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春梅
每年六月六,江南的毒日火辣辣的,人就像被烤熟的栗子,里外都是焦脆的。这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看母亲晾晒她的衣箱。
六月六,龙晒衣,正是江南梅雨结束后晒衣的日子。
那口箱子于我是神秘的存在,因为常年锁着不见天日,钥匙总被母亲慎重地藏起来,竟然藏的连我们这猫狗都嫌的孩子会找不着!那是口樟木箱子,朱红的油漆,磨得锃亮的铜合页,幽幽地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樟脑丸味。箱子搁在大衣柜顶上,淘气的哥哥会鼓捣家中的一切物事,唯有对这口箱子颇为忌惮,从未得过手,大概是惧惮母亲的威严吧。
到了六月六那天,母亲打开箱奁,就似打开了皇宫的宝库一般,奇珍异宝发出的光芒,晃得我眼都睁不开。一箱子的布料,厚重的呢料,光滑华丽的绸缎,粉色的端庄的中式对襟夹袄,洁白如玉的景德镇瓷器……母亲在这一日会很慎重的架起竹竿,竹竿用湿布擦拭的干干净净的。布料、呢料、绸缎,从未上身的华丽衣衫,全都晾晒在竹杆上,灿烂的阳光照在上面流光溢彩。我兴奋地在竹竿下钻来钻去,小小的影子跳跃着,母亲的脸色是祥和的,喜悦的,有点儿像女孩儿拥有了一个丰厚的嫁奁,满脸的笑意,繁重的农活,繁复的琐事,已经将一个少女历练成少妇,又磨砺成了坚韧的中年女人,就像树皮结痂一般,任是风吹雨打都不会显出青翠来。唯独这一日,她鲜活得如同阳春三月的茶叶,绽放出异样的光彩,那是她的财富,想必穿戴起来也是一个美丽婉转的江南女子吧。
每一年的这一天,都是这么慎重的排场着,光影摇曳。那时,我们是欢愉的,喜庆得像过年一般。想必这衣箱于母亲而言,就是七仙女的衣裳,有魔法的羽衣霓裳,终有一日,她会披上那件七彩的羽衣,回归成为一个娇俏的小女孩。可能只是有了我们,她才会绝了那种念想,将那件羽衣永久的锁在箱笼里吧。
后来家庭遭遇变故,母亲就再也没有晒过衣箱了。因为困厄的日子里,我们已经没有钱去买新衣裳,父亲像圣诞老人一样,提着一大麻袋的新衣服新鞋袜过春节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那时正读初中,正是要脸面要好看的年纪,母亲从她的衣箱里找出两件上衣来给我,都是中式立企小领,一件是粉色的丝绸面料的修身小袄,还有一件是中式的麻花点夹衫。穿起来很别致,母亲看我的眼光有些复杂,有欣喜,有不舍,也有一丝的决然。那时的她与父亲都在田间劳作,已经只能穿用粗布缝制的衣衫了。
再到后来,父亲也去世了,那口箱子就蒙了厚厚的灰尘,再也不曾开启过。
后来外婆跟我说,我穿的那两件是母亲的嫁妆,她一次都没上过身,因为是父亲给她买的。当初母亲嫁给父亲时,随身只带了两件换洗衣裳,没有嫁妆,没有宴席,没有婚礼,什么都没有,那一箱子的布料衣物瓷器都是婚后父亲一件一件添置的。外婆讲的时候满脸凄然,她是满心觉得对不住自己的女儿。于我而言,却心生艳慕,婚后给母亲一件一件添置的衣衫、瓷器,想必母亲每收获一件,就多一分欢喜,她珍藏的更多的是一份情谊吧。那羽衣是父亲给添置的,而母亲也愿意被这爱的羽衣羁绊,做一个俗气的女子。
只是现在再也看不见那口箱子了,父亲不在了,箱子也没了。母亲的羽衣羽化成泥,她再也不是仙女了,跌在尘埃里,在泥水里摸滚爬打。护怜她的外婆也走了,剩下的都是企盼她护佑的儿女……
还好,我们终于都长大了,只是,我们欠她一个箱子,一个装满记忆和怀念的箱子,一个装了羽衣霓裳的箱子,有了那个箱子,她就可以做回小儿女,就可以成一个真正无所挂牵无所羁绊的仙女……
钟春梅
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十五年体制内初中语文教学,于2011年从体制内出走,从湖北出走至深圳,自创布谷鸟文学社,喜欢文字和孩子,最大的成绩是能听懂孩子的话,用孩子喜欢的方式引导他们也喜欢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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