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巴塞尔艺术展香港展会的难忘时刻有四个。首先要聊聊我个人的里程碑时刻。我是古根海姆基金会的董事,该基金会于2006年成功创立了全美第一个支持亚洲艺术的亚洲艺术计划(Asian Art Initiative)后,就一直致力于支持亚洲艺术家的创作,拓展他们作品的可能性,可以说为亚洲艺术家创造了新的艺术史。后来,我们认为香港也到了要形成“亚洲艺术圈层(Asian Art Circle)”的时候,就在2019年的巴塞尔艺术展香港展会期间推出了由20-30位热爱亚洲艺术的国际成员组成的“Asian Art Circle”国际理事团,致力于在国际平台上推广亚洲艺术,也为古根海姆博物馆的展览项目和亚洲艺术馆藏投入资金支持。
我们之所以会选择巴塞尔艺术展香港展会作为起点,一是因为巴塞尔艺术展在提升大众对亚洲作为一个重要的艺术中心的认知方面,一直发挥着关键作用;二是香港在亚洲的地位至关重要。亚洲的发展已经促使香港成为最重要的艺术中心之一。在我眼里,香港展会真的是非常特别的存在,它不仅支持博物馆发展,还积极倡导了全亚洲的当代艺术活动。
第二个时刻,实际上也算是展会的延伸——豪瑟沃斯香港空间有关。去年在这里举办了我的好朋友——拉希德·约翰逊(Rashid Johnson)的展览,他也是古根海姆基金会的董事之一。拉希德是“后黑人艺术”运动的代表人物,他常常把个人身份和自我经历融入作品之中,探讨个体在变化的时代中的身份转变。更具意义的是,作为一位黑人艺术家,他的作品能在香港如此多变的大环境里,以非常完整的叙事和表达展出,连他本人都说,这是他一个非常重要的里程碑。
第三个时刻,就是M+博物馆的开幕。你知道,全世界都在期待M+!可惜因为疫情的原因,这其中充满了波折。但我相信,M+对全球的开放是意义深远的。我猜去年整个国际艺术界都来看巴塞尔艺术展香港展会,同时也都来看了M+这座香港的全球视觉文化博物馆。因此,当我看到这座宏伟的标志性建筑,看到里面的各种收藏,看到它终于落地生根开花结果,那种感觉真的很特别。
第四个时刻,是于大馆举办了香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LGBTQ+主题艺术展 “神话制造者——光·合作用III”。这是由我的好朋友孙启越(Patrick Sun)发起的,他致力于在亚洲范围内推广以LGBTQ+为主题的艺术。这次展览中汇集了亚洲各地区约60位艺术家的100多件作品,其中三分之一是骄阳基金会的收藏。这是一个充满包容性和多样性的展览,我衷心希望它能为以后类似主题的展览奠定基础。
我的艺术收藏启蒙要归功于我的父母。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一起到大城市旅行,他们总是要带我们去参观当地的博物馆和艺术机构,而且我们必须得去!没有任何的讨论余地。但当时我和妹妹年龄又小又贪玩,所以每次我们俩都试图快速逛完博物馆,然后急着去购物。
我的父母们从未妥协。久而久之,这就成为了我们旅行和记忆的一部分。在看展的过程中,我学会了如何去欣赏新事物,也提升了自己的艺术感知。尽管那时,我其实并不真正理解我在看什么。
我很感激我的父母在我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为我们悄悄培养了这样的艺术兴趣,打开了我们的眼界,带我们见识了在自己国家看不到的东西,并教导我们要接受不同的艺术形式,永葆对艺术的好奇。
这些影响持续到我成年,直至今日。你可能不敢相信,我拿到自己的第一份薪水之后就直接去买比利时艺术家Jean-Francois Debongnie的画作了,那可是在1990年代末!现在仍然在我的收藏中。
我的生活方式比如对艺术品的投资,可能在潜意识里会有一些变化,但我的收藏,还是非常有机的。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也只为自己的喜欢买单,但如果这需要提前做什么预算,比如2024年我要花多少钱在艺术上,那我会感到不快且很有压力,我更希望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了解艺术本身就是一种愉悦。我如果最终买了某一件作品,那肯定是为丰富和完善我的收藏,我不想去考虑它会不会升值,以后在拍卖市场上表现如何。我猜我丈夫可能暗地里认为我应该这样做,但我真的不会!这对我来说太有难度了,也不是我的初衷,更不是我父母教导我的。我收藏只是为了享受这个过程,看看作品是如何受到启发的,如何被创作的,以及它会引发哪些情感……
如果将收藏变成一种财务投资,那一定会剥夺整个过程中的乐趣。
我的艺术家名单其实挺有意思的。尤其是疫情期间,我收到了很多画廊发来的作品PDF,见识了各种各样的艺术家,但这反而让我坚定了自己的一些喜好——我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有些艺术家是我将继续收藏的,无论他们的作品以后是否受欢迎。
其中一位艺术家是克里斯托弗·伍尔(Christopher Wool)。我知道大家都在说白人男性艺术家已经过时了,但我非常确信,我一直都着迷于他的作品。当然,这种喜好是非常私人的,克里斯托弗是创造绘画氛围的大师,他特别善于在创作和删除之间,利用笔触和空白的反差制造张力,非常有力量。我在香港和纽约的家中都有收藏他的作品,每一幅都让我感受到灵魂共振。
另一位艺术家是埃德·拉斯查(Ed Ruscha)。因为我年轻时主修大众传播,我喜欢广告及文案写作,喜欢吸引眼球的广告语,而他就是擅长制造强有力商业形象的文字游戏大师。即使这只是加油站或是好莱坞风景明信片上的文字,都有着鲜艳的颜色和大胆的图形风格,这些至今都深深吸引着我。他的作品很有生命力,有些即使是在1960、70年代创作的作品,直到今天,依旧百看不腻。
还有一位是路易丝·内维尔森(Louise Nevelson)。很难想象,这位并不高大的女性,却能够创作出如此大规模的装置艺术!而且她使用的都是最简单的材料——在木头之类的材料上绘画,这木头甚至可能只是从门框或椅子上拆下来的一部分,然后她再加以重新利用。但当你看她的作品时,你会发觉它们虽然简单,但非常美丽,表达又无比深刻。
有时看太多艺术品反而会让我对艺术失去兴趣,所以在一年中的某些时候,比如从圣诞节到新年这段时间,我选择不看任何艺术品。
我的凝视要从一幅钉子艺术品说起。这位艺术家Günther Uecker已经90多岁了,他很多作品的用材都是钉子,你知道这非常费力。时至今日,他仍然亲自锤钉子。在我眼里,这幅作品很特别的一点是,它是非常鼓励观众参与其中的——当你欣赏它时,它的外观完全取决于你的观看角度,取决于外在的光线……不同角度会有不断变化。一开始我以为只有我有这样的感觉,但奇怪的是,一些不太热衷艺术的朋友来到我家时,他们也觉得有趣,还会尝试从不同的角度欣赏。这件作品现在就挂在我家门口,每当我离开家时,我总会停下来看一会,即使可能只有几秒钟,但也有一种非常简单和纯粹的东西,会不断地再次吸引我的目光,真是奇妙。
而这种互动不止于此。很多人会疑惑,这真的是一位90多岁的艺术家做的吗?然后大家会开始猜想,那他现在还能继续做到吗?他仍然能找到合适的钉子吗?他又如何决定钉子的角度呢?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我喜欢那些人们能够看到艺术家参与到艺术创作过程中的作品,即使它现在已经完成了。对我来说,这之间存在一种对话——例如你来我家,我可以向你解释其中的缘由。所以我觉得这些艺术品是活的,因为人们可以成为这个过程中的一部分。
我的“罪恶感快乐”几乎没有,即使有,也都与我丈夫有关。我们常常会想碰运气去见见我们购买作品的艺术家,有时甚至是在确定购买之前。我丈夫和艺术家N. Dash关系特别好,但一开始我并不这么想,因为当我第一次看到她的作品时,我以为他不会喜欢,但现在他们成了最好的朋友。每次去她的工作室,他都会给她买龙舌兰,我知道他就是为了喝酒!但对我来说,我们和她建立了一种有趣的私人关系——“龙舌兰关系”。
当然,我们也会有分歧的时候。我丈夫喜欢线条非常强烈、气质非常阳刚的作品,他真的很喜欢德国艺术家的风格,他赞赏那些很传统的艺术形式,特别是那些技巧非常扎实的表达形式。但对我来说,抽象艺术更有意思,所以当我说我喜欢埃德·拉斯查的作品时,他满脸不解。我至今也没有说服他,在他眼里,这不算真正的艺术,只是一个想法。
我的友谊很多都是因为艺术而结缘。我特别重要的韩国朋友Irene Kim(巴塞尔艺术展全球贵宾主管),我们在她加入巴塞尔艺术展之前就认识了。她非常积极努力,大方睿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可以想说什么说什么,也可以非常默契地不说话,又轻松又真诚。对我来说,这非常难得,尤其是在艺术界。有时人们交往会带有目的性,而我和Irene之间不存在。最美好的时光之一就是我去纽约,事先并没有告诉她,给她一个惊喜,然后我们一起喝咖啡,和她的孩子们一起玩,一起去吃韩国烤肉。因为香港展会的关系,她来亚洲的次数更多了,我在纽约之外也可以更频繁地见到她!
另一位是古根海姆基金会的前馆长理查德·阿姆斯特朗(Richard Armstrong),他今年已经77岁了。他常常说自己老了,但我觉得他依旧是一个非常有活力的人。由于他在这个行业里工作了如此之久,他说他了解所有虚伪的废话,所以他也常常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看这个艺术品呢?你应该看这个。”他给了我很多启发,让我去看一些我平时不太关注的不同类型的艺术品,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虽然他已经退休,但我们仍然保持联系。每次他来香港,我们都会一起去吃点心,这已经成为他在香港的保留节目,然后我们会一起去欣赏艺术。我特别珍视与他一起分享的艺术时光,以及从中学到的一切。
我的教训其实是伴随着我对自我了解的提升。我发现,我年轻时喜欢的东西与我现在喜欢的东西相去甚远,但我并不认为它们是巨大的错误。我现在也不像以前那样只收藏同一位艺术家的作品了。相反,这些经历使我更加明确我现在喜欢的艺术类型,以及随着年龄增长我可能会喜欢的艺术类型,这些都在不断调整我作为一个收藏家的方向。
与此同时,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色彩偏好也发生了变化。年轻时,我更喜欢色彩丰富的事物,现在我更喜欢宁静一些的调调。我有时候也会回过头去审视从前收藏的作品——我当时为什么喜欢它?我现在不喜欢它的哪些地方?我将来是否会重新欣赏它?考虑完这些,我就会继续前进。
我对藏品的打算渐渐演变成一种承诺。一开始我们购买作品,说实话就是为了展示在家中。但随着时间推移,也可能与我在博物馆工作有关,我们开始考虑有哪些艺术品可以捐赠给博物馆,特别是那些与博物馆相关的作品。我们现在甚至已经在想要不要制定一个捐赠计划,虽然我不知道我的收藏是否足够重要到可以捐给博物馆。
最近,我购买了中国艺术家刘小东的作品,尽管我并不是真的在追捧他,因为他的创作确实和我的收藏不太一样。但我喜欢他这个系列的主题——疫情期间他被困在纽约,只能在小公寓里的小画布上作画,而他通常擅长绘制大幅画布,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挑战。后来我买了这件作品,捐给了古根海姆博物馆。我知道他们一直想要这件作品,虽然他们可能更想要一幅更大的作品。但对我来说,这幅画最重要的一点是——它是在纽约绘制的,而我们的博物馆就在这个城市,这件作品记录了他在这座城市度过的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而这次他以西方艺术家作品中窗外的景象为基础进行创作,对我来说更加意义重大。我一买下就把它直接送到了博物馆,这幅作品都没有在我家里待过。只要博物馆认定这是一件重要的作品,我都将尽力继续支持。
我的“传承”也意味着这些收藏其实有恒久的魅力,它们还为我们的夫妻关系带来了新的维度。你知道,我们收藏的每一件作品都有它自己的故事,而这些故事也已经交织在我们的生活中。再加上那些我们一起经历的时刻,比如与艺术家见面、前往艺术博览会,或者是参观艺术家的工作室,都成为我们共同生活记忆的一部分。
我丈夫有时候会说,他现在觉得去到一个墙壁上没有挂着艺术品的房子总有些不习惯,因为这么多年下来,他也意识到,艺术品是启发人的,它唤醒了我们的情感,激发了我们的愉悦,安抚了我们的内心……艺术早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难舍难分。
编辑、采访|
撰文|
摄影|
摄影助理|
制片|
化妆|
发型|
视觉|
范力、Ana
Austen
Zed Leets
Nicole Ma
Zoe Yau
Kit Li
Dickson Chan
risc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