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茶的老人
文/ 程 灏
天还没亮,夜正深沉,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王德全再也睡不着了。1932年生人,属猴,说起来他都85了。人老了,瞌睡少成了常态,想到老先人说的那句古话,王德全自己都笑了。真老了,的确是到了“怕死、爱钱、没瞌睡”的年纪了。
睡不着,他就思想。从解放前扛长工,想到解放后分田分地、结婚生子;从合作社想到生产队集体出工,吃大锅饭;再从生产队解散想到自己在河滩会上烧罐罐茶的营生。一生似乎就是白天和黑夜的轮回一样,说过去就过去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德全老汉一生娶过两次亲,前妻是临近的西塬上人。因为病,给他留下一个女子就打折走了,年纪轻轻的,想着就让人唏嘘。后娶的婆娘人好、勤快,为他养了两个孩子。一个女子,一个娃子,加上前妻生的大女子,一家五口的小日子还算过得齐整,安生。那些年,食粮紧张,日子紧巴,老觉得少吃没穿的,几乎要掀不开锅了。但穷家自有穷过法,慢慢熬,往前掀,靠着省吃俭用,老两口硬是把三个孩子拉扯成人:该嫁人的起发出门了,该成家的也给把媳妇娶进门了,苦日子总算熬出来了。
本指望着养儿防老,颐养天年。没料想,儿女们大了,自己却更加孤独了。大女子儿孙满堂,也是一大家人,想照顾他吧,苦于走不开;二女子正供孩子上学,虽说也经常来看老两口,也不能老指望她。说起唯一的儿子,老人有些心酸。儿子、儿媳拖家带口常年在外打工,自家的小日子也过得恓惶,哪有心思和力量照顾他们老两口呢?
“没办法说么。”德全老汉吸了一根纸烟,倒是想得开。前年老伴去世,孩子们奔丧回来,家里短暂地热闹了一气子。丧事安顿毕,又很快各奔东西了。
老伴走了,没人给他做一顿省事饭了。德全老汉每天就在武功镇街道上摆茶摊,靠卖茶的收入,去到街道上买着吃。好在家住镇上,买着吃倒也方便。
“社会变了,不怪儿女们。”德全老汉笑眯眯的,一点没有抱怨孩子的表情。他嫌纸烟不过瘾,又抽了一锅旱烟。毕了,就往架子车上转移风箱、茶盘、烧炭、片子、茶缸、茶杯、茶叶之类的家伙什,准备上会了。
从教稼台到苏武纪念馆,是有很长一阵子路的。德全老汉抄着手,擤着鼻涕,一只车辕夹在他的胳膊肘上,身后的架子车被他牵着走。车上的东西不重,给一点力就缓缓地走着。
天依然很冷,冻手冻脚冻鼻子。但一想到古会的热闹,想到戏台下等着他的老伙计,德全老汉的心还是暖暖的。他在思量,古会挪了新地方,还会有往年那么高的人气么?天南海北的生意人,还会不远千里,从青海、甘肃、内蒙、新疆赶会来么?今年的古会请的是哪家的剧团?苏坊、游风、贞元、长宁那些老戏迷还会看戏来么?大庄、杨凌那些喝茶捧场的老伙计还健在么?他们还会长久地坐在茶摊上,喝着他的酽茶,听他唠叨么?最现实的是,他的罐罐茶生意今年会怎么样?一天下(音读ha)场,能净落下一百元的票子不?
想到河滩会那么大的摊场,想到不菲的收入,德全老汉的步子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太阳出来了,就挂在东坡塬顶郑家坡的树梢上,红红的,像一个篮球大小。隔着纱一样的薄雾,似乎感受不到太阳的热。出摊的、赶会的,穿着厚厚的棉衣,依旧害冷。
东坡、西塬之间,端端地就夹着一道河川,宽展展的,一马平川。漆水河、漠浴河交汇形成的滩涂地,全种的是西农教授培育的高产冬小麦。地肥,墒好,小麦见风就长,一亩地少说也要上千斤的产量。为了一年一度的河滩会,武功镇人豁出去了。田,你尽管占用;麦,你尽管踩踏。南来北往的客商们,他们不欺生,不刁难,倾其所有为你服务;四面八方的赶会人,他们慷慨接纳,满会上的美食小吃,保管你咥个饱,肚子圆。
在关中地面上,秦腔是少不了的文化。武功、兴平、扶风的剧团,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家赛过一家。折子戏、全本戏,一出比一出精彩;刚出道的新秀,出了名的大腕,一个比一个卖力。他们知道,大冬天“泡”在河滩会上看戏的,那可不是一般的戏迷。凭良心,要对得起痴迷秦腔的老秦人,要珍惜这样一个登台露脸的好机会。
德全老汉的茶摊,雷打不动地摆放在台口背侧的一方空地上,这是多年的老规程。他精明地跟啥一样,戏台下这些逛会看戏的老秦人,才是他茶摊上不离不弃的老主顾。高桌子,低板凳依次摆放;大水壶、小茶缸一字排开。
“噗沓、噗沓”, 迷你小风箱呼呼生风;“噗噗、噗噗”,红泥小火炉炭火正旺。水是井水,茶是砖茶,眼看茶叶在水中翻滚、浮沉。片子、缸子里开始咕咕咚咚地冒着气泡。空气中弥漫着炭火的呛味,更多的则是老茶的酽香。
第一个坐在茶摊上的,是同龄的老汉马三。他一大早从杨凌开着蹦蹦车过来,为了就是看看王德全,顺便捎带着逛个闲会,听一阵秦腔。同样的耄耋之年,老哥两见面,彼此都是一份难得的念想。
“精神着就好!看到老哥,我就把心放下了。”马三坐在条凳上,径直掏出一小包自带的陕青叶子递过来。德全老汉懂,接了茶叶,按部就班地泡水烧茶。两个老汉就这样谝着闲传,拉着家长。
“哎,南、北各地死人,阎王爷总不叫咱么?”德全老汉接过马三递过的纸烟,使劲地咂了一口。
“阎王爷留你给河滩会撑面子哩,你走了,老兄弟们到那喝这罐罐茶去?”马三装了一锅旱烟,一边抽着,一边笑盈盈地看着王德全。
德全老汉告诉马三,一个人的日子也好着哩。每月养老金、高龄补贴加起来也将近200元了。平时相邻们有个红白喜事,邀请他烧个罐罐茶,还能落下上百元。钱够花,不缺啥,就是一个人有点孤单。
“好好活着!”两个年龄相仿的老汉互相鼓励着,劝慰着,彼此感到暖融融的。
一张条凳上,坐满了风尘仆仆的关中老汉。他们大多披着羊皮袄,鼻梁上戴着咖色的石头镜,嘴里叼着烟锅。手里端着茶杯,品着酽茶,听着秦腔,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茶摊前,不时也聚拢着一群穿着讲究的城里人,手里的“长枪短炮”暴露出,他们一群是怀有好奇心的艺术家,以喝茶的名义来摄影、拍照。他们也要了罐罐茶,却受不了老茶的苦,刚呷了一口入喉,就呲牙咧嘴地一脸苦相,嘴里还不时吐出一两根硬硬的叶梗来。
看着这些人猫腰扭胯地选角度拍照,德全老汉早已见怪不怪了。在闪光灯、镜头面前,他更像一个资深的老艺人,任凭你怎么拍,总显得淡定而从容,一点也不扭捏。拍的多了,老汉也有烦的时候:这些人吃饱了撑的?不好好看戏、逛会,围着一个蔫老汉拍的啥哩?
德全老汉不懂艺术家的心思,但这不影响艺术家对于他和老茶摊的研究。在他们眼里,老王熬的老茶,酽茶,就是武功有名的罐罐茶。作为草根阶层的茶文化,这种摆放在户外的老茶摊,应该和茶馆、茶社、茶楼并列。南有茶楼,北有茶馆;雅称茶社,俗称茶摊。古镇、古会上的老茶摊,虽没有成都茶社的高雅秀气,也不像老舍茶馆的京味十足。但他接地气,有特色,带有浓郁的关中风情。
德全老汉记得,那年的河滩会上,省城来的文化人雷涛,说是乡党,就坐在他的老茶摊上,和他推心置腹地交流过。喝过他的罐罐茶,听过他三十多年的赶会故事。听说他烧茶行的片子坏了,找不到合适的片子,这位省城来的乡党用心记下了。今年的河滩会,雷涛先生再次找到茶摊,亲手交给他一副上好的片子,鼓励他把罐罐茶的摊子坚守下去。
(此文成稿于2016年9月,2022年2月略有删改)
程灏: 笔名胡杨,武功河道人,现供职于宝鸡电视台,主任记者。宝鸡市作协会员,宝鸡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武功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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