落,仿佛一支缓缓坠落的箭,优雅地划破长空。他就要来了,像以往一样,总是在死寂般的静默中来临。当风浪平息、水波涟漪,当斑驳的秋叶缓缓飘落在她脚面;当豹纹勋章投下的光影纹丝不动,当月亮倒映在水面上,天空和大海之间万籁俱静时,他来了。
此刻正是一片寂静。时近午夜,月亮在旷野上缓缓升起,地上有一座古堡在月光中魅影憧憧。那是一幢高高矗立的大宅,银色的月光照亮了它所有的窗户。围墙和房体都看不见。一切都是魅影。一切都寂然无声。一切都在月光映照下闪闪发光,似乎正在等待一位已故女王的驾临。奥兰多俯视山下,看到庭园里深色的羽翎在摇曳晃动,火把的亮光在跳跃闪烁,照亮了跪在地上的人影。御辇中又一次走出一位女王。
“恭迎圣驾,陛下,”她大声说道,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一如从前,我父亲,已故勋爵,将引您进去。”
她话音未落,午夜的第一下钟声敲响了。一阵现时的凉风从她脸上扫过,给她带来一丝担忧。她焦虑地仰面望天,天空乌云密布,黑沉沉的,狂风在她耳边呼啸。可她听出风的呼啸声中,夹杂着飞机的轰鸣声,一架飞机正朝她这边飞来。
“在这儿!谢尔,在这儿!”她冲着月亮袒露出她的前胸(此刻的月光明媚照人),好让她胸前的珍珠项链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一颗颗宛如巨型月蜘蛛产下的一枚枚蛋。飞机冲破云层,来到她的头顶上方,盘旋着。她的珍珠在黑暗中仿佛磷光闪耀。
谢尔莫丁,如今已是一名优秀的机长,神采奕奕,精神抖擞,动作敏捷地跳到了地面上。一只野禽腾空而起,在他头顶上方飞旋。
“是那只鹅!”奥兰多惊呼,“那只野鹅……”
这时,午夜的钟声敲响了第十二下。1928年10月11日,星期四,午夜十二点。
文字丨选自《奥兰多》,[英]弗吉尼亚·伍尔夫 著,任一鸣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04编辑丨部分选自摄影师Viktor Balaguer 、crystalleelucas作品,封面选自电影《时时刻刻》剧照▲我的父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欢迎加入楚尘读者群(加读书君微信 ccreaders,备注“读书群”)▲招聘 | 加入楚尘的线上实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