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土著民第3515天连续更新
文|帆儿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两天,寒意轻拢,黄花满地,深秋的气息在一夜之间蔓延开来。路灯下,风萧瑟,叶初黄。
凌晨细细的雨丝簇拥着我,巷弄里三两盏路灯帮我导航,我要去见一位许久未见的江湖朋友。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位朋友既不是乡间里的耕田务农者,也没有固定的工作,她常年周旋且忙碌于经营各种生意。做的都是小生意,谈不上赚大钱,还需勤勉不辞辛苦,乐观好学,处世有道,经营守信。当然,她也不是例外的一个,而是一群这样的堂客们,在小城市里用自己的双手撑起一方天地。当她们数年如一日地在白天黑夜间走过了那么长的路、见了宽广的世面之后,谈吐之间虽潦草却也透着大智慧,讲话有个性,做事有主见。夜雨把街道洗得空旷,雨水在地面汇成一面面小镜子,映照城市里的高高矮矮,天地间恍惚是一个偌大的江湖,随处可见它的明亮和阴影。人在江湖,与其同行,当然可以叫江湖朋友。
巷弄的尽头转个弯再往前走100米,就到了“菜市场路口”。从路口往市场里走,走到尽头就会见到一个叫“栗子飘香”的铺子,铺子里的老板就是我要找的那位朋友--栗子姐姐。她年近六旬,圆脸微胖,肤色白皙,笑起来光彩熠熠的样子让人难以分辨出她的真实年龄,若有同龄人站她身边,对比之下栗子姐就显得格外年轻。她经营着板栗、菌菇、茶叶、火焙鱼等土特产的批发零售。店铺很简陋,多年没有装修了,铺面的前半截常年堆满了一箱箱的货物,中间留有一条小路通往后半截的冷库。店铺外的台阶上摆着几个空筐子,筐子上再摆货篮子,把铺面里做批发的货物每样都倒出来一些,既是做零卖,也是给前来批发的客户看样货。有人就要说,店铺里的女主人应该叫“老板娘”,而不是“老板”。如果这样想的话,那他的思想至少退步了数十年。据年长我一些的江湖朋友们共同见证,栗子姐今天所取得的一切成功都是靠她赤手空拳打出来的,而且江湖人生跨出去的第一步就是在小小的板栗上做文章。
国庆假期过后这一段时间,铺面生意都不太乐观,栗子姐的批发生意也少了很多。零零星星地进来两个熟客,拿个半袋毛栗子,发两句牢骚就匆匆地走了。我们可以坐下来,聊一下。而且,这样的时间段、这样的天气似乎更适合聊天。等到天亮了,市场醒过来了,我们就要各忙各的去。那就让栗子姐姐简短地讲一讲她的故事吧。
板栗,小镇的方言里又叫“毛栗子”、“黄栗子”,深秋里自然馈赠的美食。看一个人不顺眼的时候,赏他几个“黄栗子”,敲得脑壳哐当哐当就好了。由此不难看出,栗子是个不好惹的东西。板栗树,家家户户都有,算不上稀罕。栗子花穗长,有股难闻的气味,大部分的板栗树都种在屋后小山坡里或是荒坡、斜坡、野地里,家的居住环境中彻底与它避开。它的落花、结果乃至果实成长的过程很少有人去关注,整棵板栗树处在纯自然环境中沐浴天地灵气。待秋风渐起气温渐凉时,闲聊的人们就开始记起山坡里的那些板栗树,开始讨论以当年的状况栗子是否受了干旱,它的口感会不会比上一年好,它的产量会不会比上一年大。总之,板栗儿是悄悄地长,咧开嘴笑的时候就要落人口福了。秋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板栗从高高的树上掉下来,大地用厚厚的树叶接住了它。其实不要这层树叶,板栗坚硬的外壳足够防护自己。人们在地上捡拾栗子,也会碰到刺球。毛毛刺刺的球球似乎不太讨喜,总是被捡拾者用石块敲打或用脚踩住来回地擦,直到那颗黄褐色的栗子从刺球儿里滚出来。再用坚硬的牙齿咬一口,把板栗的外壳咬开,剥除那层毛茸茸的栗子皮方见到黄灿灿的栗子肉,吃个板栗也得有足够的耐心。
栗子姐说,她从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走进婚姻里的十年,是软弱无能、稀里糊涂的人生。她生育了三个孩子,隔一岁一个,带孩子的过程无疑是很辛苦。她手头常年没有钱,拮据、艰难踌躇整日整日地困扰着她。她的丈夫常年在外打工,汇回家的钱是转到婆婆的账户上,再由婆婆到镇上取回来。每一次她要用钱,要去婆婆那里申请,然后精准计算好这项用途的花费,婆婆才能把钱交到她的手上。办完事回来的时候,婆婆会接过购买的那些东西,仔仔细细地询问一番,再追问零钱方作罢。若是不明不白地花了钱,婆婆的骂声会从东屋跑到西屋,从早上追到晚上,直到让整个人彻底崩溃于这三瓜两枣。无依无靠的时候,她只能抱着三个孩子一起哭,哭到自己悟透这层冰冷的关系,然后毅然决然地站起来要为自己活一番。这个时候,她就开始变得像一个栗子刺球,从身体里向外长满硬刺,既为保护孩子,也为自己走一条阳光大道。恰巧那一年的深秋迟迟未到,高亢的秋阳催熟了每一颗栗子,栗子姐带着三个孩子去山上捡栗子,去集市卖栗子,生活的新里程就此撕开了一角,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既然忍下所有的苦都不能让自己直起腰来,那就不要忍了,从明天起,我就是全新的我,是三个孩子的靠山,也是自己的支柱。”
回忆的泪涌出眼角的下一秒,栗子姐姐的那张脸瞬间又恢复了冷静和自信。人终归是生活在江湖里。大的江湖是广义的,小的江湖小到一个家庭都是一个说不出味道的圈。这个小圈圈住了很多家庭主妇,她们在日复一日中磨灭原有的个性,说服自己接受那些说不清讲不明的精神管制。大江湖却不一样,一个女人从这个生儿育女的家庭中立起来,最初的光景势必是对立的,她要合理地安顿好孩子们,尽量不让孩子们成为她以外的人的累赘。就是这样周到的考虑了,可那些不像样的家人们仍旧会趁机加码:“哼,看她有本事去折腾,孩子就不得帮她管的,我们也要过日子。”
一句简单的话在特定的场景里犹如一根根毛刺扎进心底。我所认识的这些江湖女性朋友大抵都有过这样或那样难堪的人生经历。当一个被各种情绪压抑很久的堂客站起来了,她的身后早已空无一人。于是,她们义无反顾地踏入江湖之路,筚路蓝缕,从不退缩。她们用小小的本钱在方寸之地辗转挪腾,一块一块地聚拢那些零钱,一点一点给自己撑腰,直到腰板儿像一棵茁壮的大树可以顶风沐雨雪风霜而毫无大碍,来年依旧能青绿地撑开自己的一方天地。后来,栗子姐姐找到了批发板栗的市集,做起了板栗的零售。再后来,她注册公司,拿食品经营许可证,推出了糖炒栗子、蒸板栗、板栗茸、小包装甜栗子......等系列产品,让吃栗子变得方便且便于携带,成为日常的零嘴儿。栗子姐姐在二十年的时间里从无到有地开创了属于自己的时代,很了不起。
她的励志人生深深地影响到她的孩子们,如今三个孩子里有两个考上了外省的公务员,陪伴在身边的小女儿是医院里的护士,这些成绩放在任何一个家庭中都会被认为是成功的、幸福的。二十年的时间里风霜已冉冉嵌入了眉角的纹路和缕缕青丝中,此时的她除了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事,心底里没有别的纠葛和烦恼。所以栗子姐的每一个笑声都是响亮的,这样响亮的笑声像一颗栗子剪开外壳之后露出里面黄灿灿的栗子肉,吃起来甜甜润润的。
栗子姐会做生意。会做生意的人很懂心理学,知晓人与人交往之间心理上的细微变化,察言观色,随机应变。但不是一味地顺应,是有自己的原则,特别是把实诚和信誉摆在第一位。她有天南地北的供应商,无需劳烦自己动身千里之外,而千里之外的货物按质按量如期而至。她有海内外的客户,无需常年联络,但在每一样特产到成熟季节时,那些客户一如既往地将订单投她这儿。看着不起眼的小门面,却能撑开属于“栗子飘香”的每一个旺季。还有,到栗子姐那里去批发板栗,自由选货,然后过秤,开单,再把单子拍照发微信上就可以把货拿走了。货款可以不要现结,一两三天不结账也没事,个把星期还没结账也没得关系,只要最后记得跟栗子姐结账就行。但不能累单,新拿一单货时必须得把上一个货单结账,这是她认为生意人应该遵守的诚信。其实,这个世界的女人和男人一样,谁掌握了一个家庭里的经济主动权,谁就能获得话语权,爱情在旷日持久中早已耗费殆尽,唯有相互平衡之后保持的势均力敌罢了。
栗子姐经济自由之后,她开始觉得有些空虚,是精神世界里找不到光的空虚。于是,她重拾起年少的梦,用年少时画画的笔,在忙碌的空隙里追逐着心底里的兴趣爱好。前几年见到她画画,是将薄薄的宣纸按在画本的底板上勾线,然后再涂色。这两年她已经非常娴熟了,各种画画的工具配上了,“沿街风景”、“小贩叫卖”、“市场一角”等画作已经将日常与艺术结合在一起,惟妙惟肖中透着别具个性的风格。画作中的人物,哪怕是不起眼地蹲坐在市场一角的小贩子也是昂着头,用大方饱满的笑意注视着迎来过往于身边的人群。如果没有经历过生活的苦,谁又能体会到如此不起眼的一幕竟也洋溢着对生活饱满的激情。
一个在精神世界极其富足的女人,你能跟她炫耀什么呢?她的世界是山川河流,世间万物,她不会因为你有钱而巴结你,也不会因为你没钱而不搭理你,能让她去结交的人大抵都是能在情绪价值上同频。她的三个孩子早已长大各自成家,她也憧憬着再干两年就回乡间里去。在那里,她修建了一栋小楼别墅,屋后种了数种果树,其中的两株板栗树是二十八年前她亲手栽种的。建新房子时,为了保住那两株板栗树,她把房屋的草图改了又改,又跟邻居家购买了一块闲置的空地。有人笑她舍得下本钱,唯有她自己知道那两株板栗树给她提供了多少情绪价值。最艰难的时候,她用后背紧紧地靠在板栗树的枝干上,闭上双眼去感受一棵大树原生的力量,为自己的下一步做出坚毅的决定。
又是一年深秋,在这个晨光尚未到来时的早晨,我们两个,相差近二十岁的忘年交惺惺相惜地聊着。门口有幅A3纸画成的栗子飘香的广告图,图中有高大的栗子树,树下有小小的人儿在欢喜地捡拾栗子。那一幕,是我们年少无忧时最美好的回忆。栗子姐从江湖的风雨里走过,又回归到拥有无忧时的快乐,我为她感到无比高兴。
栗子姐说:“拥有自己最真诚的快乐就好,我觉得我拥有,所以我很幸福。”
我问:“把真实的店名写出来吗?”
“不用啦,抽象就好。我们从人群中来,最终要归向寂寞的人群后,能帮别人提供一点点情绪价值也是挺不错的,千万不要给她们太多压力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站起来,也不是每一个人能大胆舍身地去走江湖。”
那好吧,祝栗子姐姐有梦可追,一切安好!
晨光在五点五十分跃出云层,雨停了,秋深了,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