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l阿曼染坊l田荣

文化   2024-12-03 12:46   河南  


第419-3期

灵宝作家



阿曼染坊

              田  荣





01





在我的收藏品中有一小块扎染的粗布,是那年我去江西李坑带回的,我一直保存至今。


染坊,我从小对它就有一种莫名的青睐感。这两个字不仅充满了浓浓的烟火气,听起来还蛮有诗意的吧?其实,无论在旧时江湖,还是在今日古镇,都可以寻觅到染坊的影子,而染坊的匠人有个很生僻的名称叫“赚趾”。当然,“染布的赚趾”并不是什么诗人,只是染坊的匠人。


赚趾,是染匠的旧称。染坊是给帛、布、衣、物染色的作坊,旧时还有“查青邱”等称谓。染色是门古老的民间工艺,起源很早,唐时已盛行。千百年来,染坊、染色成为人们美化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躬身染坊,埋头操作,人称“赚趾”的染匠却十分辛苦,而且总是地位低下,常被人瞧不起。


那年去李坑,在镇上就偶遇一家小染坊,染坊的主人是个阿姨,她是本土的畲族人,身着畲族服装,很健谈,也很勤快,平时忙着染布,闲暇时喜欢唱畲族的民歌,民歌在镇子里唱得是数一数二的。她有个儿子,丈夫早逝,她靠染坊一手带大儿子,他已大学毕业在本地做房地产生意,据说规模很大,只有她一人独守染坊,儿子多次让她去他所在的城市生活,她说难舍染坊。


这门手草木染的古法染色绝活,是从她父亲那里学来的,因为父亲一生就她一个女孩,只好把染艺传给她了,从此她再也没离开过染坊。


手草木染,就是采用染青的方法,给麻布、粗布上色。染青主要用植物的蓝草叶,染红用茜草根,染黄用栀子果实。她会根据不同的织品用料和上色要求,选择生染、煎煮染、发酵染等各种各样的染法。最绝的要数套染,用含有不同色素的染料进行叠加,得到多样且多变的不同色彩。


在小镇逗留期间,我曾亲眼看过她用蓝草浸泡和发酵而成的靛蓝,与槐花套染取得油绿色的全过程。阿曼(畲族阿姨称呼)二十多岁时,丈夫就不在了,一家的生计全靠她染布的收入来贴补家用。农闲时,阿曼常挑着几十斤的染匠行担,游走于家乡古镇,每天过街穿巷,或走村入户,吆喝生意。一旦接到雇请,她便在主人家门前放下挑担,坐于主人递来的一把小凳子上,接过主人要染的衣服布料,里里外外看个仔细,问清想染的颜色,讲好价钱,便收入担子里,拿回染色。



十几平方米的小染坊,是她快乐的天地。她给炉子加炭生火,将一口大圆锅放于炉子上加热,倒入一些颜料,拿棍搅拌均匀,把加热的染料倒入缸里,再把麻布和粗布放入染缸浸染。大约一小时中,她不时用棍挑起布料来察看,直到对所染颜色满意后,才挤压干布上染水,拿去晾晒。染坊,一般有“大行邱”和“小行邱”之分。大行以染成批匹布、单色、印花等为主,形成流水线、规模化生产,各道工序分工非常明确。


她的染坊显然是小行,以染零星杂色布料及旧衣物为主,就只有阿曼一人在操作,所以对她来说,事无巨细样样都要拿得起。染坊的艰辛,从没有动摇阿曼做染布行当的信心,她认为,大小它也是个生意,不光能使自己挣点现钱,还能给别人的生活增添色彩,因此再苦,她也感觉心里甜。


闲暇之余,她便会自得其乐地唱上一段畲族情歌《嫁女歌》,“山容嫁女大嫁妆,你做行歌来唱;爱你歇儿回得着,对乃怀着毛嫁妆。”那时代,赣南一带棉农大抵自己动手,将棉花纺成棉线,再用木梭织成白色的土布。除夏天穿白衣的人较多外,其余三个季节都是穿蓝色和草黑色衣裤的人居多。因此,阿曼的煎煮染蓝和套染黑青等古法手艺,倒是吸引了不少顾客上门。她用靛青给布料染蓝时,第一次染出的只是浅蓝色,需要晾干后放入染缸内再染,每染一次,颜色就深一层。她能由浅而深依次染出二蓝、深蓝、缸青,直至最深的近于黑色的“青”等不同层次的蓝颜色。


我也从中得知,俗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便是在古法染蓝过程中提炼而得。虽然植物染料无毒无害,但由于常年接触靛青染料,阿曼的衣服上总有一股让人难闻的靛青气味,双手也呈难以洗净的青黑色。看见她,镇上的年轻人都是避而远之,很少拿正眼瞧她,尽管这样也丝毫不影响她染布的乐趣。





02




染坊与古镇隔水相望,地处小镇边缘和水陆要冲,物产丰饶,向来有不少人光顾染坊。阿曼的染坊距小镇的繁华地段不远,倚着山坡,傍着溪流,据她说早在解放前两年父亲就开染传到她至今。这在古坊的多家作坊中,属于开业最迟的一家,也是染艺最好的一家。直到现在,镇上古坊人都将她的植物染创过程传为佳谈。


阿曼的爷爷是名厨师,他只生一个丫头。爷爷与奶奶、丫头达成共识,要找个上门女婿。他在古城街巷物色到一合适人选,是个孤儿出身的挑行担的赚趾小伙。爷爷正要替丫头置备嫁衣和婚被,便雇请小伙上家染布,叫奶奶和丫头协同管家,一起暗加考察。这赚趾小伙健壮端庄,人很质朴,一丝不苟地在染坊操劳,手艺十分高超。丫头听其言,观其行,感觉他诚实可靠,芳心已动,便经常给他沏茶续水。爷爷但凡在家,总要亲自掌勺,烧出拿手好菜,给赚趾小伙下酒。奶奶更似岳母待婿般疼爱赚趾小伙,还带着丫头去镇里游说,动员乡亲们陆续送来布料,让他加工染色。这就使赚趾小伙延期待在丫头家,从而有足够时间确保丫头展开魅力攻势,也确保赚趾小伙日益感受到“家”的温暖。


眼看他俩已是眉来眼去,情投意合了。有天晚饭后,奶奶和丫头又出门去帮赚趾小伙揽生意,而出门谋事的爷爷尚未回家。丫头情不自禁,投怀送抱,与赚趾小伙亲嘴了……从此,这赚趾小伙就不想走了;事实上,他想走也走不掉了!不久,爷爷家就好事成双:赚趾小伙正式入赘,同日,染坊正式开张!名义上,新郎赚趾只是名伙计,新娘丫头才是老板。这小俩囗每天干着这古老行当,苦是苦点,却恩爱甜蜜,婚后只生育一女。阿曼是他俩爱的结晶,自从念小学那年起,她便利用在家时间跟着父亲学染色手艺,成了一个小赚趾。


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熬不过三年困难时期的爷爷奶奶先后过世。阿曼的父亲大赚趾也因过度的饥饿、劳累加悲伤,病得奄奄一息。阿曼的母亲也惊慌失措,全然失却了昔日拿捏赘婿的机灵和果敢,只会一个劲地拳打夫君胸膛,冲他耳畔哭叫:你个大赚趾,不能死啊!你死了,叫我和女儿怎么办?说来也巧,生怕父亲死去的阿曼带有怪怨和撒娇的下意识拳击,恰如神医施救的心脏起搏,使得父亲神奇般活了过来。此后父亲硬撑着身体,面对面、手把手地将一整套染色技法传授给了阿曼。直到技艺精湛,成为真正的赚趾,可以接班当家了,父亲才肯撒手尘寰。





03




那年,我去古镇染坊的阿曼家时,进入后院,要路过阿曼的院落。那是个不算大的农家院落,高高的砖墙围着几间白墙黛瓦,带有岁月的老屋,有种年代的痕迹,形成前后两院。


前院门楣上挂着“阿曼染坊”字匾,两扇竹门总有一扇敞开着,方便顾客进出。往里瞧,有染后稍干的小件衣物,挂在晾架上待取。后面一排平屋由于年久失修,好几处已是破墙裂瓦,风化剥蚀,一副伤痕累累的颓败荒凉相。往往只见雇员那风韵犹存的身影在作坊店面的堂屋里晃动,她忙着接来料、记帐,或收费、发成品,却总是望不见阿曼的人影,只是偶尔能听见那后院飘出的她的苍老嗓音。


我和文友们常去阿曼家旁边的山坡上玩耍。坡边有棵高高的香樟树,粗大的树枝歪斜着伸进她家的后院。每当我们坐在树下乘凉时,总能将她家的整个院落和她染布的一举一动瞧个清楚。很显然,染坊是前店后坊的格局,后院比前院宽阔得多,也更向阳通风,这里作为阿曼染色和晾晒的作场,主要有“三缸一石”和晾晒的几排竹架。


那平屋后檐下放置了一排大大小小的缸:一是酸缸,因为送来染色的布、纱等棉织品都用面糊浆过,阿曼必须先将它们在酸缸里浸泡,让“浆头”发酵变酸,自动“脱离”,才能使粗布染上色。二是染缸,又称靛缸,是阿曼用来染色的主要之缸。她先将於土状的蓝靛置于篾箩,放入缸水中反复淘洗,使细靛从箩缝中漏出,再把适当量的碱和石灰加入水中;拿棍子搅动缸水,用碗舀起一点察看,是否属需要的颜色;往缸中间悬挂一个铁丝网罩,把一缸染水分为上下两层,将布料浸在上层,手工操作,染上约二十分钟取出,叠起来放在缸囗一块“担缸板”上,轻轻压出水分,便可摊开去竹架上晾干。染缸里染过粗布的“老汤”水,她从不“出底”丢掉,而是下次添些染料再染。三是“板缸”,那是阿曼汰布的缸。她将染好的布先汰后晒,再折叠整理好。靠近板缸处还放置了一个“石元宝”,我估计有几百斤重。有些布需要阿曼卷在滚筒上,用石元宝滚着碾平,称作“和光”。经过和光的布,看上去既平整,又有光泽。那年月,山乡人十分节俭,很多旧衣裤、旧毛线,由大改小、旧翻新等,源源不断送入阿曼的染坊。


古镇一些家境好的人家,为避“封、资、修”罪名,将不少色彩艳丽的有机染色布、丝织被面、花格床单等,也送来染坊加工。这样,阿曼的染坊,一下火了起来。眼看着后院那一排排高大的晾架已完全饱和,阿曼便将染好的布用竹筐担到家门前的溪滩上去晾晒。这样的时侯,她就会兴然亮着嗓子,唱起那首畲族情歌。她唱得犹如溪水潺潺,娓娓动听,令人着迷,不仅充满了女性的柔美,似乎还带有孤独的寂寞感!镇上的阿花姨听到了阿曼的歌声,似乎听懂她的心声了……





04




阿花姨是阿根叔以前雇的艺徒。发现阿曼和镇上阿根叔的秘密,是在她丈夫去世五年后的事了。我到李坑的第一站是阿根叔家,是他家院落的茶花吸引了我,我和他攀谈起来,就这样认识了他。


在阿根叔家时,嘴角出了个疖子。阿花姨是个很有的是生活小常识,说只要涂抹蓝靛染料,过几天就好。正在吃早饭的阿根叔听见后露出了笑容,抢着要陪我去阿曼家。


这位号称“古镇之玉”的男子,换上了新近缝制的一件青色褂子和一条黑色长裤,戴着畲族的帽子,浑身洋溢着阳刚之气,活脱脱一个威武和勇猛男子。他出门就走得欢快,兴奋得一路小跑。


热情的小工姑娘引我俩来到后院的染色作坊。那排大大小小的缸前,阿曼正弯腰躬背地将一块又宽又长的蓝布从染缸转移到板缸去汰,清瘦的上身着一件绣花蓝色粗布畲族衫,下穿一条绣花青色裤,一身汗水淋漓皮肤被阳光映照得亮晶晶的,更显得她的清丽和妩媚。


只见阿根叔木然而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副迷恋相。阿曼转头间发现了他,冲他咧嘴一笑,那笑容很动人,但他不时瞟她的目光却火辣辣的,甚至有点放肆。阿曼羞红了脸,低垂着头,明显有点心慌意乱,他掩饰性地瞧着院中挂满的蓝布、黑布和花布,故作惊叹:“哇——!……”这是我首次走进阿曼染坊的场所,零距离观看阿曼染艺的劳作!也是我最初发觉,原来阿曼便是阿根叔的心中之宝!



阿曼将汰好的蓝布拿去晾晒了。阿根叔生怕她失去一般,晃动着膀子尾随而去。这时,小工姑娘笑眯眯地拿调羹去靛缸舀了一些蓝靛,往我发炎的嘴角上涂抹。我望见那挂布间,阿根叔在阿曼眼前转了一圈身,指着自己的衣裤问她:“我这套好看不?”阿曼赞赏地点点头。阿根叔撩到:“是你手艺好,给我染得好看!”想不到平时木纳少言的阿曼竟也能言巧语,很会甜言蜜语:“不、不,是你人好,穿什么都好看!”“是吗?”阿根叔发出让人陶醉的笑声,调皮中带有诱惑……后来,阿根叔不顾父母反对,执意要娶阿曼,全然不顾阿曼结过婚,还带着孩子。


勤劳善良的阿曼从阿根和孩子身上发现了商机,她去古镇收购了价廉物美的白棉土布,精心染成几种好看的颜色,每式色布都由阿根叔和孩子分别缝制一套衣裤,再由父子俩穿着一新地去乡亲面前“显摆”,引得大家纷纷上门来定制服装。这样,他们俩珠联壁合的生意做的倒也风生水起的。但最终两个人因为孩子和家境原因,未能走在一起。





05




转眼跨入了上世纪九十年代。阿曼怎么也想不到,就在她准备扩大染坊,大干一场时,周围的一切正无声无息地发生着大变化。


原本织土布的原料——棉花,竟没多少人种了,织土布者也慢慢减少。古镇上,男男女女的穿着打扮变得多彩多姿,各种款式的面料,各种颜色的花布,令人眼花缭乱。眼看染坊的顾客日益稀少,阿曼真是心急如焚,困惑不已。幸亏阿曼有先见之明会经营,与时俱进,先是选购流行布料搞缝纫加工,买了一些流行服装,积累了一些资金。有了资本积累,阿曼想拉长产业链,发展前端性现代印染,也好让染坊重振雄风。因为种种因素染坊一直没有扩大。


到了二十年代初期,儿子考上了大学,族人建议他去学染整专业,以求学成还乡,与母亲一起发展印染行当。不料,阿曼很是反对,他说“染艺”的行业已不是朝阳产业,况且化学印染有毒,害己又害人,不如去学建筑,好为百姓安居添砖加瓦。儿子毕业出来,恰好赶上了市场住宅化改革大潮,他在一家建筑公司大献身手,之后又自己搞房地产开发,很快成为当地房地产老大。


阿曼却一直守在阿曼染坊里。每当接到一点染色活计,她总是很高兴,并且总是很认真、很努力地去染,她说这样的日子过着心里踏实。有一天,染坊来了几个新潮姑娘,请她染了几块方布,还执意给她很高的价钱。事后她才听说,古镇有一家商店把她古法染的土布挂在墙上,不少人都喜欢这种叫“壁挂”的土布。更让她惊喜的是,她染的布还被做成了时装,受到城里很多年轻人和一些海外人士的青睐。听儿子说,这叫“时尚”。阿曼虽不懂时尚,却坚持认为古法染色还是有用的,所以尽管自己年已大了,还执着地去染坊守着。


早已成富豪的儿子,常常对她的“冥顽不化”颇为不满,大声地说:您要看清社会发展,要适应潮流,随着古法染色被现代印染技术所取代,染坊绝迹也是必然。每当听到这话,阿曼很生气。倒是在旁朗诵唐诗的孙女逗得她老人家开心——阿曼染坊,其实就是诗人,奶奶是用植物染料作诗!这好比中国古诗,虽说早已不是主流诗体,但它不会沉寂无声,更不会消亡!



作者简介田荣,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三门峡市评论协副秘书长,《国风诗社》秘书长。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三门峡日报》《砥柱》《洛神》《奔流》等报刊杂志。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时光,向暖》。




编辑张贵生

本平台部分图片来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联系删除。



灵宝作家






灵宝作家
发布灵宝文学界动态信息,展示灵宝文学界作家作品。
 最新文章