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只带着母性柔情的手,
按摩着我忧郁的心脏。
是一种带着黄土和粪泥的风,
吹走了我久久的抱怨为哀伤。
啊,我的可爱的鄜州月,
你为什么竟有如此神奇的力量?
在遥远的一千多年前,
在距离这里一千里的地方,
一位诗人枕着自己的手臂,
在长安的囚牢里为你而遐想……
于是,这鄜州的明月,
便成为一曲千古绝唱。
缺了又圆呀圆了又缺,
暑迎寒送呀春来夏往。
多少朝代在圆缺中中兴,
又在日月交替中衰亡。
只有你的生命是那样久远,
或者说你的苦难是那么漫长。
今天,我从古长安来到这里,
一弯新月高悬在鄜州城上。
那杜少陵歇过脚的羌村呀,
在皎洁的月光下半露半藏……
如果我此刻有一杯美酒,
我将虔诚地为明月献上,
让它在醉中回答我,
为什么它有这般神奇的力量!
突然,从一扇虚掩的窗户里,
飘来一股熏人的酒香,
逗得我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便上前把门儿轻轻扣响。
大地经过一年劳累后,
它献出的宝藏散在四面八方,
人们把这些谷物收获在一起,
又将堆谷物的地方叫做“场”。
现在我敲门的这个去处,
就堆着从四方聚来的宝藏,
不过这是人,不是谷物,
所以这个神圣的地方叫“会场”。
这是一场接近尾声的庆功会,
来宾是四乡的“冒尖户”和作业组长。
他们一面喝着自己酿的烧酒,
一面用吆惯了牛的嗓子大声嚷嚷。
不要这样为我敬酒呀,乡亲!
不速客只有三杯半的酒量,
他也是一位农民的儿子,
你们殷勤的招呼他实在难当。
我把冻僵的手伸进大爷的皮袄里,
心儿和心儿顿时一齐跳荡。
啊,好久没有见了,
没有见这小曲子和歌谣织成的涟漪,
啊,好久没有见了,
没有见这旱烟味和喜气掀起的声浪。
那曾经压抑着的可怜的神色,
如今已经变得喜气洋洋。
那每一声明朗的笑声,
都能使人感到他们腰粗气壮。
问一问目下乡村的形势,
回答说:这一潭死水已不再绝望;
问一问一九七九年的收成,
回答说:腰里有了钱,囤里有了粮;
问一问党在这里的威信咋样,
回答说:不满情绪正一天天下降……
农人们以最诚挚的语言,
把党的两个农业文件赞赏,
他们说这是一柄宝剑,
割开了捆绑着大地的罗网。
啊,明月咧着嘴巴笑了,
在天空笑得那样深情那样欢畅。
我站在农人的面前醉了,
只因他们的嘴里喷着浓烈的酒香。
让我斟满这一杯酒吧,
为这位年轻的作业组长献上。
你一年间没有顾上理发了吧?
那头发里还藏着夏收时的麦糠。
作业组长腼腆地低下头来,
长长的头发盖住了脸庞。
让我斟满这一杯酒吧,
为这位围红头巾的姑娘献上。
你一年劳动还清了三年欠款,
还为自己做了一身漂亮的嫁妆。
姑娘迷人地笑着笑着,
传来那蜜一样甜的目光。
让我斟满这一杯酒吧,
为这位驼背老汉献上。
你的驼背上背过多少辛劳呀,
今天,终于背来了粮仓。
让我斟满这一杯酒吧,
为这位老赤卫队员献上。
你刚才那一番关于分配问题的话,
句句闪烁着哲理的光芒……
哦!你们为什么都端起酒杯,
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月光,
你们在等待什么人呢,
什么人能使你们如此神往?
——让我们为县委书记祝福吧,
他是农人的黄牛,社会主义的梁。
祝福这位党的政策的忠实执行者,
我们的带头人早一点恢复健康!
农人们以对土地一般庄严的感情,
向为他们劳累住院的县委书记祝福。
这时候我悄声推开会场的门,
我似乎听见院子里有什么异样。
啊,只见一个人在月光下徜徉,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不要笨拙地掩饰了,
县委书记的眼里闪着泪光。
你的泪花里含着的不是喜悦,
分明是一种深深的感伤。
月牙儿已经西斜了,
给十层宝塔抹上薄薄的粉霜。
县委书记呆呆地望着明月,
叹息着生活的路太长太长。
“革命为什么这样难呀?”
一语未落早已是泪水汪汪。
“我曾经一面唱着莺歌燕舞,
一面看着乞丐呻吟着倒在路旁,
那乞食者含着泪珠的目光,
像沾水的鞭子抽向了我裸露的脊梁。
是啊,如果在田野里插一株杨柳,
二三十年了,也早该成就大梁。
心安理得地看着农民受凄惶,
我哪一点还像个共产党?!
我做官了。
我来到这里,
这是一块泼洒过战士血浆的土地!
我把春天的大地当作讲坛,
向农人把党的两个农业文件宣讲。
作业组建立了,大地有了活气,
麦苗返青了,悄悄往上长……
四月里还不到雷雨季节呀,
天空里却有闷雷回响。
上面有人说快纠偏,
下面有人又放冷枪。
上上下下有多少条鞭子,
一阵阵又抽上了我的脊梁。
啊,多么艰难的一年呀,
三月种,十月收,十二月入仓。
多少回我直想撂挑子,
又看到农人那信赖的目光,
在他们面前我不敢露出丝毫软弱,
怕搅乱了他们本来就不安的心肠。
当我硬着头皮干的时候,
又得偷偷护着自己的脊梁,
在他们面前我不愿露出丝毫懦弱,
我应当是一副战士的形象。
去升你们的官吧!
——那些见风使舵的政客,
那些唯利是图的投机商。”
县委书记激动了,
两只胳膊在月光下使劲一晃。
这时候弯弯的月牙儿,
正挂在西山的老槐树上。
这时候荒鸡在山野间高唱,
县委书记的语音突然凄凉:
朋友,新的一天开始了,
你说生活将给我们怎样的报偿?
如果需要我在这里死去,
请把我埋在月亮就要落下的地方。
把我还给大地吧,
我本来就是一块平平常常的土壤。
请农人给上面撒一把种子吧,
它也许还能为你增几斤口粮。
我接着说:心灵高贵的朋友哟,
那时会有一个瘦瘦的诗人,
从遥远的地方赶来为你殉葬。
他左手捏一朵无名的花儿,
右手抱一叠发不出去的诗稿,
他坦然地面对你,
为你做一次最后的吟唱。
就在他和大地拥抱的一刻,
风儿把他的诗页吹得满天飞扬……
月光下的世界,苍白空旷,
我面前这么多熟悉的面庞,
呵,是长发青年,是老赤卫队员,
是驼背老汉和围红头巾的姑娘。
他们的手拉起我的手,
他们的膀子挨着书记的肩膀。
呵,但愿我们不合时宜的对话,
不要给欢乐者的心灵里投下阴影;
我们忧虑的心绪也不要感染他们,
使这些幸福的人哪怕有片刻的失望。
这些农人们就要各回各家了,
又要为明年的生计奔忙。
老赤卫脱下羊皮大衣,
披在县委书记单薄的身上。
夜风起了,洛河上的冰层,
发出阵阵打击乐般的裂响。
呵,我的可爱的鄌州月呀,
你此刻又在什么地方?
月亮已经落下去了,
在泛绿的柳林,在复苏的土岗……
而就在此刻,在我们的面前,
突然出现一幅奇幻的景象:
鄜州月从树林子背后,
射出一道道五色的光芒,
就像一位大手笔的画家,
把他彩色的希望写在天上——
那白色,像棉朵一样雪白,
那绿色,像麦苗一样翠绿,
那红色,像高粱一样透红,
那黄色,像谷子一样金黄。
我被深深地震慑了,
一声声感叹着这大自然的力量。
县委书记笑了,笑得很舒心,
老赤卫笑了,笑得很安祥。
他说:照上辈子传下来的说法,
这预兆着今年丰收在望!
我们欢呼着跳跃着向前奔去,
溶入了……溶入了月光!
1980年1月—2月
富县—直罗镇一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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