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巴塞尔艺术展香港展会的难忘时刻是感受到了巨大差距。2023年3月份是我第一次去巴塞尔艺术展香港展会,规格、硬件、服务、人性化的细节等各方面确实一流,内地的艺博会不可同日而语。另外,的确欣赏到了非常多优秀的作品,尤其西方作品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冲击力和新鲜的视觉体验。这两方面都值得我们慢慢学。
我待了三天,非常充实。我们北京去的几个藏家一起逛,眼睛被洗来洗去这么多年,看到画得真好、在眼里拔出不来的,你再看那价格,确实贵。
难忘的还有同期M+的瑞士收藏家乌利·希克收藏展,真的震撼。希克收藏的很多作品,是我小时候看到过的东西,它们启蒙了我对当代艺术的认知。比如中国美术馆1989年举办的首届“中国现代艺术展”,那时我才13岁,我父亲在中国美术馆展览部工作,开幕那天我就在现场。我非常感慨一位西方人这么多年对中国当代艺术持之以恒的关注,当时中国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艺术大事件与主要人物都出现在他的收藏里,他的收藏几乎贯穿了整个中国当代艺术史,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藏家”。
同期,大馆正在进行的LGBTQ主题的展览,对我也很有冲击力。第一次看到直接以此为主题的大型群展,信息密度非常大,是值得细看的好展览。
我的艺术收藏启蒙来自我的父亲。他在中国美术馆展览部工作了30年,后来在拍卖行也工作过,近现代的水墨和字画他很在行,另外自己也创作、收藏。他脑梗之后,萌发了危机感,拉着我讲述他的收藏,当时我在创业阶段一门心思工作,对此没有什么兴趣和耐心。他断断续续、哆哆嗦嗦地说,我貌合神离地听,其实没有听进心里。2020年8月我父亲过世了,他是军人出身,对我从小严厉管教,逼着我画画,他离开的时候我特难受。我开始整理他的东西,想起他生前有过一个愿望,想办个展。一个展览只是短期行为,但书可以留给后代,所以,我决定帮他出本书。
于是,我着手整理他的藏品和他自己的画、出版物、办过的展览。那么多东西怎么来记录?除了梳理藏品名称、尺寸外,作者是谁诸如此类的很多信息我都不知道,于是我一个一个查、一个一个做记录。整整三个月的晚上,我推掉所有的应酬,忙于查资料、编辑、修订、定稿,全情投入,我慢慢发觉收藏的乐趣,一方面学到了知识,另一方面,理解了父亲生前的兴趣。他留给我的不是物质财富,不是收藏品,也没有什么伟大的瞬间,他留给我的是一种习惯,通过自己的绘画、对作品的收藏,形成家族传承,一种往下延续的可能性。
我父亲走的那年,我女儿刚6岁,每天在家里画画——在我眼里,她是高产的艺术家。如果爷爷仍在世,看到孙女这么爱画画,心里得多高兴。过去都讲富不过三代,传给孩子钱,不如传给孩子一种学习与鉴赏的能力、爱一件事物的能力。从此我笃定地认为,我要参与“收藏”这件事。
特别巧,朋友带我去保利秋拍,看到了黄宇兴的《河流 漩涡》。黄宇兴是我的高中同学,但是我不知道他的画已经在拍卖场这么高价了。当时保利拍卖的田恒给我介绍这幅作品,河流、漩涡代表生命的流动与轮回,说到这张画创作于2014年,我脑子里“啪”地一跳,那恰好是我女儿出生的年份,听得浑身发麻。
当时我父亲刚去世三个月,而这幅画于我女儿出生那年创作完成,黄宇兴又是我的同学,我们俩高中时期来往甚密。冥冥之中,一切都串联在一起。看完画,我下楼找了个地方喝了两瓶啤酒,晕晕乎乎。等开始拍卖时候,我又回来了,看着这幅画,觉得势在必得:这张画就是我的。
我跟女儿、我父亲之间,通过《河流 漩涡》联结在一起。这件事之后,我第一时间发微信给我爸,直到现在,我仍然保持着给他发微信的习惯。每年他忌日那天,我会做一年总结,发给他微信;他的那本书出版了,我会拍张照片发给他;女儿画了什么,得了什么奖,发消息给他。我相信他现在都能收到。
这是我走上收藏之路的发心,让我爸知道,儿子在承接着他的故事。
我的生活方式没有因为收藏有重大变化。我从小不挑剔,一直保持着特别质朴的北京长大的孩子那种生活习惯。收藏确实会“侵犯”收入,原来的财富积累如果去做一些投资,都能挣钱。但我觉得更大的变化,是时间上的“侵犯”。我原来的闲暇时间,喜欢去爬山、野营、滑雪、踢球,这是我最大的爱好,现在能免则免,留出时间都去逛北京798的画廊。
我逛画廊有一个习惯。我特别喜欢在周二去798,因为画廊都是周一休息,所以周二去逛,工作人员都精神饱满,而且画廊老板通常会在,没什么游客,就能跟他们充分聊一聊。一般我先去吃碗798南门的万红路羊汤——我觉得那就是北京的“左岸咖啡厅”,在那儿能遇到画廊老板、策展人和艺术家,芝麻烧饼加一碗羊汤,20元,有时中午边晒太阳边喝点酒,然后就开始逛画廊。逛着逛着累了,喝杯咖啡,然后继续逛。周二在798,是特别开心的一天。
我清单上的艺术家大多都跟自己有关系。好的艺术家并不罕见,画廊的背景、拍卖的等级只是判断的参考因素,我的收藏逻辑里最重要的一点,是作品挂在我面前的一瞬间,内心能不能产生情感共鸣、时代叙事如何折射在个体的作品中。同时,绘画性很强的作品,我都特别喜欢。
我的收藏里有几位老先生,宗其香、吴大羽、王劼音、陈钧德、刚刚去世的赵大钧,我还收藏了赵大钧的学生王岩、王岩的学生贾霭力;吴大羽的三位学生,我还都没有涉猎到,不过我父亲藏有吴冠中的作品,所以他的藏品跟我现在的藏品之间形成了师从关系。
对于艺术家的喜好,我挺鲜明的。我喜欢酷的艺术家,比较闷的、不太爱交流的,不太像个“社交狂人”。像肖江,你跟他在门口抽一根烟,跟他说话,他不知道怎么跟你回话,就挺好的。夏禹话也不多,很内敛。黄宇兴从小就是那样一个人,到现在也是更青睐写信,按照中国过去文人的习惯,写上寥寥几行,字好看,文笔又好。
我有一个名单在记录。我喜欢仇晓飞、刘晓辉、谢南星、王光乐、秦琦、韦嘉、唐永祥、卜镝、康海涛、肖江、张晖、邱瑞祥、夏禹、张业兴、薛若哲、计洲、蔡东东、李易纹、蔡磊、宋琨、梁伟、张雪瑞、鞠婷、马文婷。年轻一些的,比如冷广敏、张书笺、武晨、王愫、杜京泽、郝泽成、郑孟强、张铭轩...到现在还没有收藏的,比如刘晓东、王玉平、毛焰、王音...
我最近收藏了齐星的作品《树上的恋人》,他画的是莱昂·托洛茨基和弗里达·卡洛之间鲜为人知的爱情故事,画得可圈可点。年轻一代喜欢政治背景题材的藏家太少了,如果拉长历史的周期回顾,几十年后这就是格外出彩的作品。
我还收藏了张书笺的作品。这张小画画的是梵高,很少见人这么表现梵高的,鼻子的部分像照片,非常写实,同时也有很虚的部分,因此把梵高分裂的人格表达得淋漓尽致。
在我心中,还有一张被低估的艺术家清单。陈文骥绝对是被低估的,还有一个我特别喜欢的艺术家王玉平,也被低估了,他画北京的白塔寺、景山东街,到现在我还没有他的收藏,但我太喜欢了,因为我就在白塔寺附近长大。我已经跟王老师约好,他再去画白塔寺的时候带上我,画完了之后我们俩一块去吃顿涮羊肉。
肖江也被低估了,他的大风景画很有气魄,这两年价格涨上来了。
知道王璇的人不太多,他在德国已经待了10年,他的作品是典型的德国抽象表现主义,很多人看了以为是摄影作品或者雕塑,我把他的油画放在洗手间,感觉很特别。还有何伟,都是不怎么受人瞩目,但我觉得他也很棒。
我的凝视最近一次是放置于家里客厅墙上的肖江的画。我收藏了他的七张作品,全是人物系列。这张画让我想起自己往日画画的时光。我钟情于人物,尤其是背影,因为背影更真实,不像面貌可以重塑,表情可以伪装。背影所带来的联想,使人与人之间萌生更强烈的互动。背影和善而平等,没有攻击性和偏见。
其次是去年11月在周大为的个人收藏展上,见到的道格拉斯·戈登和菲利普·帕雷诺合作作品《齐达内:21世纪的肖像》。那是17台摄影机同步拍摄的影像作品,从多个角度、不同距离全面跟随同一场比赛中的齐达内,摄像机的焦点始终锁定在他一人身上,用艺术家的角度表达一位超级足球巨星的“肖像”。看完整个影像需要90分钟,正好等同一场足球赛的比赛时间。我当时站在那儿,浑身发麻,眼珠子都开始淤血,快哭出来了。因为我也爱踢球。17块屏幕里,所有的齐达内都冲你扑过来,你感觉此时此刻你就是他的一个队友。我们根本没有可能跟这样的人踢球,但这件作品让你感觉自己是参与者,这是一件多疯狂的事。
收藏有很多意义,这件作品就属于典型的穿越周期、抵御遗忘,永远收藏在自己心中,即使物本身并不永远跟随。据说周大为花了200万美元收的,创造了影像作品的价格纪录,我估计世界上再没有人花这么多钱去收个影像了吧,但是他会这么干。这么炙热的投入,因为他爱踢球。他说他没打算再转手。
我的“罪恶感快乐”几乎没有,但我的快乐来自分享。每次收藏新作,我都会发在小红书和朋友圈,把自己跟这张画的关系、我对作品的理解,都发表出来。可能别人会觉得我在炫富,可我没想炫富,我想让大家知道我的审美和我的骄傲,因为我懂画,我愿意说,也说得出来,说得挺好,这可能是一种小“罪恶”?
收藏,我总结成三点,一个是我家族情感的延续;一个是自我的精神补偿和自我犒劳,跟工作形成一种平衡跟对抗,点亮生活;最后是自己的一种所谓的精神寄托。我是金牛座爱工作,较强的事业心,经常约见客户,我希望别人能够感知到我除了勤奋工作之外的情趣和感性一面。我用感性的方式实现理性的目标,又通过理性的手段实现自己感性的理想。我是这么一种人。
我的友谊里有不少收藏的启蒙人。除了介绍《河流 漩涡》给我的田恒,还有至关重要的一位,关东元,我称他关大哥。决定收藏之前,我带了一瓶酒去拜访他,他跟我讲了他的收藏理论,对我的影响颇深。
通过收藏认识的好朋友,从关东元到唐炬,再到王中军。我们经常在一块聊收藏,我也收藏过他本人的创作。年轻的二代藏家,像李纳、山河万朵创始人张果,也是通过收藏认识的。我们这些人经常聚在一块,喝酒聊天,从来不谈生意,也不谈丧气事,就谈最近艺术圈的趣闻趣事,很有意思。
我的经验教训是,冲动是魔鬼。无论在一级市场还是二级市场,我都冲动过。只要收藏你就得出手,出手就是在试错。如果极其理性,一点弯路都没走过,那也失去了所谓遗憾带来的乐趣。只有经历过非理性行为,你才知道如何修复自己。但是我从来没有收过一幅自己完全没有感觉的画。
最大的一次冲动是在家里网拍,很多人都知晓我这个故事,我以远超过市场价值的价格购买了一位艺术家的作品。后来一想,这是这位艺术家最重要的一幅作品,我自己也喜欢,就释怀了。
我对藏品的打算是将大部分的藏品都留给女儿。有些作品,我永远都不想转手,因为这是我跟她、跟我父亲之间的羁绊,我还希望她能留给她的孩子。
我跟任何一个收到一定体量的人一样,都想过有一天能办收藏展。目前,很多的画其实都保存在库房,甚至远在香港,有的我只在拍卖预展时见过,也有完全没亲眼见过的,这是最遗憾的一件事,感觉它们像我失散多年的孩子。至于什么时间举办,还没考虑妥当。现在我人生的核心精力还是在主营业务上,要好好生活,对公司负责,承担起社会责任。等我老了,就好好筹备一个展,也出本画册,写清自己收藏的原因、艺术家创作渊源、我与作品之间的关系,来龙去脉条分缕析,我都一定要写下来。所有的作品,我们只是一个暂时的保管者。对我来说,办展可有可无,但一定要出版画册,它会留下来。
我的“传承”首先与我女儿有关。我常常带着女儿去画廊、拍卖场。纠结的时候,我会问问她的意见,让她在作品里挑一个心爱的,希望等她长大了之后,再看到这些作品的时候,会回想到她的童年,即使我已经不在世上,那份记忆仍是真实延续的。就像我父亲离开了,但是我仍然跟他有关系。当年他耳提面命疾声厉色,想让我成为艺术家,我没如他所愿,而今如果他知道我仍然与艺术频繁打交道,这些他生前做过的事都还在传承着,肯定会很欣慰。
经常有朋友跟我说,不用太关心艺术家和他的绘画逻辑,至少要配置一些西方作品来抵御风险。我动过这个念头。但是到了准备出手的关口,我还是克服不了自己。我总共收藏了10张左右的西方作品,确实没办法跟别人讲述清楚我跟它的关系,比如挂在我家里的达明恩·赫斯特那幅画,他是西方最火的艺术家之一了吧,但我是出于同学情谊购买的,并没有多少共鸣。
我收藏的作品,从艺术家的创作理念到人生经历,我都能如数家珍,因为我们都认识,是一起聊天的朋友。到现在为止,我收藏比较多的艺术家,黄宇兴、肖江、韦嘉、秦琦、宋琨、仇晓飞、马轲、谢南星、康海涛、唐永祥等,他们的共同点是,年龄跟我相仿,差不多都在1974-1979年之间。我们经历同样的时代,小时候吃土豆白菜萝卜涮羊肉,没有鱼,没有高速公路和四通八达的物流,从物质相对匮乏的时代到中国的黄金发展期,现在又进入到老龄化、低出生率、低欲望的时代。我们学习的逻辑是一样的,见识的东西又一致,几乎同时看到了罗丹、米罗、后现代表现主义、德国抽象主义等不断涌入中国,所以沟通的语境一样的。
收藏这样的艺术家作品,你是在帮助他,他也在帮助你。你推动他,他也在反哺市场,逐渐大家一起推动市场的成熟,越来越走向系统性,我认为这样自己才能参与到中国艺术史的构建之中,为中国当代艺术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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