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小说酒馆系列第155篇,选自美国作家冯内古特的短篇小说集《2081》,原题为《罗马》。“我爸爸说,当众亲吻别人是世界上最恶心的。”
“爸爸说,正是那些电影、电视和书本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让当今年轻人的心灵变得如此肮脏。”
“我爸爸,”她说,“只读《圣经》,并按照其中的指示生活。”
女孩拥有几近清教徒般的道德观,而在历经一系列现实真相的洗礼之后,从一个连亲吻都无法接受的演员,蜕变为了一个能深入角色灵魂的艺术家,抵达心灵的真实。
▲ 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1922.11.11 — 2007.4.11),德裔美国作家,黑色幽默文学代表人物之一,常用喜剧形式表现悲剧故事。曾提名多次奖项,被许多作家公认为美国现代科幻小说之父。代表作有《五号屠场》《猫的摇篮》《时震》等。
这是一个女孩的故事,从小由父亲抚养长大,崇拜自己的父亲——后来她发现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这都是真的。事情发生在我担任北克劳福德面具和假发剧社社长期间。那一年,俄克拉荷马州巴贝尔市发生了一桩高粱与油料大丑闻,主要骗子手是一个名叫弗雷德·洛弗尔的男人。洛弗尔有个十八岁的女儿,名叫梅洛迪Melody,意思是“旋律”。洛弗尔没有妻子,但有一个妹妹在北克劳福德。所以他把梅洛迪送到妹妹那里去住,想等事态平息再接她回去。梅洛迪加入了面具和假发剧社。她太美了,以致我们都认为把她的心思从父亲受审一事上转移开非常重要,我们立即安排她出任一部戏的主角,请她扮演亚瑟·加维·乌尔姆创作的《罗马》一剧中的贝拉,一个有着金子般心灵的站街女。剧中只有四个角色:贝拉、美国好士兵本、美国坏士兵杰德,以及愤世嫉俗的罗马警察贝纳多。时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布莱斯·沃莫戈兰演好士兵兼诗人的角色。布莱斯是个妈宝男,自小在纽约长大。他妈妈是个寡妇,手握沃莫戈兰木材公司,而沃莫戈兰木材公司实质上拥有着新罕布什尔州北部几乎每一棵树和树桩。布莱斯在北克劳福德待了一年时间,全力学习关于树木的所有知识。这是个可爱、乖巧、羞涩、懂礼貌的男孩。布莱斯之前没演过戏。他为剧社做过的只是在演出间隙时兑兑饮料。我记得,电气承包商约翰·舍伍德说起过布莱斯倒饮料的事。“对那孩子来说,那个活不太重也不太轻,正正好。”这句话把布莱斯概括得非常好。约翰·舍伍德也在《罗马》里出演一个角色,美国坏士兵。他六英尺四寸,精瘦,肩膀很宽,是镇上的雄猫咪。因为舞艺高超,出口成“脏”,以及梭子鱼一样的笑容,他在女人圈里闻名遐迩。他还会表演,热爱演戏,爱惹得观众席上夫人小姐们心里痒痒的、脸上热热的。莎莉召集我们四个人到她礼品店的里间去进行剧本的初读,这家礼品店叫“最佳捕鼠器”。莎莉跟梅洛迪聊了许多,我们三个男人正好第一次真正近距离地瞅瞅这姑娘。给我印象最深的,除了她绝美的脸蛋,就数她的姿态了。她胳膊肘收紧在两侧,香肩微耸,两手支起护在胸口,像生怕染上什么病菌似的。布莱斯说在她身上看到了他所谓的“纯净”。他说,没见到梅洛迪之前,他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如此纯净的女子。约翰·舍伍德对她的点评不适合写在此,说到底就是,这般冷感,又这般对人生一无所知的女人让他恶心。她的天真无邪,对约翰所珍视的一切构成了不可原谅的打击。梅洛迪的无知无邪是毋庸置疑的。她问莎莉的第一个问题是 :“对不起噢,圣科尔小姐,什么是站街女啊?”“站街女,亲爱的?”莎莉说,“呃,就是——就是一个收钱的女人。”“全世界所有正经的女收银员的名声都毁了。”约翰嘀咕道。“好了,关于这部戏——”莎莉说,“它在百老汇只演了一晚。但是我读过之后,觉得应该归咎于演员和导演,而不是剧本。这是一部了不起的剧作,也是我们的一次好机会,让它获得一次它应该拥有的演出。”“我已经读过整部剧本,”梅洛迪说,“有几处写着要我亲吻不同的男人?”梅洛迪摇摇头,看上去很不乐意。“我真的要那样做吗?”“圣科尔小姐——我答应过爸爸,除了我丈夫,我绝不和任何男人接吻。”梅洛迪冷冷地转向他 :“我想你是觉得老掉牙或很幼稚或别的什么吧。”这时布莱斯开腔了,那还是我头一回听他就一个话题高谈阔论,呼吸急促,面如茄汁。“洛弗尔小姐——”他说,“在今天这个时代,任何有勇气坚守如此高贵理想的女子,都堪称女性中的最勇敢者。”梅洛迪满脸感激。“谢谢你,”她说,“我不认为这儿还有哪位男士会尊敬坚守高贵理想的姑娘。”“我就是做不到,圣科尔小姐——特别是还有观众在场。”“我爸爸说,当众亲吻别人是世界上最恶心的。”告诉她这句话的那个人,此时正因为诈骗乡邻和国家六百万美元而被起诉。“亲爱的,戏剧不是生活,”莎莉对梅洛迪说,“如果一个女演员扮演的角色不如她本人那么好,并不意味着那个女演员就真的道德败坏。”“一个表演不纯洁的女人怎么能没有不纯洁的念头呢?”“当然啦,亲爱的,你看过电影或电视,里面的女演员都有着极为受人尊敬的私生活——”“我从不看电视,”梅洛迪说,“也从没看过电影,从没看过戏。爸爸说,正是那些电影、电视和书本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让当今年轻人的心灵变得如此肮脏。”她看到约翰在嗤笑。她恨死他了,就像他也痛恨她一样。“哦,我看见你在笑。我习惯了人们的嘲笑,爸爸对我说一定会有人嘲笑我的。‘没关系——就让他们笑好了。’他对我说。‘笑到最后的会是你,宝宝,你会上天堂,而他们会下地狱。’”我们是如何继续下去的,或者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我毫无头绪,但我们确实继续下去了。那似乎是业余剧团的基本原则——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演下去。面具和假发剧社曾经最糟的情况不是这个《罗马》,是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可那是另一个故事。这里说一句就够了:北克劳福德储贷协会的财务官必须披着床单出现在所有储户面前,然后还要为自己意外娶了自己的母亲而把眼珠挖出来。至于亚瑟·加维·乌尔姆的这部戏,我们确曾试着劝梅洛迪退出,可她不愿意。“不,”她说,“既然我已经开始了,就要坚持到底。爸爸告诉我,‘宝宝,做事要有始有终。我的唯一要求是,永远不要做令我蒙羞的事。’”接着,莎莉找她谈了几次,劝她答应了按照剧本要求亲吻布莱斯、约翰和我。只是她不会在排练中那么做,除了正式演出当晚。“再怎么说这很可能是个好事呢,”莎莉说,“我永远不会忘记《轮舞》的。”《轮舞》是一位名叫亚瑟·施尼茨勒的奥地利人写的剧本,说的是维也纳人如何与别人发生艳遇。剧社曾要上演这个剧的清洁版。排练时,所有人都在吻别人,结果爆发了亚洲型流感。我们终究没能上演那部戏,终究无法让所有演员免受流感干扰。梅洛迪对于她爸爸遭受大陪审团指控做何感想呢?首个晚上她就发表了一个演讲。我们特别小心翼翼,试图弄清她和父亲究竟信哪种宗教,结果发现他不属于任何教会。“我爸爸,”她说,“只读《圣经》,并按照其中的指示生活。”接着她就哭了起来,“在俄克拉荷马,他的品德最高尚。啊,等到审讯开始,一定会有人要吃苍蝇,遭羞辱。我了解爸爸,等到审判开始,全世界人都会了解我爸爸的。他们会见识到一位骑着纯种白马的圣人,而所有那些思想肮脏、喝酒、抽烟、追逐女人的人,也就是那些错误指责他的人,都会进监狱,我会大笑,哈哈大笑。巴贝尔市所有的旗帜会飘扬,所有教堂的钟声会敲响,童子军会举行游行,俄克拉荷马州长会说,‘我宣布今天是弗雷德·洛弗尔日!’”“她在洛杉矶,过着罪恶的生活。爸爸在我两岁时赶走了她。”乌尔姆剧作的开场发生在夜间罗马的一个街角。好士兵布莱斯·沃莫戈兰看见这个站街女站在一根街灯柱下,他天真得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她年轻又漂亮,而之前他又平生第一次喝了好多酒,所以认为这是个圣女。“是什么花儿绽放在这个罗马的夜晚?”他除了是好士兵,还是位诗人。布莱斯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台词说得非常棒,没有丝毫矫揉造作。他为梅洛迪痴狂。接着梅洛迪回他的话 :“夜间绽放的花在罗马很常见。不过你有一张敏锐的脸,当兵的。也许你在挑选花儿时比大多数人都聪明。”接着是布莱斯一大段冗余的絮叨 : 什么花儿不该采,什么花儿应该任其生长,好让别人也能欣赏,等等。他还说,战争是人们将花连根拔起的时节,等等。结果是她第一次获得了自尊,因为第一次有男人如此言词仰慕他。布莱斯将身上三个月的战争休养费全给了她,甚至一个吻也没要。“不要让我做解释,”他告诉她,“一个人无须解释自己睡梦中的行为。”他顿了顿。“在战争中,”他又停了一下。“在生活中,”乌尔姆在此让他再停顿一下。“在爱情中。”说完,他就消失在夜色中。接着上场的是约翰·舍伍德,演的是坏士兵,在人行道上连滚带爬。他喝醉了,神志不清,嘴里抽着黑雪茄。他抛弃了部队,在黑市上捞了一大把。他手里有一个手提箱,里面装着香烟、尼龙长袜和巧克力块。这时梅洛迪还在张望布莱斯的背影,因为新发现的自尊而神采飞扬。约翰走到她身后,说 :“你英语说得真棒,宝贝儿。”“我说,一个英语说得像你这么棒的人一定认识不少美国大兵吧?”“我听见你和那个男孩说话了。这是个男孩,一个童子鸡。要是你都不明白一个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区别,我真不知道还有谁明白了。”约翰露出他出了名的梭子鱼微笑。而结果是他又摧毁了她的自尊,然后俩人一起走了。卖给我们剧本并收取版税的那家波士顿公司对我们的演出非常感兴趣,我们是第一个排演《罗马》的业余剧团。公司写信给我,询问我们有什么特殊困难。我顺路去了莎莉的商店,把信拿给她看。“特殊困难——”她说,“真太讽刺了,真的。”“他们只是想知道亚瑟·加维·乌尔姆都犯了哪些错,”我说,“我也不希望我听到这些。”她说。排练已经进行到第五周,还有一周就要正式上演,而由于梅洛迪的缘故,排演糟透了。我觉得真心糟透了。“随着冬季的来临,”她说,“新罕布什尔州已经够萧条了。”问题在于梅洛迪完全没法代入她的角色。根据乌尔姆的写法,主要戏剧动作都发生在站街女的内心世界,即在男人们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对待她后,她对自己的认知。在简短的剧本前言里,乌尔姆写道 :“为了让《罗马》活灵活现,贝拉的灵魂,正如观众感受到的那样,必须是个令人炫目的万花筒——一个迷雾般折射出地狱景象的万花筒。如果贝拉遗漏了全部光谱中的任意一种色彩,也就不能表现出一个穷困无据的年轻女子在战乱国度里的全部伤痛,这部《罗马》也就注定要失败。”我提请莎莉注意乌尔姆的前言,问她梅洛迪是否知道万花筒是什么。“知道,”莎莉说,“她还知道光谱是什么,可她不知道什么是女人。”一阵死寂的沉默,屋外已是黄昏。莎莉突然一只手遮住嘴巴 :“不,不,不,不!”她在模仿梅洛迪,排练时但凡遇到应该亲吻布莱斯或者约翰的地方,梅洛迪就会这副模样。吻戏以外的部分,梅洛迪也好不到哪里去。无论男人对她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是弗雷德·洛弗尔的女儿,决不做任何令她爸爸蒙羞的事。莎莉哼了一声,问我:“凭什么你认为圣女贞德浑身注满了盐酸普鲁卡因?”不管怎样,每个人都按常规记住了自己的台词。带妆彩排前的最后一次排练,我对莎莉说了人们在带妆彩排前最后一次排练时通常会说的那句话 :“呵,我们有了一台戏了。”“问题是,什么样的戏?”她说。她说到了点子上。舞台上的梅洛迪还是梅洛迪,布莱斯还是布莱斯,约翰是约翰,我是我——我们不知怎么着都到了罗马。而每隔一会儿,我们中的一个人会张开嘴巴,说一些神经质似的话,话与话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像来自太空,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亚瑟·加维·乌尔姆。在我说我们有了一台戏的时候,彩排还在进行。那一场我没有戏份,碰巧挨着约翰众多女友中的一个坐下了。她叫玛蒂,是来自南克劳福德的一个服务员。和差不多半数的约翰崇拜者一样,她的鼻子也被打断过。而照我看来,他差不多半数的女崇拜者也都叫玛蒂。这个挑剔的玛蒂用胳膊肘捅捅我的腰,说 :“那个布莱斯·沃莫戈兰很来劲啊是吧?”她一直笑得前仰后合,可能以为这是一出搞笑戏。布莱斯也确实很搞笑,上帝保佑。他十分痴迷那个“不要碰我”,那个巴黎棉花糖圣代上的糖霜,那个梅洛迪。他像格鲁乔·马克思那样徘徊在她身边,一双色迷迷的眼睛黏糊糊地仰视着她。他就是这样阐释乌尔姆在脚本上的提示的 :“好士兵有一颗善变的灵魂,和那姑娘一样,要记住 : 他是个诗人,而根据其定义,诗人的激情是永远不可预测的,永远不可控制的。”玛蒂问我,梅洛迪是否担心她父亲的案子。我回答说,没有人知道审判什么时候举行。报上说,政府派了几支调查组进驻巴贝尔,所以他们貌似要花好几年时间才能确切查明弗雷德·洛弗尔究竟做了些什么和怎么做的。“照梅洛迪的看法,”我说,“她父亲是免受罪恶侵蚀的。她不认为他会做错事,因此她没啥可担心的。”我耸耸肩。“可谁知道呢——或许他就要出来了。”“是啊,”玛蒂说,“现如今,看似除了艾希曼,貌似人人都能出来啊。那么这个洛弗尔现在是自由身,在押,还是怎么着?”我马上意识到他是谁。他的照片在报纸、电视上出现过很多次,身材矮胖,大圆脸,塌鼻子,高额头。他戴一副钢丝边框眼镜,镜片是四分之一美元硬币那样大。身上一套四四方方的双排扣西服,像是用裂开的胶合板做的。他脸上始终只有一种表情,有几分神似维多利亚女王的愁容。我走上去打招呼。他胸前口袋上插满了钢笔,一侧的翻领则像银河系一样闪亮。那翻领上别着至少一打兄弟会和各种服务组织的徽章,如果我在那上面看到一个胡椒博士汽水瓶的瓶盖也丝毫不会诧异。不过,弗雷德·洛弗尔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我高声招呼他,好让大家都收到预警。“洛弗尔先生!真是意外惊喜啊!”我说,“我们没想到你会来呢!”剧场的灯亮了,表演停了。梅洛迪在舞台上兴奋地尖叫起来。她跑向爸爸,双手一把抱住他。我真不知道,当她闻到他身上股子酒气会说些什么。“啊,爸爸,爸爸,爸爸——”她说,“你的剃须膏又搽得太多啦。”莎莉说我们最好从头开始,于是我们照她说的做。“洛弗尔先生,”她说,“希望你找个地方坐下——我想你会为你女儿感到非常骄傲的。”观众席上只有六个人,其余三百个位子都空着。洛弗尔扫视了一下四周,样子有一点儿像 W.C. 菲尔兹在打台球瞄准似的。然后他挑了我刚刚离开的座位坐下,也就是那个紧挨着约翰·舍伍德断了鼻子的女友的座位。就在剧场灯光再度熄灭前几秒钟,一个年轻的陌生人蹑手蹑脚地进了剧场,在最后面找位子坐下了。他头发很长,所有的纽扣都敞开着,可我猜他是联邦调查局侦探。我觉得他是在跟踪弗雷德·洛弗尔,确保他不会逃掉。我因为第一场里有戏份,就到台上去了。我一句台词不用说,只需上去两趟,摆出一副愤世嫉俗的表情就行了。我和约翰·舍伍德在舞台侧翼,梅洛迪则上场站在灯柱下方,等着启幕。“呣,呣!”约翰对我说,“老兄,底下一定坐着许多女的吧,”他咂着嘴巴说,“我简直等不及星期五晚上的那一吻了!妙,妙,妙,伙计——那可能是一个男人所能得到的最美妙的吻了。”“你给我找一个断了鼻子的女的,”他说,“我就给你找一个认为逗男人高兴是十分重要的女人来。”他摇摇头,看着布莱斯在舞台另外一侧等着出场的提示。“此地就有一个男孩,他很可能会被星期五晚上的神奇之吻杀死。”“我怀疑他对任何疾病都没有免疫力,”约翰说,“他从没有见识过任何东西。”梅洛迪在灯柱下的光圈里原地打着转。莎莉要求她那样做,梅洛迪还问过她 :“为什么?”梅洛迪没有穿戏服,却荡着一个背带长长的、又大又亮的漆皮提包。无论她的思想多么纯洁,所有人,除了布莱斯·沃莫戈兰,都一眼就看出来她是什么人。一声“哇”的大叫,来自约翰的女朋友。她喜欢这部戏。接着,没等台上的人开口,弗雷德·洛弗尔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吼叫。“把幕放下来!”他咆哮道。幕布急匆匆落下。剧场的灯亮起来。作为剧社的主席,我走出去和这个疯子理论。他站了起来,脸都青了。那个敞着衣服、穿部队防水夹克的陌生年轻人也站了起来。“我可爱的女儿——”他说着就哽咽起来,“我生命中最完美无缺的东西,我生命中唯一完美无缺的东西,而你们却让她站在灯柱下,晃悠着一只包!我不开心。我一点都不开心!”“眼下不行,亲爱的。过一阵吧。不仅如此,你要离开这些人,你要离开他们!他们对你没好处。听到了吗?”“听到了。”梅洛迪没打算争辩,她挽起爸爸的胳膊,两个人迈着大步走了。他们刚走,那个年轻的陌生人也离开了,狠狠带上了门。我转过去看着莎莉。“你那肮脏的心灵此刻在想什么?”我问她。“洛弗尔,”我说,“达尔杜弗。”达尔杜弗是我们之前演过的一部法国戏剧里的伪君子。第二天晚上,所有报纸都报道了如下新闻:弗雷德·洛弗尔是个在逃的不法之徒,脱保潜逃。带梅洛迪回她姑姑家之后,他直奔加拿大边境,越境到了蒙特利尔。在蒙特利尔,他跳上了一架飞往巴西的飞机。报上说,他八万美元的保释金被没收了。那不是洛弗尔的钱,而是从巴贝尔那些依然信任他的普通市民那里搜刮来的。同时还有一篇令人恶心的小故事,并配有照片,是弗雷德·洛弗尔的情妇,一个风流年轻女子,眼睫毛像车载天线,戴着长长的钻石耳环,还有一堆堆高耸的香槟色头发,有人看见她在新奥尔良登上了一架飞往巴西的飞机。“你是问对梅洛迪有什么影响吗?”我说,“只有上帝知道。莎莉一整天都在打电话给她,她都不接。她把自己锁在卧室里。”电话响了。我接了起来,是约翰·舍伍德。他想知道,当晚是否还要带妆彩排。“呃,我有一个想法,”他说,“我们海报都发了,宣传也好几周了,票子差不多都卖完了,还砸了好几百块在布景和服装上——”“梅洛迪会演戏吗?”约翰说,“至少玛蒂知道这部戏讲的是什么。她几乎看过每一次的排练,如果接下来三天让我带她排练,星期五她就能上场。”“值得一试,”我说,“我来给大家打电话,告诉大家今晚按计划进行带妆彩排。”那天晚上我回到剧场,那个年轻的陌生人又坐在了后排座位上。“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我说。“或许你不必回答,或许我不该问——你是个侦探吗?”“如果你在跟踪弗雷德·洛弗尔,那我得遗憾地告诉你,你的鸟儿已经飞走了。”对话到此为止,我到前面去忙自己的事情。排练还没开始,约翰的女友已经在灯柱下做准备了。“北克劳福德面具和假发剧社将会历史上首次遭遇警方突袭抓捕行动。”莎莉说。我听得出她是什么意思,玛蒂将会把亚瑟·加维·乌尔姆的杰作变成真正破烂、下流、低俗的玩意。“他脸色煞白,然后就消失了。我想他是躲到地下室去了。”这时,梅洛迪走了进来。她双眼通红,下方有黑眼圈,但神情镇定。她已经戴上了假睫毛,抹好了厚重的睫毛膏,脸颊涂了一圈圈的粉底。她的嘴唇,就像许多书上说的那样,一道猩红的口子。那姑娘浑身放射出如此浓重的悲壮和尊贵,令大家纷纷给她让路。玛蒂,看到了梅洛迪,一言不发从灯柱下溜走了。梅洛迪走上舞台,越过舞台的脚灯望着我们,然后闭上双眼,很久才睁开。“我们开始吧?”她说。伟大的上帝啊——这演出简直了!梅洛迪拿出了十倍的自己。当梅洛迪演绎出从卖火柴的小女孩到抹大拉的玛利亚等各式女人时,观众席所有人都放声哭泣起来。而到了该接吻的时候,那女孩吻了。她第一次吻布莱斯的那段,布莱斯回到后台已经摇摇晃晃,双眼直翻白。第一次吻约翰时,他退场时步态世故又老道,可等到出了观众的视线,他就身子一软,手撑地跪倒了。梅洛迪演完第一幕下台时,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你是这个剧社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女演员!”“我跟她一样!”她说,“我是个垃圾!我是个废物!”她挣脱我,走到约翰跟前,双手搂住他脖子。“我就是你要的人,而你正是我所要的人,”她说。“我们一起逃走吧。”她说。这正是约翰要的。“当然,宝贝,”他说,“你和我——肯定的,肯定的。”通往观众席的门被推开了,那个年轻的陌生人走进来,看上去比大家都更狂野。他推开约翰,双手搂住梅洛迪。“我爱你,对你的爱超过了任何女人!我不是请求你嫁给我。你必须嫁给我。别无选择!必须这样!”“你是我知道的最不拘一格的联邦调查局侦探。”我说。“我是剧作家,”他说,“名字叫亚瑟·加维·乌尔姆。”
【内容简介】:
本书首次集结冯内古特发表过的所有短篇小说,以及未面世的部分作品,共分上下两册。全书按照主题分为“战争”“女性”“科技”“爱情”“对抗名声与财富的新教伦理”“行为”“乐团指挥”“未来幻想”八个部分,收录作家从1941年至2007年间创作的98篇短篇小说,将作家超凡的智慧、幽默、人性关怀与艺术技巧展现得淋漓尽致。
图片丨电影剧照,选自电影《诗无尽头》《反复无常的夏天》《蓝白红三部曲之红》《布拉格之恋》《巴黎圣母院》《金牌制作人》《爱情短片》《玛丽亚·卡拉斯》
文字丨选自《2081:冯内古特短篇小说全集》,[美] 库尔特·冯内古特 著,原题《罗马》,王青松 译,中信出版社,201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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