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 | 现在的年轻人,只有竞争,没有自由
文化
2025-01-19 09:01
云南
“现在的年轻人好像竞争格外激烈。这可不是自由竞争,只有竞争,没有自由。现在的中小学生,甚至大学生,十几年二十年,几乎没哪段时间是自由自在的,这可能是最让人沮丧的。”
老师,您说在数字化时代,更难找到个人生活的意义,我也有这个想法,但想不清楚,您能多说几句吗?你提这个问题,我一下子有好多想法涌上来。方方面面,无法多谈,我讲一个方面吧。前不久思勉研究院安排我跟几位优秀硕士生做了个对谈,谈到一个挺普遍的处境,就是现在的年轻人好像竞争格外激烈。这可不是自由竞争,只有竞争,没有自由。现在的中小学生,甚至大学生,十几年二十年,几乎没哪段时间是自由自在的,这可能是最让人沮丧的。而且愈演愈烈,我这几十年接触一茬又一茬的年轻人,每一茬学生说起比他们小5岁、小10岁的孩子,都感叹相比之下,自己那一茬多一点儿自由自在。我觉得你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很多人可能从来就没过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学习和生活都不是自由自在的,什么都网格化了。现在的孩子,日子比我们不知道好多少,就说教育吧,从小就有这么好的教育条件,学钢琴、学游泳,学什么都有正规训练,从开头就上了道,但孩子不能总在道上啊,他需要在没道的地方、在野地里乱跑乱跳。你们从小就学到好多知识,本来知识对我们是一种解放,但学习目标太明确了,知识可能变成了一种束缚。生活的道路不能像现在的公路系统那样,什么都标得清清楚楚,哪里可以并线,哪里并线就违章,哪里可以掉头,哪里不允许掉头,标得那么清楚,你这个人生就没法过了。要是我们的社会一路往这个方向发展的话,那就没意思了。某种意义上,社会给不竞争也能好好过自己的人生的人留的余地越来越少了。你当然仍然是可以做到,昨天我跟一个人聊天就说到,你要是颜回你就能做到是吧?但拿颜回说事儿,这个要求有点高——别人都过好日子,你不过。很多人都在说,现在的孩子从小就处在竞争的环境中。是现在的人更爱竞争了吗?我觉得不是。是周边环境把生活规定成了竞争。怎么说呢?每样东西都被数字化了,这意味着,每样东西都有明确估值,甚至可以说,所有东西都标价了。比如智力,从前也分聪明、傻,现在有了智商数值。方方面面都有明确估值,不仅是更精确了。聪明、傻是连着语境的,自然而然,你这方面聪明那方面傻,但智商就像是普遍指标。这个比较讨厌,有论者说,计数就意味着比较。就说这个“比”,咱们俩考试,结果你89分,我88分,我不想跟你比,但分数标好了,比不比也隐含着“比”。从前也分成绩好、成绩差。现在,天天测验,天天有明确的分数。几个朋友结伴去黄山游山,你我都挺高兴的,就挺好,没谁说你高兴到89分,我高兴到88分。现在,人从小都无时不在竞争之中,这不是说,现在的人竞争心格外重,我们那时候竞争心没那么强。讨论的时候,有一位同学说,我们要多从社会而不是个人来看待这个区别,我特别认同这位同学,可能比他自己还认同。个人自己的事自己去反省,但是当身边各种事物全部被明码标价之后,无论你喜欢竞争还是不喜欢竞争,你都已经处在一个竞争的环境中。哪怕你不爱竞争,你不竞争,你也被设定在竞争环境之中了,甚至各种各样的人生道路也都标明了数值。我到学校来,校门里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的是对学生的期许吧,一开头就说“志存高远”,天天跟这个比跟那个比,怎么个高远法?没有远处的方向,身边却到处标明了数值。我说了,不要多怪罪个人,主要是时代的问题,然而,问题最后毕竟落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需要我们每个人去思考、去应对。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这个世界还没有标价,至少标价不清楚,比如,学哲学值多少、学经济值多少,当教授值多少、当处长值多少。人们会更多出于自己的爱好去选他做什么,而不是看标价。有位同学总结得好:你们80年代的人有方向没道路,我们现在有道路没方向。说到意义流失,这恐怕是一部分。当然,人类面临的困境总有很多相同之处,80年代初《中国青年报》发过一篇文章,文章的题目就叫“人生的路怎么越走越窄”,后来引起很热烈的讨论。你我两代,年轻人都面临很多同样的问题,我把差异夸大来说,让差异看得更清楚一点儿。我们看自己的时候,比较容易看到高尚的、说得出口的那一部分,而说不出口的那一部分,我们渐渐就少看了乃至不看,最后干脆忘了。这就成了自我隐瞒、自我屏蔽。有些东西在很深的地方已经被屏蔽掉了。但你又不能说他不知,有点像盲视,从他行动上看他是知道的,但理知要透视它呢,它被屏蔽了,你要是问他,他真的不知道。自欺还是能发现的,自我屏蔽来得更深。说起这个,不妨说,每个人在不同程度上都是对自己讳莫如深的。在弗洛伊德的理论里,自我屏蔽是个常态,而不是一个特殊的状态,比如你童年受过一种伤害,后来你完全遗忘了。我年轻时处处不如人,但是后来混成了一个大领导,你听我说往事,都是怎么光荣、伟大。我们的记忆不断在重新构造,就形成好多好多屏蔽。那些让我们感到很不舒服的事情,我们会把它们压抑到潜意识里,这种自我压抑过于极端了,就会造成心理疾患、精神疾患。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心理疾患都是这么造成的,真实的自我跟我们自己愿意接受的自我对不上,严重扭曲了,你不了解那个在真正起作用的自我。然后他的心理分析,就让你把这个真相回忆起来,最后问题解决了。我想问一个问题,我们每次提到感知就觉得是属于很私人领域的事情,我想问有没有属于集体或者社会领域的感知,还是一到集体领域我们必须要用到语言,就好像我们只能用理知来沟通。我们经常用各种其他方式沟通,手势、表情、眼神。不过你强调的是感知。感知是可以社会分享的,波兰尼还专门造了个词——convivilality,中文译者译成“欢会神契”,专门用来称各种默会的互动。我前面说到音乐,音乐本来是一种高度集体性的活动,可以说人们在交流,也可以说他们沉浸在共同感受之中,在人类学家给我们描述的natives即“原始民族”那里,你可以非常鲜明地感受到这一点,一到晚上,男男女女聚到一起唱歌跳舞,这是个分享的时刻。咱们作为旅游者看不到这些了,唱歌跳舞都成了表演。刚才您讲到认识过程也是在改变自我,所以,我觉得说这是“认识自我”不太对,应该说是“选择自我”。人生有各种不得已的地方、痛苦的地方,人在痛苦中会变得邪恶,但人也可以在痛苦中变成英雄,这要看你自己怎么选择——选择如何建设自我。我觉得我有点儿明白你的意思,也有点儿同意。不过,“选择”“自我”,这些都是大词,they may mean something,也可能不mean anything,用这些大词说话的时候,人们可能脑子没过任何东西,就是从词到词。我尽量去理解它有某种意思,理解下来,我首先想说,“选择”这个概念很宽,一端是计算,一端是决断。选择的一端,体现在什么都标价好了,比如,做金融工资是多少,做教师工资是多少,在这时候,一个人的选择就有点接近于计算。选择的另外一端,我举个例子,比如,一个人在山里头迷路了,有两个方向可以下山,可你完全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这时候做选择就跟冒险更接近。所以,选择是一个挺宽的概念,一端连到了计算,一端就连到了冒险之类的,都说“选择”就掩盖了这里的重要区别。总的来说,在80年代我们年轻的时候,更接近于在山上瞎闯的那种选择。那时候我们的自由感是那种自由感,你们的自由似乎是另一种自由,道路摆在你们面前供你们选择,但每条道路都标好了分值。这是两种自由,它们的质地和味道不一样。计算当然是有好处的,算出来了,都清楚了。但这个“清楚”有时候会带来一种很奇怪的结果,比如大家常说的人生意义什么的,往往是,有意义,但不那么清楚,都弄清楚了,反倒没意义了,只有计算了。问题在于——说句鸡汤——哪儿需要清楚,哪儿不能太清楚。至于说选择自我,我想首先要考虑到,选择自我的时候,是“自我”在做选择。这跟你选择这件衣服还是那件衣服不一样,“选择”是个比较外在的提法,用在你选身外的东西的时候比较适用,用在“选择自我”上就很复杂。我们一般不把“自我”用作宾语,用作宾语很复杂。你在树林里散步的时候,两条路里选一条,诗人用这个来比喻人生道路的选择,但这个比喻不能引申太远,因为你怎么选择人生道路,这是你自我的一部分,同时,你选定的道路也变成了自我的一部分。你年轻,可能体会不深,你的一生不是由一系列选择构成的,真正让你难以割舍的东西,反而是你被抛入的——你的家乡,你的祖国,你的家庭,你不期然撞上的人和事。它们以你不曾料想的方式构成了你的“自我”。
文字丨选自《感知·理知·自我认知》,陈嘉映 著,北京日报出版社,2022-01
图片丨电影《四百击》《阳光普照》剧照,小口天子、 Adso Piñerúa、Yosigo、Hossein Goshtasbi、Storms Never Last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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