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土著民第3505天连续更新
文|贺奇峰
时光总是匆匆,母亲今年八十岁了。猛然发现,一生勤俭节约朴素坚强的母亲已渐渐消瘦,鬓角平添了许多白发,饱经风霜的脸上也是沟壑纵横,由于长时间骨质增生及腰椎盘突出的折磨,母亲的腿脚近年来明显有些不灵便了,另外母亲还有好几种疾病,高血压、糖尿病、冠心病等等,每天要吃十多种药。母亲真的老了。庆幸的是,母亲的精神状态尚好,身板挺直,能吃能睡,能说会道,说话仍然声如洪钟,还能种菜喂鸡,饮食起居暂时还不需要我们照顾。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七年前,父亲猝然长逝,留下母亲独自承受生活的孤苦无依。父亲走后,我多少次劝她到青树坪来跟我们一起住,可是每次都被“冥顽不化”的她毫不留情一口拒绝。母亲一生热爱农村生活,对农村老屋情有独钟,她宁可一个人独自生活也不愿离开农村,她习惯于浇地种菜,习惯于养鸡养鸭,习惯于烧火做饭,习惯于串门闲谈。故土难离,也许我们无法理解农村老人对农村那一片多情而熟悉的土地的依恋吧。
母亲出生于1944年的寒冬腊月,正处烽火连天的抗日岁月,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曙光初现的前夜。她更是经历过上个世纪60年代三年苦日子那种大灾大难的人,那是一个吃糠吃土的年代,幸运的是母亲生命力强没有被饿死,侥幸活了下来,并且见证了国家从积贫积弱到兴旺发达的苦难与辉煌。八十载沧桑岁月,坎坎坷坷,跌跌撞撞,母亲一路走来,从穷困到小康,从辛酸到幸福,从妙龄少女走到耄耋之年。如果说人生是一本书,那么八十高龄的母亲一定是一本厚重的书,一本充满辛酸与无奈、荆棘与坎坷、奋斗与自强、宽厚与仁慈、勤劳与节俭、悲欢与离合的长篇小说,母亲的故事多如牛毛,数不胜数,值得她每一个儿孙终生品读。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母亲是一个勤劳的人,更是一个精打细算、勤俭持家的人。剩饭剩菜她从不舍得倒掉,从不讲究吃穿,也要求我们三姊妹不要与别人比吃穿,那时的庄户人家,家境贫寒实属正常。母亲经常教育我们鸡公子不要跟着马走(意思是公鸡跑的速度永远比不过马),吃差一点没关系,穿差一点也不要紧,只要帽子底下有人就行。
我的童年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度过的,那是一个集体生产的火热年代,是一个缺油少盐的时代,每餐煮菜,母亲总是用拇指大的小勺非常吝啬地挖起雪白的仅有蚕豆大的猪油放入菜锅,往往锅底都没有涂湿,从来舍不得多放一点,她说菜里只要沾点油腥味就行,要是偶尔碰上我们小孩家煮菜,她总要反复叮嘱少放点油,生怕我们把黑色陶瓷油缸里少得可怜的油一次性放掉了,她可是计划要吃好几天的呢。那更是一个物资非常匮乏的年代,农村人大多数吃不饱穿不暖,挨饿受冻的滋味我们也没少品尝过,那时候的粮食实行集体分配制,每月都是按工分定量分配口粮,大多数家庭都是青黄不接,吃饭成问题,所以大家都经常处于半饥半饱之中,每餐我们都是尽量压低饭量,哪敢放肆大吃。我们下午放学回家后,母亲早已为我们三姊妹定量盛了三碗米饭放在指定的碗柜里,先回家的往往睁大眼睛左挑右选尽量选一碗份量稍多一点的吃,每次吃完我往往忍不住想再来一碗,于是迫不及待揭开饭锅希望出现奇迹,结果一看,每次都大失所望,除了清水映锅,空空如也。冬天很多时候,都是吃红薯饭或是干脆吃红薯或红薯干,并且美其名曰“唱木脑壳戏”。
我们所穿的衣裤鞋袜也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虽然补丁叠补丁的衣服没少穿过,但母亲心灵手巧,飞针走线,针线活做得一点不含糊。进入八十年代以后,也就是农村包产到户以后,家庭生活条件慢慢好转,全家人挨饿受冻的日子终于熬到了尽头,每年冬天母亲总要专门请裁缝师傅到家里来为全家人定身量做各色过冬衣服,而且一做就是两三天甚至更久。裁缝师傅来的那几天,我们感觉就像过年过节一样,个个欢天喜地,笑逐颜开。正因如此,母亲常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切不可随意浪费。盘中餐从汗水来,只有农民最懂其中之艰辛。我是农民的儿子,从小就受父母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精神的薰陶,至今同他们一样始终保持着艰苦创业,不攀比,不奢华,不浪费,朴素勤劳的农民本色。
人有两个宝,双手和大脑。母亲用勤劳的双手刨食地头田间,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又用智慧的大脑精心编织家庭的温暖和幸福。母亲为了家庭,为了生计,为了子女的前途,辅助父亲,一生忙忙碌碌,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总是天不亮就起床了,除了参加生产劳动挣工分挣口粮,就是照管小孩,洗衣做饭,喂鸡养猪,切猪草,煮猪潲。年轻时趁农闲纺苎麻、织蚊帐,夏天晒辣酱、做豆豉,冬天打背纸、纳鞋底、做布鞋、纺棉花、织棉布,织毛衣更是她的拿手好戏。记得我曾经作过一首小诗来回忆母亲年轻时为我们做布鞋时的情景《布鞋里的童年时光》:
为纳千层底,何妨夜色凉。
立夏做砣子,端午包粽子,母亲手艺精湛,做得又快又好。母亲日夜操劳,一年到头难得休息半刻,她从不打牌赌博,甚至从不看人打牌赌博,原因是看不懂,她讨厌打牌赌博之人,也从小教育我们三姊妹远离之。母亲平生最大的爱好是爱喝点小酒,过去在农村的酒席上,经常好胜逞强,被亲友邻朋抓住弱点灌得酩酊大醉,记忆中酒醉后的母亲不是胡言乱语就是不停地呕吐,不停地大笑,不停地唱歌而后酣睡。当然这只是母亲年轻时发生的事,也是在我们小时候不懂事的年月里,虽然母亲一生都爱喝酒,但从未见过中年后的母亲醉倒过。
我们三姊妹的童年、少年时光,是在父母的吆喝声中开启崭新一天的,父母亲总是天刚麻麻亮就起床了,那时我总想不明白,为什么父母天天起得这么早,而且生物钟那么准时,丝毫不肯给我们睡懒觉的机会,我们曾天真地盼望父母每天睡觉睡到太阳晒床脚,那样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放心睡懒觉了,可是我们从来没有等来这样的机会,每天清早我们往往在睡梦中连眼晴都睁不开的情况下,在他们轮流的吆喝、叫骂下被迫糊糊涂涂起床,然后还要呆坐一阵,又在他们的咆哮与安排下各司其职,割草的割草,放牛的放牛,捡柴的捡柴。
尤其是在双抢期间,父母亲起得更早,似乎他们永远不知疲倦,我们也被逼无奈,只好头重脚轻地跟着他们一起下田割稻子或者扯秧,割稻子是母亲的强项,她割得又快又好,往往趁着晨风在金色的太阳还未露出笑脸时,金色的稻子就被她割倒了一大片。稻草束秧娘抱子,扯秧则是父亲的强项,他扯得又快又好。插秧却是母亲的优势,她插得比我们都快。每当我们三姊妹搞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的时候,母亲总是说麻拐子冇颈,细银叽冇腰(意思是青蛙没有脖子,小孩子不会腰疼)以此来鞭策我们继续鼓足干劲大干快上,莫偷懒,莫懈怠。有时为了提高我们的积极性,也为了活跃气氛,母亲主动发起割稻子或扯秧或插秧比赛,有时分配任务,谁先完成谁先回家休息,这一招有时确实很奏效,在母亲的一声号令下,我们三姊妹个个争先恐后,一鼓作气,于是先完成任务的趾高气扬提前班师回家,最后一个无疑是在母亲的帮助下共同完成的。
母亲是典型的农村妇女,书读得少,只读了三年小学,没啥文化,可是她却很有远见,深知文化的重要性,在教育上也舍得投资。她深知农民及农业生产的辛苦与忙碌,也深知知识能改变命运,于是极力支持我们通过努力学习来丢掉锄头把,实现脱离农村脱离农业生产的梦想。在我们姊妹三人读书期间,她下了很大的力气支持,洒下了无数辛勤的汗水,她十几年如一日起早贪黑,为我们洗衣煮饭,尤其是在冬天,在我们读初中期间,由于距学校有五六里远,母亲起得更早,往往饭菜煮好了还未天亮,然后催我们起床,催我们上学。有志者事竟成,终于,母亲扬眉吐气了一回,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为我们生产队培养出了第一个丢掉锄头把吃上国家粮的大学生女儿。在我高考几番落榜后,母亲为了我能端上铁饭碗,吃上国家粮,又咬紧牙关,不惜花重金东挪西借为我花了一万二千元购买了国营双峰县水泥二厂的一个招工指标,要知道九十年代初的一万二千元可是一笔大数目了,在农村不是一般人一般家庭所能企及的。
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母亲一生操劳,艰辛备尝,尤其是父亲去世后的这几年,她独自一人生活在独门独户的偏僻山村,除了很少有人陪她唠叨外,还有很多她力所不能及的事摆在她面前,她只能一次次请人帮忙,看到与她差不多同龄的老年人都有子女陪护在身边,她显得很无奈,曾不止一次心有不甘地跟我说,她没有沾我们力气方面的光,作为她唯一的儿子,我深感惭愧!她曾说她这一辈子赶早赶饱了,今年八十高龄的她,仍然不改早起的习惯,当我们还在酣睡还在做梦的时候,她早已下楼干活了,喂鸡,种菜,劈柴,烧水,煮饭菜。她总是闲不下来,总有干不完的事。
母亲性格外向,快言快语,口才好,胆子也大,六十多岁时还敢多次独闯广东。她能言善辩,脑瓜子也灵活,曾经当过红娘,牵成了好几桩姻缘。又做过挑夫贩卒的小生意来赚取微薄的利润,一根扁担一担箩筐,天未亮就走乡串村,颠簸在坑坑洼洼的乡村小道上,挑醒朝阳挑落夕阳,挑起生活的艰辛。年轻时,她还与父亲及其他乡邻们一起贩卖过鸡蛋、水果、桐子、油茶子,走邵阳,上衡阳,多少次除了气喘吁吁,除了汗流浃背,除了口干若火,就是磨破了双肩压弯了腰,甚至双脚也磨出了血泡。这就是伟大的父母亲,这就是伟大的中国农民,老牛负重的岁月啊,也不得不默默承受拼命前行。
那时候贩卖鸡蛋的利润你道有多少?除去搭车到邵阳的来回路费及碰坏的损耗,说来也许现在的你肯定不会相信,每个鸡蛋的利润不到2分钱,运气差时还不到1分钱,实在是少得可怜。可是,我们三姊妹的学费,我们全家的生活开支正是父母亲用辛勤的汗水这样1分1厘积攒起来的。有一回,应该是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我硬要缠着父母随他们到邵阳城里去卖鸡蛋,因为长这么大了,还从未出过远门,最远的地方只是去过小乡小镇,从没有见过大城市的模样,于是父母亲拗不过我,只好答应,可能一则想让我见见世面,二则也是想试着让我帮他们挑鸡蛋以减轻他们一路颠簸的劳累。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天天刚蒙蒙亮,我挑起一担大约七八十斤重的鸡蛋匆匆行走在还不能完全看清路面的乡村小石板路上,走不到二里地,我一不小心被凹凸不平的小石板绊了个趔趄,两筐鸡蛋随之扑通倒地,摔烂十之五六,这可不得了,不仅父母近十天的心血泡汤,本钱也损失大半,我到邵阳去的机会也就此丧失,可是父母在遭受那么大损失的情况下竟然没有骂我,更没有打我,我不得不佩服他们的忍耐与宽容。
那时我们所在的农村还没有通电,晚上点的是煤油灯,父母亲白天贩回桐子、茶子,晚上就邀集人手尤其是爱听讲故事的孩子们来我家一起围坐在昏黄的油灯光下慢慢剥,人手多的时候竟围得水泄不通,小孩们一边烤火一边剥,一边听母亲讲故事,讲梁山伯与祝英台,讲七仙女等等。往往讲者绘声绘色,听者如痴如醉,很多时候大家还要对故事情节及人物穷根究底,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好不热闹。剥了一段时间后,其他人相继回家睡觉去了,父母却还要继续剥,剥完后往往夜色已深,还要把湿润的桐籽、茶籽连夜烘干,第二天挑到十几里外的青树坪粮站去卖。
除了上述营生,父母还磨过豆腐卖,饲养过小猪仔卖,摘过茶叶卖,种过西瓜卖,等等。母亲一生艰苦创业,精明能干,白手起家。在她的悉心操持下,曾多次翻修及兴建住房。从最初的两间茅草房,到后来的三间砖瓦房,到后来的五间,到后来的两弄两层楼房,到现在的四弄两层楼房,母亲付出了多少的心血和汗水。尤其是她在七十六岁高龄的时候,还独自一个人(其时我父亲已离世三年多,我也没有时间呆在农村)包打包唱里里外外打理又拆掉剩下的土砖房加建了两弄小楼(建房的经费由我负责,红砖钢筋水泥河沙等由我负责运回老家),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很多比她年纪小很多的人都对她佩服不已。
近年来,我每次回乡都看到母亲要么在地头劳作,要么在家里忙忙碌碌。触景生情,于是作拙诗一首:
回乡见八旬老母亲在田间劳作
遐龄未把清闲享,愧我无能奉母亲。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应该感谢母亲,她不仅给了我们强健的身体,勤劳的习惯,还给了我们姊妹三人各自一个幸福的家。妈妈,您辛苦了!在您八十大寿来临之际,我代表您所有子孙后代及所有亲朋戚友衷心祝愿您生日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福寿无疆!
作者:贺奇峰,男,下岗工人,湖南省双峰县人,诗联爱好者,偶尔与散文擦肩。系徒有虚名的双峰县诗协会员,湖南省诗词协会会员,湖南省楹联家协会会员。曾多次参加全国诗词楹联大赛,偶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