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群:今夜鄜州月

文摘   2024-09-13 18:07   陕西  




是一只带着母性柔情的手,

按摩着我忧郁的心脏。

是一种带着黄土和粪泥的风,

吹走了我久久的抱怨为哀伤。

啊,我的可爱的鄜州月,

你为什么竟有如此神奇的力量?

在遥远的一千多年前,

在距离这里一千里的地方,

一位诗人枕着自己的手臂,

在长安的囚牢里为你而遐想……

于是,这鄜州的明月,

便成为一曲千古绝唱。

缺了又圆呀圆了又缺,

暑迎寒送呀春来夏往。

多少朝代在圆缺中中兴,

又在日月交替中衰亡。

只有你的生命是那样久远,

或者说你的苦难是那么漫长。

今天,我从古长安来到这里,

一弯新月高悬在鄜州城上。

那杜少陵歇过脚的羌村呀,

在皎洁的月光下半露半藏……

如果我此刻有一杯美酒,

我将虔诚地为明月献上,

让它在醉中回答我,

为什么它有这般神奇的力量!

突然,从一扇虚掩的窗户里,

飘来一股熏人的酒香,

逗得我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便上前把门儿轻轻扣响。





大地经过一年劳累后,

它献出的宝藏散在四面八方,

人们把这些谷物收获在一起,

又将堆谷物的地方叫做“场”。

现在我敲门的这个去处,

就堆着从四方聚来的宝藏,

不过这是人,不是谷物,

所以这个神圣的地方叫“会场”。

这是一场接近尾声的庆功会,

来宾是四乡的“冒尖户”和作业组长。

他们一面喝着自己酿的烧酒,

一面用吆惯了牛的嗓子大声嚷嚷。

不要这样为我敬酒呀,乡亲!

不速客只有三杯半的酒量,

他也是一位农民的儿子,

你们殷勤的招呼他实在难当。

我把冻僵的手伸进大爷的皮袄里,

心儿和心儿顿时一齐跳荡。

啊,好久没有见了,

没有见这小曲子和歌谣织成的涟漪,

啊,好久没有见了,

没有见这旱烟味和喜气掀起的声浪。

那曾经压抑着的可怜的神色,

如今已经变得喜气洋洋。

那每一声明朗的笑声,

都能使人感到他们腰粗气壮。

问一问目下乡村的形势,

回答说:这一潭死水已不再绝望;

问一问一九七九年的收成,

回答说:腰里有了钱,囤里有了粮;

问一问党在这里的威信咋样,

回答说:不满情绪正一天天下降……

农人们以最诚挚的语言,

把党的两个农业文件赞赏,

他们说这是一柄宝剑,

割开了捆绑着大地的罗网。

啊,明月咧着嘴巴笑了,

在天空笑得那样深情那样欢畅。

我站在农人的面前醉了,

只因他们的嘴里喷着浓烈的酒香。

让我斟满这一杯酒吧,

为这位年轻的作业组长献上。

你一年间没有顾上理发了吧?

那头发里还藏着夏收时的麦糠。

作业组长腼腆地低下头来,

长长的头发盖住了脸庞。

让我斟满这一杯酒吧,

为这位围红头巾的姑娘献上。

你一年劳动还清了三年欠款,

还为自己做了一身漂亮的嫁妆。

姑娘迷人地笑着笑着,

传来那蜜一样甜的目光。

让我斟满这一杯酒吧,

为这位驼背老汉献上。

你的驼背上背过多少辛劳呀,

今天,终于背来了粮仓。

让我斟满这一杯酒吧,

为这位老赤卫队员献上。

你刚才那一番关于分配问题的话,

句句闪烁着哲理的光芒……

哦!你们为什么都端起酒杯,

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月光,

你们在等待什么人呢,

什么人能使你们如此神往?

——让我们为县委书记祝福吧,

他是农人的黄牛,社会主义的梁。

祝福这位党的政策的忠实执行者,

我们的带头人早一点恢复健康!

农人们以对土地一般庄严的感情,

向为他们劳累住院的县委书记祝福。

这时候我悄声推开会场的门,

我似乎听见院子里有什么异样。

啊,只见一个人在月光下徜徉,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不要笨拙地掩饰了,

县委书记的眼里闪着泪光。

你的泪花里含着的不是喜悦,

分明是一种深深的感伤。

月牙儿已经西斜了,

给十层宝塔抹上薄薄的粉霜。

县委书记呆呆地望着明月,

叹息着生活的路太长太长。

“革命为什么这样难呀?”

一语未落早已是泪水汪汪。

“我曾经一面唱着莺歌燕舞,

一面看着乞丐呻吟着倒在路旁,

那乞食者含着泪珠的目光,

像沾水的鞭子抽向了我裸露的脊梁。

是啊,如果在田野里插一株杨柳,

二三十年了,也早该成就大梁。

心安理得地看着农民受凄惶,

我哪一点还像个共产党?!

我做官了。

我来到这里,

这是一块泼洒过战士血浆的土地!

我把春天的大地当作讲坛,

向农人把党的两个农业文件宣讲。

作业组建立了,大地有了活气,

麦苗返青了,悄悄往上长……

四月里还不到雷雨季节呀,

天空里却有闷雷回响。

上面有人说快纠偏,

下面有人又放冷枪。

上上下下有多少条鞭子,

一阵阵又抽上了我的脊梁。

啊,多么艰难的一年呀,

三月种,十月收,十二月入仓。

多少回我直想撂挑子,

又看到农人那信赖的目光,

在他们面前我不敢露出丝毫软弱,

怕搅乱了他们本来就不安的心肠。

当我硬着头皮干的时候,

又得偷偷护着自己的脊梁,

在他们面前我不愿露出丝毫懦弱,

我应当是一副战士的形象。

去升你们的官吧!

——那些见风使舵的政客,

那些唯利是图的投机商。”





县委书记激动了,

两只胳膊在月光下使劲一晃。

这时候弯弯的月牙儿,

正挂在西山的老槐树上。

这时候荒鸡在山野间高唱,

县委书记的语音突然凄凉:

朋友,新的一天开始了,

你说生活将给我们怎样的报偿?

如果需要我在这里死去,

请把我埋在月亮就要落下的地方。

把我还给大地吧,

我本来就是一块平平常常的土壤。

请农人给上面撒一把种子吧,

它也许还能为你增几斤口粮。

我接着说:心灵高贵的朋友哟,

那时会有一个瘦瘦的诗人,

从遥远的地方赶来为你殉葬。

他左手捏一朵无名的花儿,

右手抱一叠发不出去的诗稿,

他坦然地面对你,

为你做一次最后的吟唱。

就在他和大地拥抱的一刻,

风儿把他的诗页吹得满天飞扬……





月光下的世界,苍白空旷,

我面前这么多熟悉的面庞,

呵,是长发青年,是老赤卫队员,

是驼背老汉和围红头巾的姑娘。

他们的手拉起我的手,

他们的膀子挨着书记的肩膀。

呵,但愿我们不合时宜的对话,

不要给欢乐者的心灵里投下阴影;

我们忧虑的心绪也不要感染他们,

使这些幸福的人哪怕有片刻的失望。

这些农人们就要各回各家了,

又要为明年的生计奔忙。

老赤卫脱下羊皮大衣,

披在县委书记单薄的身上。

夜风起了,洛河上的冰层,

发出阵阵打击乐般的裂响。

呵,我的可爱的鄌州月呀,

你此刻又在什么地方?

月亮已经落下去了,

在泛绿的柳林,在复苏的土岗……

而就在此刻,在我们的面前,

突然出现一幅奇幻的景象:

鄜州月从树林子背后,

射出一道道五色的光芒,

就像一位大手笔的画家,

把他彩色的希望写在天上——

那白色,像棉朵一样雪白,

那绿色,像麦苗一样翠绿,

那红色,像高粱一样透红,

那黄色,像谷子一样金黄。

我被深深地震慑了,

一声声感叹着这大自然的力量。

县委书记笑了,笑得很舒心,

老赤卫笑了,笑得很安祥。

他说:照上辈子传下来的说法,

这预兆着今年丰收在望!

我们欢呼着跳跃着向前奔去,

溶入了……溶入了月光!



1980年1月—2月

富县—直罗镇一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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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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