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班主任冼生

文摘 2024-08-20 05:22 广东

-「穿越童年」栏目 -

我的班主任冼生

文朱凯年

我六岁随父母从石岐迁居江门读书，未及一个学年又再移居佛山，入读第九小学。

佛山第九小学原先是1946年由佛山箸明骨科医师李广海先生创办的栅溪民校，我印象中是一间旧祠堂。

我就读不及一个学期便迁到地委大院旁的佛山九小新校址，并来了一位新的班主任冼生（那时称老师为先生）。

冼生精干细小，眼晴不大, 目光如锥，炯炯有神。一头短发在右后侧扎了一束散辫。当时的年轻女性，凡短发者基本就是这种发型，长发者都梳两条长辫。如果在脑后扎条马尾或像时下女子秀发披肩或烫个蓬松卷发，便被认为不正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了。中国人为头顶这丛人类进化遗留问题吃尽苦头，清军入关，脑后不拖条长辩的男人便连头带发都割去，到了民国仍不割辩者就等死吧。总之就是问题多多。

冼生极年轻，我们是她第一批任教的学生。当时并非人人都有书读，我校就六个班，每个年级一个，一班约三四十人，而且年龄差距也大，大龄的同学比她少不了几岁, 走在一起分不出高矮大小。

她喜欢打乒乓球，右手直拍，脚步灵动、短发飞扬、抽拍凌厉，虎虎生威。别说是女的，很多男士也败在她手下。在球场上十足一个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

五十六十年代的九小教学楼

她对我们这群学生倾尽热情与关爱，十年前一个在美国生活的同学回国探亲，约了几位同学请老师一聚，宴席间她能把全班同学的名字都记得一清二楚，而我们对一些人反而怎样想都想不起来。她一生育人，该有多少桃李, 断无可能个个学生都记得，如果她当时对我们不是那样倾尽心意，恐怕就难记个周全。

有位姓苏的同学，其他学校的老师都不愿接收，而她却收为门下。事后有人问她原由，她讲：学生不好是师之责，顽劣的孩子也有过人的长处，是如何去教的问题。教得得法，兴许鄙石能成玉。

她对学生不像其他教师动辄就留堂训斥。她经常家访与家长互动，数次来我家与家母促膝长谈，可能因母亲也当过老师，两人对教育的理念有共鸣之处的缘故吧。母亲在我面前也不少赞扬她。

1957年朱凯年一家在家门前（作者提供）

有一次，她组织我们星期天郊游野攴，对我们讲，明天我要到你们各个小组里尝尝饭菜，看那组的饭菜做得最好。晚饭后我组的同学都到我家，商量分头负责准备锅筷碗碟以及柴米油盐之事。还有一件最至关紧要的大事就是讨论煮什么菜才能在这次厨神争霸战中拔得头筹。人人都把在家里最喜欢的菜式晒出来，七咀八舌各不相让，争论不休。

阿姨出门收拢晾晒衣物，见状好笑：〝你们什么瓜菜都无，争来争去有何用。〞大家一听全傻了，才发觉问题的严重性。天都黑了，菜市场也早就收市了。

我们这个小组全都是地委的干部子弟，大多数人的家里都有保姆。即使无，母亲也会是家庭主妇或索性长期就在机关饭堂搭食，根本就没有丁点的生活经验。有三两个女生稍懂点厨艺，仅因为在家帮厨学了些技能而已。那时的人家莫说家里无冰葙，可能上至中央首长下至庶民百连听都无听过这种玩儿。家家都是当天买菜当天食完，至多剩些咸鱼冷饭。

去哪里筹备明天的菜式呢？

我脑子急剧运转，想到一法。男生拍手叫好，女生面面相虚。我对她们说，你们不去我们几个男的去，这不能算偷，是去买，大家有多少钱都掏出来。于是你一分我两分凑了一叠，估计有一两角钱吧，我撕张纸写了字条，大概内容是：老乡，我们是某某学校某某小组的学生，因某某原因来这里干这某某事……将钱卷入纸条内用草绳捆好，拿了个桶带同学们去干某某事了。

从秘密通道钻出篱笆围墙到了近郊一块农民的菜地里摘了一畦豆角有大半桶之多，把纸卷系在竹架上心安理得回来，这不算偷，从前红军长征时不也是这样吗。我虽然不是组长，但组里这些事，正副组长都听我的，出了问题自然由我一力承担。

因为豆角太多，第二天到了〝驻地〞，我每个组都分些给他们，各组也把煮好的菜均点给我们，我们反而是菜式最丰盛的一组。老师各组都品尝了，点出各自的特色，全部都是赞美之词，人人心里都甜丝丝的。特别表扬了我组的友爱精神，能分甘同味。我更是跌落蜜糖罐那样甜，这回食屎食着豆了～意想不到。

回到学校，还没来得及向同学作总结的老师就被冯主任叫到教务处，还要我同去，说是校长有话要说。我心想校长的消息这么灵通，知道我受了老师表扬。但一进教务处就感觉不对劲，校长铁着面把一张纸条递给老师，我一看那不是我昨晚写的纸条吗。老师看完，校长刚要说话被她制止了，回头要我先出去返回同学处。

大家围着我问长问短，我也茫然，不过感到大事不妙。老师出来了，作了简短的总结，然后向我组布置了一个任务：到市场去了解豆角的行情，并要知道一斤豆角的数量有多少，明天要把数据向她汇报。

一了解，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为我们从来没有买过菜，根本就不知道一斤豆角多少钱，大体多少分量。昨天摘了人家多少豆角，值多少钱。大家估算了一下得出大概的欠款，于是各自回家拿钱凑数。

第二天放学，老师带了我们几个到来校投诉的农民家里把钱还上, 作了道歉，不想受到对方热情的款待。自始至终老师都没说过一句训话，但这样的教育却刻骨铭心。

戴着红领巾的朱凯年和父母及弟妹在佛山地委大礼堂前（作者提供）

2023年大院子弟相聚甚欢，作者朱凯年（右）和发小忠诚

类似的情景还有一次，让我同样一生一世都记着她的好。

她产假后又回来当我们的班主任，暑假到了，她布置了一个任务，要求以小队（少先队）为单位，在假期里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到时她来检查。

同学们又聚到我家的葡萄架下商讨。我望着门前我家的菜园子忽然有了主意。我家住的单元是地委大院连排的干部家属平房最靠边的套间，再外便是田野，紧挨着外墙有一堵低矮围墙斜斜向院内方向延伸，隔开了村野，前面一排房子离开围墙一段距离，房与墙之间便有一块梯型的空地，杂草丛生。如果把它弄成一个小花园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吗？大家非常同意，说干就干。

我们把杂草野树清除干净,砍来竹子扎成篱笆把园子围起来，又到处捡来大院基建时遗散的红砖，铺了一处地台，到花圃趁园丁不在搬来一盆盆花种下。又发现郊外农民地里有成片的黄花非常美丽，拔了些回来种，但这种花极难成活，连种三次，怎样浇水也不成只好放弃，后来才知道是菜花。可怜，都给我们这群毛猴糟蹋了。

一日，一位同学报告说发现一块很漂亮的石头，把它搬来安置园中一定很漂亮。于是我们几人跟他去。原来这块石在中级人民法院的天井里，中院大门向马路，但有一个后门经过这个天井通大院。天井里靠一面墙筑了个水池砌了个假石山，他所说的那块石是假山一处突兀的异峰。推一下有些松动，于是有人负责〝看水〞（放哨），其他人用力一扳把它拿下，搬出去找地方藏起来，到晚上才搬回去安装。

一切就绪，我们邀请老师来〝剪彩〞。大家凑了些零钱由女生负责买些糖果饼干，我在家里用溏底龙眼叶煮茶（家里买不起茶叶，父亲不知从那里弄来在溏底浸泡的龙眼陈叶晒干代茶用）。后来女生回来说不知买什么好，用那些钱买来的东西连碟底都铺不满。我就给她们出了个主意，糖呢就买〝玻子糖〞，细细粒黄豆大小又五彩颜色，饼就买〝烟仔饼〞回来每支拗成几截。这样总算能有一碟能拿得出手可以招待老师的东西了。

我们人人都穿着得整整齐齐，佩戴着红领巾。老师来了，穿了一条黑色的短裙，束一件雪白的短袖衬衣，佩戴着一条绸缎的红领巾。这是她在隆重的场合下所穿戴的盛装。她很认真观看我们种的花，每种都问名字。我们面面相虚，当时谁管它们姓啥名谁，总之觉得漂亮搬来就是了。

老师要我们推举代表先发言，人人一致推举我。我虽然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但第一次在这种正儿八经的场合下发言，心里怵得发毛。当时讲了什么，过后一句都想不起，只记得一头大汗，手心也湿了。

老师赞美了这个创意, 赞美了花园的美丽, 赞美了我们的劳动，但是,她不会给我们100分, 因为我们种的花是现成的，不是亲自培养出来。只有通过自己辛勤培种的花才是最美丽的，因为它们饱含了我们的劳动汗水和殷切的希望。她又说，我们的花园还可以打扮得更漂亮，例如可以在篱笆下种些牵牛花之类攀藤的植物, 花园不是可以更美丽吗。她的话打动我们, 人人点头如舂捣。她讲她可以带我们去一个地方,可以帮助我们梦想成真。大家踊跃，跟着她。原来她把我们带到花圃, 园丁早就在那里等候。他带我们参观他的花圃, 介绍每种花木，盆景又是造型出来的，又带我们参观他的工具房。在老师的主持下我们拜他为师，整个假期都跟他学习园艺, 施肥除草松土，又把那块石偷偷搬回中院天井里。

其实我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老师的法眼，她不打击我们的积极性，在耐心地等候一个最佳的切入点，把我们这批迷途的羔羊导上正确的道路。我后来也当过教师，和一班庸师一起胡弄小孩才深切知道, 我曾经有一位多么优秀的老师,她的道德、良知、责任和信仰感动着我们。她不辞劳苦，用她毕生最有价值的生命，悉心去牧一群一群的小羔羊。

我热爱她。

2016年的佛山第九小学（面向卫国路的正门）

佛山第九小学位置图吴国新绘制

本文图片由吴洁儿朱凯年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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